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瑾几天都没正经出过家门,像个牢犯似的在家囚着。她并不觉得憋闷,相反觉得很安全,菜都是三水帮着买回来的,要不就是打电话叫外卖;只在昨天晚上下了趟楼,玉瑾在楼下的小空场上站了一会,还是趁人都在看电视的时候,正在播一个叫《金婚》的电视剧,小区里的大部分人都在看,很少人在外边转悠。
三水有时候会过来陪玉瑾聊聊天,问玉瑾在家烦不烦,也不出门,整天这么呆着,别呆出病来。玉瑾说这样觉得很安全,心里踏实。三水问她不会永远不出门了吧,像她一个中学同学,上学的时候还是数学课代表,后来喜欢一个女生,那女生是个高干子弟,人家理都不理他,就神经了,中学没能毕业就在家呆着直到现在,每次出门都顺着墙边走,像条鱼似的。
玉瑾说:我不会呆一辈子的,再说,我的半辈子已经过完了,呆也不会是一辈子,而是半辈子。
三水笑道:你倒是会算。话说回来,咱这都过了半辈子了,不至于那么糊涂吧,人家范区长多好一人啊,你倒好,扑哧一顶绿帽子给人家扣脑袋上了,你也不想想人家有多糟心。
玉瑾听了三水的话,沉默着,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说些后悔的话,更不想挖心掏肝的忏悔,已经发生的事情,怎 么弥补都是多余的。
其实玉瑾很在意范磊,在意他的感受,这几天范磊早出晚归,几乎跟玉瑾连照面都不打,玉瑾既盼望着能见到范磊,又害怕见到他,其实范磊出门的时候,玉瑾已经醒了,但她成心躺着不动,假装熟睡,等范磊出了门再躲在窗帘后面往楼底下看,直到车开得没影了,玉瑾才转身。
这时候三水劝道:听我一句话,好好跟范区长道个歉,我看他不会那么计较,人家好歹是个政府人员,心胸广阔,你道了歉,行动上再表现表现,比如给他做点好吃的,包个饺子啊什么的,这事就慢慢过去了。
玉瑾叹道: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这种家庭不像那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有点事能扛住,我们家从来都是稳稳当当的,没出过什么漏子,我和范磊是大学同学,跟青梅竹马差不多,越是这样,出一点事准翻船,不信你看着。
三水一口淬地上道:呸呸,尽说不吉利的,反正主意我给你出了,做不做是你的事。
玉瑾说:虽说咱们是邻居,但我已经把你当作最知心的朋友了,你为我做的肯定不会忘的,即便我跟范磊分了,咱们也还是朋友,所以朋友总是比情人比夫妻更可靠。
到了周六,玉瑾起了个大早,准备去爸家。轻轻推开晓珂屋子的门,见范磊还睡着,昨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在忙什么呢?市里的项目做得怎么样了?还是找其他女人寻乐去了……玉瑾心里有很多的问题想问范磊,但他们之间似乎已经隔断了那条通畅的渠道,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交谈了,玉瑾有些伤心地带上门。
临出楼门的时候,冤家路窄,偏又碰到那个韩大妈,手里拿个大蒲扇,呱哒呱哒拍着大腿正跟旁边一个老太太聊天,看见玉瑾,转了话题,对老太太说:现在的人就是脸皮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没事人似地走来走去的,真是不要脸。
经过几天的休养,玉瑾不单身体,心理也强壮了不少,不像那天那么害怕了,听到韩大妈这样说,玉瑾扭过脸问她:您这是说谁呢?
