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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橡子

第四十四章
橡子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吸光了一样。伊丽莎白盯着艾弗里·帕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不会是真的。卡尔文在日记中说,他的生母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帕克女士,”伊丽莎白小心翼翼地说道,如同在热炭中寻路一般,“过去的几年里,很多人都曾试图贪占卡尔文的便宜,很多人甚至装作他失散多年的家人。你的故事……”她停住了,回想着卡尔文保管的所有信件。可怜的母亲—她曾经给他写过几次信。“如果你知道他当时在男孩福利院,为什么不去把他接回来?”

“我去了,”艾弗里·帕克说道,“或者说,是我派威尔逊去的。我当时没有勇气亲自前去,说起来真是惭愧。”说完,她沿着工作台的长边踱着步子。“你要理解。那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以为孩子死了。现在突然听说他还活着,我害怕希望会落空。我跟卡尔文一样,一度也是骗子们行骗的目标,曾经有数十人称自己与我有亲缘关系。所以,我就派威尔逊去了。”她又强调了一遍,低头看着地面,好像是再一次审视自己当初的决定。“第二天,我就派他去了万圣之家。”

屋子里再一次变成了真空空间,这时,实验室里传出一阵咝咝的声音。

“然后……”伊丽莎白试探着说道。

“然后,”艾弗里说,“主教告诉威尔逊,卡尔文已经……”她话没说完就停下了。

“怎么了?”伊丽莎白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老妇人垂着脸:“死了。”

伊丽莎白听完一惊。福利院需要钱,主教看准了机会,这才建立了纪念基金。那女人平静而索然地讲述着事实。

“你失去过家人吗?”艾弗里突然语气平和地问道。

“我哥哥。”

“因病吗?”

“是自杀。”

“噢,老天,”她说,“所以,亲人去世时的那种负罪感,你是了解的。”

伊丽莎白的心一紧。这话说得太贴切了,就像两块严丝合缝的蕾丝料子,十分贴合。“但是,卡尔文不是因你而死。”她心情沉重地说道。

“不,”帕克语气十分懊悔地说道,“我犯了比那更严重的错误,是我毁了他的人生。”

这时,屋子北侧的闹钟响了,伊丽莎白失魂落魄地走过去把它关掉了。接着,她转过身来看着那个站在黑板前的女人。她身体微微向右倾斜。六点半站起身来,走到艾弗里身边。它把头紧紧地贴在她的大腿上。我知道辜负了一个自己爱的人是什么感受。

“很久以来,我父母一直在资助未婚妈妈福利院和孤儿院,”艾弗里一边摆弄着黑板擦,一边继续说道,“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成为好人。他们盲目地忠诚于天主教会,我的儿子却成了孤儿,都是拜他们所赐。”说完,她停住了。“还没等我儿子去世,我就建立了纪念基金,佐特女士,”她急促地呼吸着,“我毁了他两次。”

伊丽莎白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威尔逊从男孩福利院回来之后,”艾弗里继续说道,“我就陷入了绝望。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儿子了,再也不能抱他,再也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了。更糟糕的是,我得知他一直过得不好,心里更是煎熬。他先是没有了我这个母亲,然后没了养父母,最后流落到男孩福利院那种垃圾地方。所有这些伤害的根源都是教会。”她突然停下,脸涨得通红。“你不相信上帝是因为科学,对吗,佐特女士?”她突然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嗯,我不相信上帝,是因为私人恩怨。”

伊丽莎白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口。

“我所能做的,”艾弗里·帕克努力地控制自己说话的音调,说道,“就是保证所有的基金都作为科学教育之用。生物学、化学、物理学、还有体育训练。卡尔文的父亲—我指的是他的生父—是一名运动员、一名船手。所以,万圣之家的男孩子们才会学习划船。这样算是一种心意吧。为了纪念他。”

伊丽莎白眼前浮现出卡尔文的样子。他们两人一起,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笑着,一只手拿着船桨,另一只手正朝她这边伸过来。“他因此才去了剑桥,”说着,卡尔文的样子渐渐在她眼前消散了,“凭借划船奖学金。”

艾弗里放下黑板擦:“这我就不清楚了。”

虽然一些细节逐渐露出了水面,但伊丽莎白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可是……你最终是怎么发现卡尔文还……”

