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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过了一阵子,玉瑾去医院复查,大夫说术后恢复得不错,但还要注意休息,注意情绪。玉瑾问大夫要不要吃一些药帮助更年期的,因为一下子把子宫切除了,就等于一下子完成了更年期,这不是很违反规律吗。

大夫笑道:你倒是很会想象,但也不能完全那么说,更年期不单是生理上的,心理上的也很重要,很多妇女就是存在着很严重的更年期心理疾病,影响了她们的生理健康,这两方面相互作用,哪个不照顾到都会出问题。

玉瑾不住点头,大夫建议玉瑾多吃一些豆制品,另外也可以试试大豆异黄酮,帮助补充一些雌性激素。

玉瑾又问要不要吃激素。大夫说现在不用,过两三年测一下你的女性素再说。玉瑾道过谢,出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玉瑾边走边审查自己的心理,看到底有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比如焦急、狂躁、爱发脾气什么的。想了半天觉得自己没有,一切都是正常的,即便自己遭到了事业上的严重打击,也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相反似乎很淡然,甚至觉得自己的新生活要开始了。玉瑾突然想起跟范磊发脾气打架,这算不算更年期的表现呢?玉瑾回想和范磊谈恋爱或者刚结婚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情况,如果也有这种情况,那就说明不是更 年期的表现。但玉瑾绞尽脑汁想了半天,那时候都是些甜蜜的回忆,比如和范磊怎么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然后看电影,回来下雨,范磊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有一次晚自习后,玉瑾一个人往宿舍走,有个外系的男生纠缠,玉瑾情不自禁地喊范磊,没想到范磊真的在附近,范磊一答应,吓得那外系的男生慌忙逃窜,这事让全班同学欢乐了好多天。范磊对玉瑾说:看出谁是你的真命天子了吧。玉瑾找不出很久以前跟范磊吵架的例子,又不想承认那些极端的表现缘起于更年期,她把自己逼迫着,朝一个无法解释的死胡同里走去。

刚走过灯市口,玉瑾看到路边有个卖草莓的摊子,立即被草莓鲜艳的颜色吸引住了。玉瑾走过去,问摊主多少钱一斤。摊主说三十。玉瑾说:什么?这么贵,哪有这么贵的草莓啊,我看你简直就是抢钱呢。

摊主说:这叫奶油草莓,跟一般的不一样,不信你尝尝。

玉瑾说:不用尝,谁还没吃过草莓啊,什么奶油的,还可乐呢,你们这些黑心商贩就是欠城管的整治你们。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听见摊主在后边说:吃不起别买啊,谁也没求着你。

玉瑾回道:我吃得起也不吃你的。

走到东四,玉瑾又看见一个草莓摊子,问了问价也是三十,看去,有的草莓大得像个西红柿,有的小得像樱桃,受到刚才那个草莓摊贩的揶揄,玉瑾的气还没顺,就没好气道:你们这草莓用了什么化肥啊,长这么大个,谁敢吃啊,万一吃出点毛病怎么办。

正在一旁准备付钱的女人听玉瑾这么一说,将信将疑,最后把已经掏出来的钱又放回到包里,扭身走了。一旁草莓摊主急道:这位大姐你是想砸我生意啊,用了什么化肥也不是 我的主意啊,我就管卖,你要是不买就一边歇着,甭在这嚼舌根子,回头再多嘴多舌的我可要你好看。

玉瑾气道:你还威胁我?我告诉你,我是北京市民,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对你们这些无良商贩提出质疑,我可以直接拉你去消费者协会,让政府评理,因为这影响到市民的身体健康。

没想到,卖草莓的摊贩听到玉瑾这句话竟然大笑道:哎呦,我说你是谁啊,你是市长书记啊,你还挺把自己当葱的,就算你是根葱,也没人愿意插你啊,瞧你那一脸皱纹,赶上车道沟了,您还是回家好好洗洗脸,弄个面膜盖上,要不就去美容院做美容,要不你老公外边找个小三跟你一离婚,你晚年得多惨啊。