韩大妈眼睛一翻说:我说别人哪对得起你啊,看着人五人六的,其实是个骚货。
不知哪来的神力,玉瑾竟然大骂道:我忍你忍够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可以这么随意地评判别人,不看你岁数大早上去抽你了。
不想,那韩大妈竟像一块膏药似地粘上来说:我今天就看你能把我怎么着,给你打……
说着往玉瑾身上蹭,玉瑾无奈推了她一把,韩大妈顺势倒地,接着哭天喊地起来。几分钟不到,俩人周围就围了一堆人。
韩大妈嘴里不停地骂,肚子里能搜到的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不管砸到谁。其中也是个跟玉瑾年龄差不多的妇女见韩大妈骂的太难听,就劝道:您这么大岁数,骂了这么半天,人家一句话不说,您也够本了,再骂下去就没道理了。
韩大妈是个聪明人,一看舆论有点不对头,赶紧刹住,脚一蹬地站起来,看着玉瑾说:以后我见你一回骂你一回,我管你什么区长太太不区长太太。
三水儿早给范磊报了信,范磊下楼一看,赶紧分开人群把玉瑾拽进电梯复又回到家里,关上门对玉瑾说:我跟你说过别惹她,你跟她较什么劲。
玉瑾愣愣地发呆,也不说话。范磊无奈之下,给玉瑾二姐打电话,大概把事情说了一遍,二姐听明白以后让别着急,她马上过去。
玉瑾看到二姐,哭道:二姐,我不想活了,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活得太难了……
二姐心极软,看玉瑾这样子,眼泪立马掉下来,抱着玉瑾说:你不能这么自暴自弃,你还有孩子呢,再说那点事算什么,咱做了一辈子正经人,末了咱风流一回难道不可以啊。
玉瑾没想到二姐会这么说,平常二姐可是传统到家的人,今天竟这么说,可见有多心疼妹妹,玉瑾心里便很觉安慰,嘴里却说:二姐,你说咱活着有什么意思呢,熬着等着孩子长大,自己的生活就是个零,最后人也老了,还是没活明白。
二姐一句话说不出来,生活对二姐来说,就是把儿子照顾好,那个傻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甚至想最好跟儿子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她无法忍受自己一个人活着,儿子单独在另一个世界;如果自己先儿子离开,儿子怎么办,她又怎么能闭得上眼。这是二姐想都不敢想的。
但二姐嘴上却说:难受也得活着啊,人家不是说了,人活这一生就是为受罪来的。
范磊看着姐俩儿哭作一团,心里很难过,又听着她们的对话,说到生死,也觉得活得无聊,但他知道,活着没什么理由,单纯就是活着,也许活着的意义只体现在临死那一刻吧,或者说活着的意义是相对于死亡而言的,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死比衬着,活着实在没什么意义。
这时候姐俩才注意到范磊的光头,二姐指着范磊“你”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啥。玉瑾心里却明白范磊为什么剃光了头, 心里不是滋味。范磊趁玉瑾去卫生间的工夫,把二姐拉到晓珂的房间里,把玉瑾的事跟二姐详细说了。二姐马上说:要不让玉瑾先去我那住几天,反正你姐夫也不怎么回家,房子太大,就我和小宁。
范磊说:玉瑾明显有心理问题,其实她需要精神科医生,但她拒绝去医院。
二姐打断范磊说:什么心理问题,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不懂,别总觉得谁有点事就是心理问题,哪那么多事,我们家没这遗传,以后别跟我说这个。
二姐的话让范磊直发呆,见二姐脸都气红了,也就不吭声了。
最后范磊说:我们的关系也很紧张,互相之间没什么话说,万一她精神出了问题,以后也是个负担。
二姐听范磊这么说急道:你怎么就想着她是个负担呢,你们男人就是自私,好得时候好得不行,一点变化就如同陌生人一样,就算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就冲着她跟你这么多年,也得原谅她这一回啊,再说,你就能保证你一点对不起她的事没做过?二姐说完,用犀利的眼神看着范磊,直把范磊看得浑身冒汗。
范磊听到这番指责,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范磊无法向二姐解释,他虽然没怎么跟二姐交流过,但他知道二姐心里除了儿子和老公外没有别人,从这一点上,范磊很敬重她。
等玉瑾从卫生间出来,二姐问:三儿,要不去二姐家住几天?