“《今日化学》,”帕克一边说,一边拿了张凳子,挨着伊丽莎白坐下,“就是封面是卡尔文的那一期。我依旧记得那天—威尔逊冲进我的办公室,手里拿着那本杂志。嘴里说着:‘你一定不会相信。’后来,我立即给主教打电话。当然了,他坚持说那是一场误会—‘埃文斯,’他说,‘这个名字很常见的。’我知道他在说谎,于是想起诉他……后来,威尔逊劝我说,这种公开的控诉会消耗基金会大量资金,而且也会让卡尔文难堪。”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立即停止了资助。然后写信给卡尔文,写了好几次。我尽可能地做了解释,说想要见他,告诉他我想投资他的项目。我能猜到他的想法。”她沮丧地说道,“怎么会有个女人突然冒出来称自己是他妈妈。或许,他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给我回过信。”

伊丽莎白回想起了那些信。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位悲伤母亲的来信,而且每封信下面的署名也一下子变得清晰了。艾弟里·帕克。

“但是,如果你安排见面,飞到加利福尼亚去—”

艾弗里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嗯。如果他还是个孩子,那这种穷追猛打或许会有效果。一旦孩子长大成人,就完全不一样了。于是,我决定慢慢来。给他时间,让他接受我,弄清楚我的背景,知道我不是在欺骗他。我知道这有可能会花上几年的时间。所以,我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然而,”她说道,“从接下来发生的事来看……”她死死地盯着一摞笔记本,说道:“我太过—耐心了。”

“噢,老天。”伊丽莎白把脸埋在手心里,说道。

“还有,”帕克有气无力地继续说,“我调查过他的研究方向。本以为或许这样能找到机会,能帮到他。事实证明,他并不需要我的帮助,而你需要。”

“你是怎么知道卡尔文和我—”

“你俩在一起的事?”她嘴角挂着一丝伤感的微笑,“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自从威尔逊去黑斯廷斯的那一刻起,就听到了这种谣言,流传着卡尔文·埃文斯和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这也正是威尔逊告诉多纳蒂要资助无生源项目时,多纳蒂总是想把他往其他方向引的原因之一。他怎么会愿意看到卡尔文或者跟卡尔文有关的人成功呢?而且,你还是个女人。多纳蒂主观臆想,认为绝大多数投资人都不会愿意资助一个女研究员。”

“可是,在这些人当中,为什么你愿意这样做呢?”

“说到这个,我有些羞愧,不得不承认,我觉得他在整件事当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他费了好大劲儿让威尔逊相信你是一个男人。不过威尔逊原本打算再多纳蒂不知情的情况下见你一面。其实,他连机票都订好了。可是接下来……”她就再也没说下去。

“怎么了?”

“可是接下来,卡尔文就死了,”她说,“而你的研究似乎也随之终止了。”

伊丽莎白像是被人抽了耳光一样:“帕克女士,我被解雇了。”

艾弗里·帕克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多亏了福莱斯克女士。不过当时,我还以为你是想重新过自己的生活。你和卡尔文并没有结婚。我以为,你和我儿子之间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大家都说他这个人很难相处—说他记恨心强。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当时怀孕了。《洛杉矶时报》上的讣告还说,你甚至都不太了解他。”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了,我当时也在场。去参加了他的葬礼。”

伊丽莎白眼睛瞪得老大。

“威尔逊和我就站在离墓地不远的地方。我本想去见他最后一面,然后跟你说说话。可还没等我鼓足勇气,你就离开了。甚至没等仪式结束,你就走了。”她把脸埋在手心里,眼泪夺眶而出,“那时我才知道,有人还爱着我的儿子……”

听了这番话,一直遭人误解的伊丽莎白一下子释然了。“我的的确确爱着你的儿子,帕克女士!”她尖叫着,“全心全意地爱着。时至今日依旧如此。”她抬头看了看这间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实验室,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卡尔文·埃文斯是我这辈子最美好的经历,”她哽咽着,“他是最聪明、最善良的人,也是最友好、最有趣的人……”她停住了。“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她失声说道,“只能说,我们是被彼此所吸引的。那种真正的化学反应。绝非偶然。”

或许是最后这句“偶然”,也许是因为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她靠在艾弗里·帕克肩头,破天荒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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