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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范磊让晓蒙出面请赵总吃饭,地点选在菖蒲河北侧的皇晟食府酒楼。

这地方范磊来过一次,菜不怎么样,但排场大,三进的四合院,雕梁画栋,虽是新建筑,但一切都照老规矩建,看上去真有皇家的气派。

请赵总在这里用餐是和晓蒙商量半天才定下的,一是赵是北京人,对北京文化有种亲切感,二是这里的菜突出一个贵,这样能让赵感到他们是诚心诚意对待他,当然前提也是人家已经出血了,养老院那一百万几天的工夫就到账了,说明人家是个讲信用的生意人。再说,范磊和晓蒙是憋着让赵来给他们堵窟窿的,排场小了心不诚。

时间定在晚间七点整,不到六点晓蒙就到了,包间空着,晓蒙给范磊打电话,问他在哪呢。范磊说还在单位啊。晓蒙说:哎呀,叔,您可真沉得住气,赶紧过来陪我,我心里直打鼓。范磊说,瞧你那点出息,白在官场上混了。晓蒙笑着说,可不是嘛,比不上叔您啊,您是老江湖,叔,这事要是成了,我改叫您大爷。范磊说你才大爷呢,叫爷爷。晓蒙说,您喜欢什么称呼我就喊您什么。

范磊是六点半到的,烟灰缸里满是烟蒂,范磊调侃晓蒙: 是不是要唱出大戏啊,这么花心思准备。

晓蒙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感觉远没有刚在电话里轻松,听见范磊的调侃也不接茬儿,俩人走出屋子,在院子里边抽烟边来回溜达。晓蒙看了看范磊的光头说:甭说,叔,您剃了这光头,更像男人了,我婶儿喜欢吗。

提到玉瑾,范磊便有些回避,反问起晓蒙老婆是干嘛的。晓蒙说,原来是跳舞的,后来年龄大了就去文化宫当老师教孩子去了。

范磊说:有空带着一起吃个饭。

晓蒙说:还是算了,咱们这行,最好家属别掺合。

俩人正说着,见赵总步履轻盈地走进院子,见到范磊很热情地上前握手,并拍了拍范磊的肩膀说:哎呀,范区长太客气了,这么高级的地方,太奢侈了。

范磊把晓蒙介绍给赵总,赵总打量着晓蒙说:年轻有为啊,再过几年不得当市长啊,今天让我好好巴结巴结你。说完仰头一阵大笑。晓蒙赶紧说:赵哥,您这么说可折杀我了,我一个晚辈,正想仰仗您帮衬呢。

赵总说:你称呼我哥,听着那么亲切,我还真没个弟弟,更没人管我叫哥。

晓蒙说:现在都这么称呼……

却被范磊打断了:赵总这么说,不如认个弟弟吧,晓蒙正好也没哥哥。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按着晓蒙脑袋叫哥。晓蒙被范磊按着脖子喊了哥,赵总的脸上满是兴奋,道:哎呀,没想到我回国才一个月就认了个弟弟,转身对晓蒙说:放心吧,以后哥哥我会照顾你的。

三个人热乎乎地往屋里走,朝那张大理石面的桌上看去,四个精致的凉菜已经摆好了,蒜泥白肉、蜜汁云腿、清拌笋丝、洋葱木耳。一个衣着光鲜的亮丽女子过来解说了一番,尤其是那盘木耳,说是真正的野生木耳,不是通常市场上那种人工养殖的,范磊夹起一片木耳送到嘴里,一股原始的野味感觉弥漫在口腔里,赶紧用公筷给赵总夹了一筷子。

晓蒙失去了往常对食物的兴趣,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范磊和赵总互相推杯换盏,范磊抽空朝晓蒙使了个眼色,晓蒙站起来,用那瓶十年茅台倒满两个酒杯,举起一杯,恭敬地送到赵总面前,身体站得直直的,举起手里的酒杯,表情严肃道:哥,这杯酒我干了您随意,从今往后您就是我亲哥,以后有啥难处,兄弟我就不客气了,一定请哥提携。

赵总二话不说,一仰脖,一杯酒下肚,脸不变色道:老弟太客气了,以后有什么难处跟哥哥说,合作的地方多着呢。

菜几乎没动,一瓶酒已经见了底,范磊一挥手,服务生又拿上来一瓶,赵总也不客气。酒过了不知道多少巡,六个热菜全部上齐,还是喝得多,吃得少,三人都有了醉意,说话的声音高了,脸也红了,范磊的光头上冒着汗珠,大喊服务生,屋里怎么这么热啊,也不开空调。服务生笑吟吟道:已经开到最大了,要不再给您拿个风扇?