玉瑾心里很明白,去了二姐家就等于退了一步,再往前走就难了,可不去,整天在家闲呆着不出门,范磊又是一块冷石 头,能不能热回来都是个问题,自己在家里跟蹲监狱没什么两样,便点点头。
二姐松了口气,走到卧室里帮着玉瑾收拾衣服,二姐说不用带那么多,我那衣服有的是,咱俩身量差不多,你穿我的就行。
姐俩收拾好东西,二姐对范磊说:有空也过来看看,不管怎么说还是一家人。范磊点头,光头反着光。
玉瑾跟二姐先去爸家,见了大姐还是跟原来一样说笑,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爸还问:老三拿这包干嘛啊,去旅行啊。
玉瑾说是要放洗衣店的衣服,大姐说:嚯,真讲究,洗衣服还去洗衣店啊,自己揉两把得了,钱太多了吧。
玉瑾不理会大姐,过了一会突然问大姐道:公主怎么样?你没虐待它吧。
大姐说:我就是虐待你,也不能虐待它,虐待你,你还能反抗,去法院告我,它不会说话多可怜。
过了一会,玉瑾突然问:大姐不会跳舞吧,我看现在大街上好多老年人跳舞,你也应该学学。
玉瑾是想敲敲大姐,让她别那么不饶人,可玉瑾说完就后悔,觉得自己太邪恶。抬头看着大姐的脸,没想到大姐却说:我会跳舞啊,不用学,我经常去跳舞,你想学我教你。说完,便等着玉瑾回话,脸上没一丝的异样。反倒让玉瑾觉得自己很阴暗。玉瑾只好问大姐什么时候学会的,怎么没听她说过呢。大姐说早就会,几乎用不着学,男的会带的话,女的很容易就学会。玉瑾问大姐经常在哪跳。大姐说在地坛门口啊,你想跳的话去地坛门口,我教你。玉瑾连忙摇头说,不想学,太笨。
晚饭的时候,爸一个劲问晓珂学得怎么样,玉瑾说:您就放心吧,她学得好着呢,毕业就考研究生,上完研究生就考博 士,反正不让她工作。
爸听了心里很踏实,过了一会叹口气说:现在社会风气坏了,好多人都说读书没用,不读书照样当老板、挣钱,我不那么看,读书总是有用的……
大姐打断爸说:您翻的都是老黄历,现在不论学历,论能力。
爸说:能力也是读完书才能有啊。
大姐说:能力也能从别的地方得到啊。
二姐说:大姐,你家宇环不就是读书以后才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的,你就别跟爸较劲了,爸并没说你什么啊。
大姐竟然流泪了,说:当初要不是上山下乡,我也能考上大学,我也能像三儿似的体面地工作。
爸说:我不是说了吗,你没上大学也是当时历史原因造成的,怪不得你。
大家便说边吃的,竟然从六点吃到了九点,大姐先走了。玉瑾跟二姐陪着爸聊了会天,起身告辞。她们打车回到二姐家,二姐夫在家看着小宁,玉瑾问二姐夫今天这么闲啊。
二姐夫笑着说:平时太忙,幸亏家里有你二姐,要不真不知道这日子怎么过。
玉瑾问二姐干嘛不请个小时工,二姐说不用,我能干得了。
玉瑾跟二姐夫聊天说:你们这样有社会影响力的人,尤其需要一个像我二姐这种贤惠的老婆,否则两个人旗鼓相当,婚姻就会出问题。
二姐夫说:你说得对,在婚姻上,两头不能一样沉,一头沉一头轻,才能达到真正的内在平衡。
玉瑾说:还是二姐夫有学问,说话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
二姐走过来对二姐夫说:今天玉瑾在咱家住,我去把客房收拾出来。
二姐夫高兴道:我就说这家里要常来人住,房子太空,你二姐又不喜欢找保姆,平时我又总不在家,玉瑾多住几天,听说你差不多退休了。
玉瑾说:基本上退了,就是还没办手续。
小宁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苹果递给玉瑾,玉瑾接了说:小宁真好,想着小姨。
二姐夫电话响,去书房接了电话,十几分钟后回到客厅,对二姐说要出去,上海来了几个教授,有事情要谈。临出门还对玉瑾说:真是感谢你在这陪你二姐,多呆几天啊。
二姐夫走后,玉瑾问二姐,二姐夫今晚还回来吗。二姐说不一定,不管他,爱回不回。
玉瑾说:你倒真是放心,你不怕他在外面找女人啊。
二姐笑道:我要是整天担心那个就别活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他真的要找别人也是他的造化。
玉瑾突然感到二姐的内心是如此的宁静,这是以前玉瑾未曾注意到的,玉瑾想,也许是小宁的病让二姐看开很多吧。
小宁回屋睡觉去了,剩下姐俩,二姐泡了一壶菊花茶,倒了两杯,问玉瑾要不要冰糖。玉瑾说你倒备得齐全,让拿出来,菊花茶没冰糖怎么行。二姐从厨房里拿出冰糖,让玉瑾自己加糖,然后特意摆出个长谈的架势,把两条腿架在茶几上,对玉瑾道:赶紧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出来,有事不找二姐,自己扛着,你能扛多久啊。
玉瑾的脸上为难道:二姐,无非就是红杏出墙,有什么可说的,还不是丢人现眼,我自己做下的,不自己扛还找个垫 背的不成。