玉瑾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使劲克制着自己,这时候渐渐有人围过来,不远处还有人喊:嘿,这打架了哎,赶紧看热闹啦。人群中大部分人向着玉瑾说话,毕竟北京人占多数,有个光头的老爷们对卖草莓的说:我告诉你,你在这撒野,没门,你还想欺负女人啊,你胆子不小。

光头老爷们长了一脸横肉,一看就不好惹,卖草莓的摊贩突然就哑巴了,也不像刚才那么神气活现了。这让玉瑾出了口恶气。玉瑾一边感激地看了看光头老爷们,一边朝摊主的脸上看去,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不会超过25岁,因为受到光头男人的教训,此刻满脸通红,额角开始冒汗,玉瑾甚至看到他脸颊上细密的汗毛,下颏的胡子刮得很马虎,那些茂密的胡茬在他年轻的下巴上恣意存在着,玉瑾顿时感到一股无法遮挡的青春向自己炫耀着袭来,让她无可阻挡地颓败下来。光头见玉瑾和摊贩都不言语了,自己也就讪讪地走了。人群渐渐散去,这时又围过来几个人问价,摊贩无心再搭理玉瑾,招呼生意去了。

玉瑾依然站在原地发呆,她觉得两条腿很重,迈不动步子,身体像是要陷入地下似的,看那些蜂拥而至的买草莓的人,就好像成心气玉瑾,有个胖胖的女人,一下子买了五斤,简直就像是白送的。那个年轻的摊主,不时把他那张年轻的面孔朝向玉瑾,上面的得意神情很明显。

玉瑾猛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正四处看的时候,觉得右边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扭过头,见一个胖女人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玉瑾觉得这人面熟,却想不起是谁,进而搜肠刮肚地想,也想不起来,却听那女的说:瞧你这记性,还没那么老吧,司徒,中学时候坐你后边的。

玉瑾想起来了,中学同学,一个扎着两条羊角辫的女孩闪过脑子,司徒玫瑰,就是那女孩的名字。

玉瑾不好意思道:哎呀,我怎么会忘了你呢,忘了谁也不应该忘了你啊。

玉瑾抓住女孩的手,现在女孩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女孩只是存留在玉瑾脑子里的一个影像。俩人互相打量一番,看着对方发福的腰身,司徒玫瑰先说道:真快啊,一晃好几十年,日子不经过啊,记得还是五年前有一次同学聚会,后来就各忙各的,没有联系。

玉瑾还没从跟摊贩的纠葛中恢复,她指着那车草莓对司徒玫瑰说:千万别买这个,用了不知多少化肥,吃了就得病。

摊主顾不上玉瑾,附近一所小学正放学,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买他的草莓,忙得不亦乐乎,他也不再朝玉瑾这边看,他的周围被围得密不透风。

司徒玫瑰说:不买,算下来吃一个草莓就要两块钱了,两 块钱搁过去都能吃一顿饭了。

玉瑾应道:就是,我记得咱们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那时候一块五一盘滑溜肉片。

司徒玫瑰说:你忘了,咱俩吃一盘还吃不了呢。

俩人边说边走,路过一个肯德基店,司徒玫瑰提议进去坐会,玉瑾欣然同意。

进了店门,两人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司徒玫瑰问玉瑾想吃点什么她去买,玉瑾忙说:你坐着,我去买。说完赶紧站起来往点餐台那边走。司徒玫瑰冲她喊道:那好吧,给我来个套餐就行,随便什么。

一会,玉瑾端着满满一托盘食物回来了,玉瑾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说:其实我也不是很饿,就是觉得馋了,嘴里没味,想吃,你看喜欢吃什么就吃,咱们慢慢聊。

司徒玫瑰说:跟我一样,我也是嘴馋,总想吃,吃完就后悔。

说着,司徒玫瑰站起来让玉瑾看她的腰,说:我腰都二尺五了,现在买裤子都难,再胖下去只好订做了。

玉瑾看见司徒玫瑰鼓胀的腰部,像是揣了个小包袱,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身,虽比司徒玫瑰的小了一圈,但也是中年发福的体态,俩人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感叹怎么过得这么快呢,中学时代的一切都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一眨眼,什么都变了,变魔术似的。

司徒玫瑰说:可不是,我马上就要抱孙子了,我女儿再过两个月就生。

玉瑾问:你退休了?