风扇拿来了,转着头吹,这时候范磊嗽了嗽嗓子,晓蒙知道,切入主题的时候到了,不禁一阵紧张。

范磊简明扼要地说了自己和晓蒙的难处,直接告诉赵总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还特意申明,赵总可以有息借贷给他们,也可以参股投资,形式随他选。

说完这番话,范磊似乎已经瘫软了,腻沓沓地几乎是陷在了 椅子里。晓蒙那双无神的大眼,此刻睁得老大,像两只大灯泡。

因为数额巨大,赵总沉吟了片刻道:这样吧,我明天跟美国那边的几个股东商量一下,但是从你们的介绍看,我是很感兴趣的,希望你们尽快把项目的所有资料尽快发给我,董事会在下个月的三号。

范磊和晓蒙的心放下了一半,不管怎么说,总比等死强。

赵总无疑是范磊和晓蒙的一根救命稻草,等饭局散了,千恩万谢送走了赵总,俩人看着一桌基本没动的菜发呆,最后,范磊对晓蒙说:就这一锤子买卖,叔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在二姐家的第三天,玉瑾已经有点无法忍受寄居别人家了。对二姐来说,玉瑾的到来是件好事,让二姐平淡乏味的生活有了声色,二姐整天像是打了兴奋剂,跟玉瑾唠叨个没完,把妈生前的事都翻出来数落个遍,还不停地回忆姐妹仨小时候的事,仿佛时光倒流回去了。但对于心事重重的玉瑾,只能徒增烦恼,看着二姐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玉瑾想:女人老了以后,真是有种毁灭的感觉,小时候对于二姐美好的记忆,被现在二姐的唠叨毁坏了。而玉瑾还是一个人继续往落寞的深渊里掉。

这天一早,玉瑾跟二姐说要去出版社看看,便出了门。

玉瑾想着干脆趁这几天把退休手续办了,拖着也没意义。

玉瑾乘公共汽车往出版社去,下了车过十字路口的时候,看到一个交通协管员在路边指挥行人和车辆,玉瑾看着对面的红灯发呆,完全没注意到已经变绿了,协管员朝玉瑾喊:那位大妈,您赶紧的,别站那发呆啊,想心事回家想去,这多危险啊。玉瑾才意识到是说自己,脸一阵发红,赶紧跟着人流往前走。

快要走进出版社大楼的时候,玉瑾接到司徒玫瑰的电话,说赵景升老婆曾经给司徒玫瑰打电话,问玉瑾出版社的地址,当然司徒玫瑰不知道玉瑾出版社的地址,所以没法告诉她,司徒玫瑰又补充一句,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她,并让玉瑾小心,没准那女人会闹到出版社去。

玉瑾心里紧张起来,她站在大楼的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或者赵景升老婆已经来过了,或者现在就在出版社里,没准出版社的人都知道了这事,那些喜欢八卦的人正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玉瑾能想象出出版社那些人的表情。城市里的人永远需要八卦,首先是那些明星的,然后就是自己身边的人。

最终玉瑾还是走进了大楼,有点悲壮的感觉,玉瑾迈着坚定的步伐进了电梯,电梯里没人,玉瑾按了十层的按钮。电梯在三层的时候停下来,出版社的财务科在这层办公,财务科小王进了电梯,见了玉瑾喊了声周老师,然后就一直看手里的一大摞表格。十层到了,电梯门打开,几个年轻的编辑围在电梯口等电梯,他们看见玉瑾,都喊着周老师。玉瑾应着往外走,年轻的编辑一下子进到电梯里,他们的热情让玉瑾心里感到舒坦,但她的神经并没有松弛下来。玉瑾站在楼道里,不由自主地往墙上看,看有没有小广告之类的东西。没有,墙上只是些出版社的图书广告,还有出版社上半年的库存码洋表格。玉瑾舒了一口气。