二姐说:知道丢人现眼还做啊,也不想想自己多大岁数了,还学那些年轻的,谈什么恋爱,爸要是知道非气死,他白疼你了。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不管怎么说,我得向着你说话。
玉瑾说:那当然啊,你不向着我,难道还向着外人啊,不过千万不能对爸说,那会要他的命。
二姐说:听姐一句话吧,别弄那些没用的,人能活几天,那些什么自由啊,爱啊,都是给那些讲究的人预备的,比如你二姐夫那种人,咱活得糙,用不着那些玩意儿,平平安安就是好生活。
二姐的话让玉瑾陷入沉思,如果按照二姐的标准,讲究的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也就是某些人说的,不仅是活着,而是要生活的人,比如像二姐夫那种人。自己属于哪种人呢?这时玉瑾的脑子里更多的是大学的生活,大学里的图书馆,大学里的食堂、教室、阶梯教室,还有图书馆里玉瑾喜欢坐的座位,那些地方究竟留下了什么东西,玉瑾意识到,自己的灵魂的一部分已经牢牢地住在那里了。她要让自己的灵魂获得新生,让灵魂跨越世俗的生活,找个干净的地方寄居下来。
二姐见玉瑾不吭声,问她到底怎么想的,是真要离婚还是怎么地。玉瑾摇头说,离婚不离婚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二姐说那你要有个态度啊,你不想挽救,当然这事慢慢就黄了。
两人喝了不少茶水,二姐不停地去厕所,边走边说,不能再喝了,今晚别想睡了。两人道了晚安,玉瑾去了二姐家的客房。
客房的装修风格是中式的,宽大的仿古桌椅、床,都给人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似乎有个古代的书生在这生活。只是床不够软,玉瑾想跟二姐要床褥子铺上,想了想,还是作罢。灯 光设计得也别致,很朦胧,感觉舒服,适合睡眠,尤其是墙角那盏落地灯,淡黄色的纱罩让人感觉舒服极了。
但玉瑾无法入睡,她躺在那张宽大的古典风格的床上,却有着现代人的烦恼。
玉瑾想,范磊这会干嘛呢?这几乎是她第一次在同一座城市里跟范磊分居,只有妈去世的时候,有几天住在爸的家里了,那时候全家几乎被妈去世的巨大悲哀击倒了,大姐跟秀花挤在一张床上,二姐跟玉瑾在客房里,爸还在那间充满了妈生活痕迹的屋子里,玉瑾和二姐不停地流泪,只是她们不想让自己发出声音,过一会就听见爸从屋子里走出来去客厅,她们知道爸是在客厅里陪妈,那时候客厅设为灵堂。全家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玉瑾难以想象每个家庭失去母亲的时候是什么的一种状况,但玉瑾相信,一个家庭没有了母亲就再也不是家了。
她试着给范磊发个短信,问他:睡了?
大约十多分钟过去了,手机响,一看,并不是范磊的,竟然是晓珂的信息,问:我给我爸发信,说你在二姨家,你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我记得你是从不住别人家的啊。
玉瑾回道:是出了点事,不过不要紧,你踏踏实实地学习啊,今天姥爷还惦记着你呢。
晓珂的电话打过来了,张口问道:你们俩到底怎么了?
玉瑾说:哎呀,没什么大事,赶紧睡觉,这么晚了,是不是又出去瞎混了。
晓珂说:我爸居然还问我,说要是你们离婚了,我跟谁,他是不是有病啊。
玉瑾说:他是开玩笑的,别理他。
晓珂将信将疑,最后说:反正你们有什么事不能瞒着我, 要是瞒着我,后果自负。说完晓珂很果断地挂了电话。
跟晓珂通完电话,玉瑾心里起了别样的波澜,她怕晓珂如果知道了她和范磊的事,真的会影响她的学习。晓珂是在百般溺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她所有的任性胡为就彰显一个道理:周围的人要百分之百容忍她,骄纵她。
玉瑾又给范磊发信,问他干嘛跟孩子说,有什么事最好咱们自己解决。
这次范磊很快回复道:孩子也是家庭的一员,她有权力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也有责任为家里分担。
玉瑾回复道:你说得对,但她正在学习,还是别影响她的学业为好,家长不能太自私。
范磊回道:我对这个家是问心无愧的,谁自私谁知道。
玉瑾想不出还能回复范磊什么,她愣愣地看着范磊的信息,那些字里面充满着一个男人的委屈和愤怒。玉瑾想起了范磊的光头,她知道他那样是为了掩盖那块斑秃,但这让范磊的形象大变,完全改变了气质,让范磊看上去有一种原始的野蛮气息,这是以前玉瑾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