司徒玫瑰说:退两年了,我是工人啊,工人45岁就退 了。你呢?

玉瑾含糊道:快了,很快就退了。

司徒玫瑰问玉瑾:前年王晓阳的追悼会你怎么没来啊,全班基本都齐了,开完追悼会全班还合影留念了,辛老师还问你呢。

辛老师教数学,那时候玉瑾的数学学得不错,每次遇到难解的题,同学就会找班上的两个同学问,其中一个就是玉瑾。

玉瑾说:没人通知我啊,王晓阳死了?怎么死的?

司徒玫瑰说:是自杀,他是电气公司的会计,有笔账说不清楚,就跳楼了。

玉瑾沉默了一会,吸了几口杯子里的可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过了一会玉瑾说:你这几句话就把人从生说到死了,真简单。

司徒玫瑰道:可不是吗,你以为死有多麻烦啊,以前总想着离死远着呢,现在看看,死都到了家门口了,经常听说谁谁猝死什么的,因为是陌生人,就不觉得可怕,但那次王晓阳死,我是真觉得不好过,你没看见他躺在那,脸上明显是针缝的痕迹,头那么大,说着,司徒玫瑰用手比划着,比划完,司徒不再继续说了,她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鸡腿汉堡,然后起劲地嚼着,没等嘴里的咽下去,又是很大的一口,玉瑾想起死刑犯最后那顿断头饭,真晦气,玉瑾这么想着,冲司徒玫瑰笑笑。

在这之前,玉瑾没有想到过死,觉得死是十分遥远的,但玉瑾在经历了母亲的死后,觉得死亡是触手可及的,母亲死在家里,救护车来的时候,母亲已经断气了,玉瑾听到大姐一边哭一边说:妈,我跟您去,您等等我吧,别扔下我们。

玉瑾听着,有种天塌的感觉,四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在 远去,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二姐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她的抽泣声比之大姐的哀嚎显得更悲伤。玉瑾太难过了,那种强烈的哀伤让玉瑾无法呼吸,玉瑾感到窒息,那时她听见父亲的哭声从卧室里传出来。玉瑾相信母亲的灵魂还在屋子里徘徊,她是那么眷恋着自己的家人,怎么舍得离去呢,但玉瑾肯定,母亲的灵魂跟父亲,还有她的姐妹一样,都万分难过……

这时玉瑾听见司徒玫瑰悄悄问道:哎,你绝经了吗?

玉瑾回过神来,扭捏半天道:我刚做了个手术,把子宫摘除了……

司徒玫瑰说:那就等于绝经了,嗨,反正谁都得绝经,谁都得变老,谁都得死,可现在咱还活着,所以咱只能乖乖活着。

接着司徒玫瑰告诉玉瑾,自己四十岁就绝经了,就因为淋了一场大雨,然后就“嘎”,断了。司徒玫瑰说着还用手做了个切断的样子。

玉瑾有点愕然道:就这么简单?那你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司徒玫瑰说:什么变化,就是觉得对什么都没太大兴趣了,然后压低声音对玉瑾说:对那事尤其烦,弄得我们家那口子总威胁我说,你再跟我吱扭,我可找小姐了啊。我说,你找啊,爱找谁找谁,我要是吃半口醋,我把我的姓改成你的。

玉瑾赶紧问:那他找小姐了?

司徒玫瑰说:不知道,我也不问,我不是说着玩的,他真找小姐我真没脾气,这年头谁会跟自己较劲呢。

玉瑾琢磨着司徒玫瑰的话,暗忖道:如果范磊找其他女人会怎样。玉瑾突然想起,跟范磊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床事了,这想法让玉瑾起一个激灵,这是危险的,玉瑾好像在哪篇文章里看到过,夫妻没有性生活是危险的,即便老到无法做爱,也要 有身体的爱抚,而玉瑾想不起来跟范磊有什么身体的爱抚。

临分手的时候,司徒玫瑰告诉玉瑾,这月底班里可能要有个聚会,希望玉瑾能去,有几个同学挺想见到玉瑾的。

玉瑾说:一定去,我也挺想同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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