玉瑾先去了社长刘春玉的办公室,推开一道门缝,正在开会,赶紧掩上门,往编辑室走。

大家看见玉瑾来了,都很热情,尤其是那个帅男孩、校友王平,赶紧起身给玉瑾让座,葛劲喊着周老师,并从抽屉里掏出几封信交给玉瑾说:这是您的信,也不知道您住哪,要不就 直接给您送去了。

过了一会,于晴走进来,看见玉瑾很热情地握手,还说正想着让您回来帮着出谋划策呢。

玉瑾知道是句客气话,就说:我跟不上现在的出版形势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了。

玉瑾问于晴刘社长那没人了吧。于晴说没人了,散会了。玉瑾站起身告辞,说先去找社长谈事,一会请大家吃饭,于晴赶紧说,要请也是社里请。

玉瑾进了社长刘春玉的办公室,刘春玉抬头看见是玉瑾,赶紧招呼玉瑾坐,起身沏茶,问玉瑾在家怎么样,没去别处干点什么。

玉瑾推说这段身体不好,在家休息,然后问刘社长退休手续找谁去办。刘社长说去找人事的小董,然后对玉瑾做个手势说:不急,先聊聊,好久不见了,一切都还好吧。

刘春玉这句话让玉瑾觉得很温暖,便坐下来,问刘春玉社里最近怎么样。

刘春玉说:运作良好,又招了些年轻的编辑,虽然经验少,但有活力,思想活跃,社里需要这样的人。

玉瑾说:是啊,哪都需要年轻人,人上了岁数自然要被淘汰,心安理得养老才是正道理。

刘春玉赞道:你这心态好,豁达,想得开。

刘春玉突然压低声音对玉瑾说:我前两天接到个电话,说是你同学的老婆,她疯疯癫癫地说你跟她老公有一腿,让社领导管好职工,我当即就对她说,那是不可能的,周玉瑾是在整个出版社都是出了名的规矩人,是我们社德高望重的老编辑,所以请她不要乱讲话。她还嚷嚷说要闹到社会上去。我当时就想,这女人 肯定有精神病,我不会把这当回事的,但你要小心点,现在什么人都有,如果你真遇到什么事,社里也会帮助你的。

玉瑾听到刘春玉说赵景升老婆给他打了电话,仿佛遭了当头一棒,只觉得手脚麻木,接下来的话,玉瑾根本没听进去。

刘社长看见玉瑾脸色惨白,赶紧说:周老师,不要紧吧,别往心里去啊,她疯疯癫癫的,谁会信她的,再说,这种个人问题单位是没权力过问的,不像以前了,叫什么作风问题,现在是讲究保护个人隐私,所以你别在意。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一定通知社里。

玉瑾根本听不到刘春玉张着嘴说什么,她只想赶快离开刘春玉的办公室,赶快离开出版社大楼,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玉瑾站起来,表示感谢刘春玉的关心,然后走出他的办公室,玉瑾想赶紧回到编辑室去,但她觉得身体十分虚弱,靠在墙上喘气,有几个编辑从她身边走过,微笑着跟她打招呼,玉瑾只能点头作答。又一个年轻的编辑路过,他停下来问玉瑾: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救护车?玉瑾摆手,坚持着朝编辑室走。

编辑室的人等着玉瑾去吃饭,看见她走进来,说:就等您了,吃饭去。

玉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口气说道:今天不行,感觉不舒服,改天吧。年轻的编辑们都很失望,玉瑾稍微休息了片刻,感觉好些后,在一片叹息中走出编辑室的门,她只想尽快离开出版社,退休手续改天再办吧,重要的是赶快逃离,像只受惊的野兔似的,玉瑾脚底生风,飞快地来到大街上。

玉瑾顺着三环路一直往北走,家在东边,为什么要往北走呢,她疑惑地想。她记起这几天一直住二姐家,但她打定主意不回二姐家了。爸住在北边,玉瑾不由自主地朝着爸住的方向 走,她需要父亲,爸对于玉瑾来说就像是暗夜里的一轮明月,爸对于玉瑾的呵护,对于玉瑾精神上的关注,一直以来是玉瑾强大的精神支柱。

三环路上车来车往,快速行驶的汽车、宽阔的路面,迎面而来的一幢幢高层建筑,像一只只猛兽朝玉瑾扑过来,还有那面高大的广告墙,上面正播放酒的广告,那只景泰蓝的酒瓶在城市灰蒙蒙的背景中显得华丽无比。路过燕莎商城的时候,停车场上黑压压的一片汽车当中一辆红色的奔驰跑车非常抢眼,玉瑾看到一位妙龄女郎正站在车旁从车里拿东西,她觉得背影和动作很熟悉,便站住等着女孩转身,女孩转身,玉瑾惊出一身汗,竟然是小珂!

玉瑾快步朝小珂走,嘴里喊着小珂,那女孩不理玉瑾,从容地拿了东西,锁车,然后往商场的门口走去。玉瑾上前拉那女孩的胳膊,并对那女孩说:你这孩子,开的谁的车,还不理你妈,你想干什么?

女孩甩开玉瑾说:您认错人了吧,我不是什么小珂。

玉瑾才发现那的确不是小珂,是个跟小珂十分相似的女孩。赶忙道歉,女孩问玉瑾是不是不舒服,玉瑾摇头,赶紧离开了女孩。走了十几米,玉瑾突然觉得很累,靠在一辆车上喘气。中午没吃饭,这时候肚子里很空,空得一片蛮荒,天气热,停车场没有一棵树,玉瑾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感觉要被太阳晒化了。玉瑾突然从一辆车的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玉瑾索性凑过去,看到了一张憔悴、惊恐、眼周围布满皱纹的脸。她有点不相信这是自己,气急败坏拍了一下后视镜。一阵晕眩袭来,如果有块糖就好了,这样想着,玉瑾翻了翻包,什么吃的都没有,下意识地要给范磊打电话,想起 跟范磊的关系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了,便作罢。

其实饥饿不是最重要的,精神的颓败才是问题的关键,而精神的颓败却是无人能救的。一丝绝望慢慢爬上了玉瑾的心头,人为什么要活着?这个古老的问题现在像毒蛇一样再次纠缠着玉瑾。为什么呢?如果只是活着,不要想,不要想活着的意义,那是明智的。往前多走一步,便会掉入思索的深渊。

玉瑾放弃了去爸家的念头,因为她看到了街边一个巨大的时钟上显示的时间,2:30,这个时间爸在午休。

但总要有个目标,总要去个地方,就像这街上所有的人,开车的,骑摩托车自行车的,还有步行的,他们每个人都有目的地,都有个地方或人在等待着他们,而玉瑾没有,她就像一片落叶一样,在这个繁忙的大都市里飘然而下,没人在意会落在哪里。其实玉瑾想的最多的人还是范磊,她能想象范磊心里的痛苦,但她无法向他说出自己的歉意,她这辈子似乎都没有跟谁道过歉,总觉得道歉很虚伪,且无用。如果道歉能够挽救什么,她会那样做的。

但玉瑾固执地寻找一个暂时的归宿,她想起杨大海和他的公司,想到杨大海,玉瑾心里感到一点安慰,杨大海那张总是挂满笑容的脸,让玉瑾觉得温暖。玉瑾毫不犹豫地拨通了杨大海的电话,杨大海问玉瑾在干嘛,并告诉她自己正吃饭。玉瑾有气无力地告诉杨大海,自己有点低血糖,正在东三环上。杨大海马上问她具体在哪,玉瑾告诉他在燕莎商场门口。杨大海让她等会,说完就挂了电话。

不到十分钟,玉瑾的手机响了,是个年轻人,问是不是周老师,并说是杨总让他来接的。玉瑾还没说话,那年轻的声音就说:看到了,您等会。马上就有个年轻人站在了玉瑾面前。

年轻人带着玉瑾走了不到十分钟,到了个湘菜馆,走进一个包间,杨大海站起来很热情地对玉瑾说:周老师怎么今天有闲心出来转啊,怎么这么巧呢,我们就在这附近吃饭,周老师真是跟我们有缘分。接着把玉瑾介绍给在座的朋友。

玉瑾说:去社里办点事,出来转了转,就想到杨总。

玉瑾用眼睛扫了一圈,也没看见覃苹的影子,杨大海知道她的心思,说道:覃苹没来,去新闻出版署开会了。又招呼服务员加菜,玉瑾说不用了,随便吃两口就行。

就着毛氏红烧肉的汤汁,一碗米饭下肚,玉瑾觉得好多了,这时才顾上看周围的人,都是三四十岁的男人,大部分喝得红头胀脸,杨大海白天不喝酒,趁大家高声畅谈,低声问玉瑾:没出什么事吧,看你脸色不对,一会去我公司坐坐吧。玉瑾点头。

饭局散后,玉瑾跟着杨大海回到公司。

杨大海让玉瑾坐在沙发上,给玉瑾沏了一杯茶,扭头一看,玉瑾却已经泪流满面了,杨大海一惊,忙问出什么事了。玉瑾不搭话,只是哭,并从一开始的默默流泪,到后来的低声啜泣。看着玉瑾抖动的肩膀,杨大海有点发懵,开门左右看看,然后回手把门关严实,走到玉瑾旁边坐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能告诉我吗?

玉瑾不说话,一个劲哭,俨然把杨大海当成了娘家人,杨大海抚摸着玉瑾的肩膀,没想到玉瑾一下子便扑到杨大海怀里,杨大海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玉瑾并不放弃,反将杨大海抱紧了。杨大海只犹豫了一下便紧紧将玉瑾抱住,并不停地轻声安慰道:想说就说说吧,说出来会好受些……

玉瑾声泪俱下地倾诉过后,没想到杨大海竟然哈哈大笑, 他扶着玉瑾的双肩,将她像个玩偶似地扶正坐好在沙发上,站起身重新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玉瑾,然后走回到办公桌后面,坐在自己的老板椅上,晃悠了几下对玉瑾说:不是大哥说你,就算找情人,也得找个对得起自己的,比如像你大哥我这样的。说着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玉瑾一眼。接着说:这是玩笑话,你找了你那个中学同学,发生了一夜情行为,有点常识都知道那跟感情无关,跟爱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你倒好,跟自己较劲,还惹得周围人驻足观看,让那个泼妇搞得如此被动,怎么说你好啊,这么大的编辑,受过那么好的教育,情商却等于零。

这时,覃苹推门进来了,看见泪眼婆娑的玉瑾,一下愣在那,杨大海示意让她出去,覃苹退出去了。

玉瑾看着杨大海轻松得有些嘲弄的表情,一阵悲凉从心而起,她问道:难道你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吗?一个人的性行为,跟情感一点没关系,跟猪狗一样,我真想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想的,或者真是我有问题……

杨大海了解玉瑾,这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年轻时仗着漂亮或许能得到男人的青睐,但青春已逝,任性就变得不可理喻。这时杨大海接了一个电话,那边口气很急切,是为一本图书版权的事情。

玉瑾知道杨大海很忙,便站起身想走,到了门口,杨大海一步拦在玉瑾面前道:不是大哥说你,现在什么社会,玩情感把戏是年轻人的事,成功的老男人可以试试,像大妹子你这样的良家妇女还是免了吧,听哥一句话吧,别跟自己较劲了,整理好自己,跟着我做点事行吗?

杨大海揽着玉瑾的肩膀,玉瑾感到他的力量,一股成功男 人独有的力量;加之杨大海诚恳的态度,玉瑾内心很感动,但玉瑾并不放弃自己固有的态度,她表面冷静,内心纠结,扭头对杨大海说:我真的很感谢你一向对我的好意,但你是男人,我是女人,这就注定了我们在这个社会上的地位不同,想法不同,所以还是让我坚持我的想法吧。说完推门出去了。

杨大海在玉瑾身后说:回头给你打电话请你吃饭,想开点,别跟自己较劲。

其实杨大海正满脑袋官司,顾新宇被他开除后,鱼死网破,把覃苹和杨大海的事曝光在微博上,杨大海原以为这点事没大碍,没想到微博的力量如此之大,当天就转发了几千次,杨大海的手机都快打爆了。一开始杨大海还挺得意,对覃苹说:咱也尝尝当名人的滋味。覃苹却说:别得意太早。她心里清楚,顾新宇是破斧沉舟要置他们于死地,光脚不怕穿鞋的。

杨大海那种轻松的好心情第二天就消失殆尽,新闻出版署图书管理处的老丁打来电话,让杨大海注意,虽然公司是私人的,可国家是有规矩的,尤其对文化出版事业,这种坏影响持续下去,杨大海的文化公司就得无限期停业整顿了。杨大海这才收起他游戏的本性,严肃对待事态发展。他首先让覃苹找到顾新宇,告诉他跟他恢复关系,覃苹不干,杨大海说:就算你要离开我,也不能如此无情地看着我深陷水火啊。覃苹还是有良心的,找到顾新宇,说了软话,一开始顾新宇还很强硬,但他不想就此回老家,所以对于覃苹的要求便应允了,条件是覃苹离开杨大海。覃苹一口答应。顾新宇撤了微博,并打电话向杨大海道歉。杨大海的公司虽然保住了,但覃苹的名声臭了。不断有人搜出覃苹的资料放在网上,连她整了多少次容也查个底儿掉。覃苹去其他地方找工作,投简历,都被拒绝。只得死 赖在杨大海的公司,整个公司的员工都像看外星人似地看着覃苹。覃苹对顾新宇说,这下你达到目的了?

覃苹用平时省下的钱租了一间更小的房子,两个人挤在里面像是一对被囚禁的小动物。覃苹觉得离自己那个当富有的名女人的目标越来越远。

杨大海家里自然战火不断,老婆越来越清楚地掌握了老公的一切,还到公司闹过,覃苹躲在厕所里不敢出来。杨大海老婆乱吃醋,把玉瑾也搜出来,不知从谁嘴里听来的,俩人在出版社就有一腿,还找到范磊的电话,范磊说:你简直是瞎说,周玉瑾看不上你老公,她另有所爱。

杨大海老婆不依不饶问是谁,范磊道:这是人家的隐私,你没必要打听。

但这些都发生在玉瑾的背后,没人告诉玉瑾。

玉瑾从杨大海的公司出来,走在熙攘的街上,她觉得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生活,人就像是一条小鱼,看似自由,其实你的游动范围都是被限定好的,没人能跳起来看清自己的命运,但玉瑾看到了自己前边的道路,那是一条寂寥冷漠的路,世俗的生活几乎把一切美好都消磨掉了,纵然你有再大的理想,再远大的抱负,都会被社会这张无形的大网罩住,只能苟延残喘。

玉瑾试着拨打女儿晓珂的电话,晓珂问她有什么事,自己正在自习室,刚把世界经济的书打开,看了两页真烦人。玉瑾一声不吭,不知怎的,眼泪就刷刷地涌出来了。

晓珂在那边一个劲喊妈,问玉瑾:妈,你怎么了,你哭了?为什么啊?跟我爸吵架了?他欺负你了?上次他跟我说你们俩闹了点小矛盾,你跟我说啊……

玉瑾还是不说话,只是低声啜泣,她不知道说什么,跟女 儿和盘托出自己窘迫的生活?这太难为情了。那边晓珂似乎感到问题有点严重,她恳求道:妈,你跟我说吧,大不了就是我爸有外遇了,要跟你离婚,就算他跟你离婚,你还有我呢。

玉瑾这才说道:不是,是我对不住你爸了……

玉瑾说出这句话,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晓珂大吃一惊道:

什么?难道是你有外遇了?等等……

听起来晓珂已经从教室里出来了,玉瑾听到一种空旷的声音,好像是在操场上,晓珂说:妈,您说您有外遇了?我怎么不信呢,有外遇的应该是我爸啊,我怎么弄不明白呢。

玉瑾像是下了狠心道:不是你爸,是我,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晓珂更是发懵,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道:妈,您这是闹什么呢,您在哪?我能找您去吗?

玉瑾说:你别折腾了,我去找你吧。

作出这个决定,玉瑾心里一阵轻松,今晚既不用回家,也不用再去打搅二姐了。

玉瑾招手打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东五环外。出租车便朝着东边一路驶去。

还是去年年底的时候,玉瑾去过一次晓珂的学校,那时候晓珂已经从集体宿舍搬出来了,跟另一个女同学合租了学校附近的一个两居室,两人分摊房租,一开始玉瑾还觉得是不是太娇惯孩子了,范磊却说玉瑾古板,以为还是咱们那时候上大学呢,七八个人挤在一个宿舍里,现在的孩子讲究个人隐私、独立空间,再说房租并不贵啊。玉瑾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出租车停在学校北门口,进进出出的学生,让玉瑾有种久违的感觉。玉瑾立即看见了女儿晓珂神色焦急地朝四处张望, 玉瑾上前喊女儿的名字,晓珂扑过来,女儿为自己如此担忧,这让玉瑾感到安慰。

母女俩手挽手地朝学校走,晓珂说:妈,您今天别回去了,在我这住几天吧,我同屋跟她家出门旅游了,就我一人。

玉瑾说:好啊,我给你做饭吃。

晓珂说:不用,学校食堂好多好吃的,还便宜,吃一个星期都不重样。

玉瑾问晓珂今晚有课吗,别耽误你的功课。

晓珂说没关系,我的学分差不多够了,不上也没关系,再说那世界经济,听起来简直就像天书,还不如陪妈聊聊天。

玉瑾说学分够了就不上课了?更多学分难道不好吗?

晓珂说要那么多学分没意义啊,用多余的时间我可以干别的,比如弄弄音乐什么的。

玉瑾不屑,学生就是要学习知识,其他的都是浪费时间。

晓珂也不争辩,挎着玉瑾的胳膊说:妈,你好不容易来了,咱们就高兴高兴吧,别总说那些没用的,走,我带你去“十二道”。

“十二道”是个餐馆、酒吧加茶馆,晓珂告诉玉瑾学生都在那呆着,就像你们上大学时候的图书馆。

一边走,晓珂边问到底怎么回事,玉瑾只得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睁大了眼看着晓珂说:你可别认为妈是那种不正经的女人。

晓珂搂着玉瑾的肩膀说:怎么会呢,我觉得您是太正经了,正经得都不正常了,您这回好不容易有点正常了,我得好好给您庆祝一下。玉瑾拍了晓珂一下轻轻说:怎么这么说话啊。

玉瑾跟着晓珂走进那个叫“十二道”的餐馆。第一感觉是 地道战,玉瑾想起了那部当年很著名的电影,玉瑾随着晓珂拐弯抹角走了好一会,才来到一个宽阔的地带,这是间三十多平米的大开间,随意摆着十几张木质桌子,椅子五花八门,什么材质的都有,晓珂很熟练地带着玉瑾来到一个角落里,在一张小桌旁坐下来。玉瑾张望着,四周的墙壁破败灰暗,很多处墙皮都剥落了,露出褐黄色的泥土色,和在泥土中的草秸清晰可见。但墙壁被许多的字条覆盖着,玉瑾翻了翻那些字条,都是学生随意写上去的,包括男女生之间的互诉衷肠,毕业寄语,失恋感言,友情道白,总之都是年轻人的把戏,这让玉瑾想起了自己的大学生活,想起了自己和范磊的爱情。

玉瑾不禁对晓珂说:真是两种生活啊,看着你们我就觉得喘气都是痛快的,看看我们的生活,怎么就那么多麻烦,那么累呢。

晓珂说:累是你们自己找的,其实事情没你们想得那么严重,抱着游戏的态度生活,就会轻松好多。

玉瑾想了想说:我不同意你这么说,这世界上大家都做游戏,还有什么严肃的事,这世界岂不成了儿童乐园了。

晓珂拍手道:对啊,就是儿童乐园,要真成儿童乐园就好了。

玉瑾看着晓珂那张年轻的脸,餐馆里微弱的光线照着晓珂,即便那么微弱的光线,晓珂的脸还是熠熠生辉。所有的一切都告诉玉瑾,失去的东西只有青春是最宝贵的。

看着外面,都是匆忙的年轻的身影,暮色渐重,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钟了,想必范磊已经下班,不知道他直接回家,还是应酬,但那一切仿佛都跟玉瑾无关了。范磊对于玉瑾来说越来越陌生,陌生的感觉虽然是突然来到的,但玉瑾觉 得,它已经在他们生活的某个角落里潜伏了好长时间,现在终于出现了,正因为此,陌生的背后才是某种熟悉的东西,只是你不愿意认识它。

玉瑾觉得应该给二姐打个电话。便从包里掏出手机,玉瑾看到有二姐的两个未接电话,还有一条短信,问玉瑾在哪,什么时候回来。玉瑾给二姐打电话,二姐上来就问玉瑾在哪,玉瑾说跟晓珂在一起,今晚不回去了。二姐想想说,也好,今天小宁闹腾得厉害,一会恐怕还要带他去医院。玉瑾心里一阵内疚,家里人有事的时候就会想到找二姐帮忙,可没人去帮助二姐。玉瑾问二姐要不要回去帮忙。二姐赶紧说不用,让玉瑾跟晓珂好好呆着。

在服务生端来两杯劣质的速溶咖啡后,晓珂把两只手支在腮帮子上问玉瑾道:妈,你真的婚外恋了?

玉瑾心里涩涩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儿的问题,喝了几口咖啡,任由那种苦涩穿过喉咙进入脾胃,整个人都苦苦的,然后叹口气道:别提了,要知道这种结局,打死我也不搞那一次……

晓珂睁大眼睛道:就一次啊,那不叫婚外恋,那叫一夜情,谁把那当回事啊。

司徒玫瑰的电话过来了,问玉瑾在哪,玉瑾说在女儿的学校。司徒玫瑰说:那最好,在那呆着先别回家,赵景升老婆闹得挺凶,说是要找你老公的单位要求精神赔偿,我看她是疯了。玉瑾听司徒玫瑰这么说,急道:什么?她要精神赔偿,她折腾得我有家都回不去,我还想找她要赔偿呢。司徒玫瑰反复劝玉瑾忍耐,先在女儿那里住几天,静观事态发展。

玉瑾气得发抖,要给赵景升打电话,被晓珂一把拦住, 说:您怎么那么幼稚呢,您给他们打电话,肯定发生争执,那他老婆不更有证据?

晓珂又说:估计那女人折腾是冲着我爸,我爸是政府官员,肯定不想事情闹大,那就得拿钱平。

玉瑾听了,不言语了,心里却恨得痒痒的,也不知道恨什么,想了半天一切的起因当然是自己,还怪谁呢,想起老公范磊,招谁惹谁了,糊里糊涂就戴了顶绿帽子。心里结结实实起了一阵愧疚。

晓珂见妈不吭声,知道她心里闹得慌,便等着她缓过神来,一会,看见妈的眼神回来了,就问道:要我说,花钱保平安,给他们点钱,把事了了,大家都省心。

玉瑾大声道:不行!

这一声喊叫惹得不远处几个正复习功课的学生往这边看,玉瑾压低声音,但并没有改变语气的强硬道:

给他们钱,没门!我还跟她老公要钱呢。

晓珂问玉瑾:妈,您跟他要什么钱啊。

玉瑾脱口而出:青春损失费!

说完自知很不靠谱,脸上一阵火辣,晓珂忍着笑道:妈,就算像我们这种年轻人,男女搞的话,要青春损失费也是件特别矫情的事,何况……

晓珂不往下说了,玉瑾当然明白孩子的意思,留着面子呢。

停了停,晓珂换了话题,说:妈我给您讲个男孩的事吧。

那是晓珂乐队里的一个吉他手,就住团结湖那边,他活得才叫一个惨呢……

玉瑾的心思完全不在晓珂身上,她想往窗外看,因为她觉得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一样,沉重异常;但窗户都糊着旧报 纸,除了泛黄的颜色,和那些模糊的字迹外什么都看不见,便把目光拽回来,四周围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是那种肆无忌惮的年轻,这些年轻的人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年轻,他们认为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们可以任意做任何事情,比如不在乎穿什么衣服,穿什么都无所谓,也不在乎吃什么,玉瑾看见好几张桌子上放着很多泡在碗里的方便面,连茶都没有,在这里连茶都是奢侈品……

晓珂喊她:妈,您听见我说的吗?

玉瑾点头又摇头,晓珂说:我就知道您心不在焉,别想那事了,很快就会过去的。玉瑾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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