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以后,玉瑾基本康复了,这天她准备去出版社看看。
大楼还是那样,门口总是忙忙碌碌的很多人进出,人群里都是半熟脸,玉瑾不断点头,算是打招呼。
从楼梯上到四楼,玉瑾心情忐忑地走在静静的楼道里,空气中漂浮着一种陌生的味道,这是以前完全没有的感觉,就一个多月的时间,感觉已恍惚隔世。楼道的墙上贴着出版社这个月的销售业绩,还有整个图书业的销售排行榜。玉瑾懒得仔细看,继续往前走着,马上就要到自己原来的办公室了,门大开着,第一眼看到的是葛劲,葛劲同时发现了玉瑾,他站起来,迎着玉瑾,伸开双臂,嘴里道:亲爱的周老师好,我们都想死您了。
其他的人都站起来表示欢迎,恰在这时背后有人喊玉瑾:周老师,您能先来一下吗,刘社找您有点事,他刚在窗户看见您进了楼门。玉瑾回头,见是宁红,就先跟自己编辑室的人简单打了招呼,有几个新人也没顾得上介绍,就随着宁红走了。宁红带着玉瑾朝楼梯走去,一问,原来刘春玉去八楼办公了,宁红的态度比以前亲切和蔼了许多,一路聊着,玉瑾才知道这一段时间来,出版社的人员变动很大,原来的老职工几乎都走了,很多新来的,都是80后,甚至有两个编辑室的主任都是80后,连宁红都表 示有点不能理解。最后宁红说,您是走对了,像您这样有高级职称,到哪都能去做三审的。玉瑾只听不言语。
到了刘春玉的办公室,宁红敲门,听到里边说请进,宁红就对玉瑾说:周老师,您自己进去吧,我还有事先忙。
玉瑾推门走进去,就刘春玉一个人,玉瑾打量着刘春玉的办公室,玉瑾记得以前这里是个小会议室,刘春玉一个人办公用显得很宽大,靠窗的办公桌是新购置的,像私企老总用的那种,宽大的黑皮座椅让身形消瘦的刘春玉显得更加瘦小。黑皮沙发围成一个圈,桌上摆着烟灰缸和几本新书。刘春玉的手里此刻正拿着一本书,玉瑾走进去,对正在沉思的刘春玉说道:刘总正读书呢?
刘春玉见玉瑾来了,起身让座,又给玉瑾倒了杯水说:什么读书啊,出版社的人有几个读书的,我们都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别人啦,我们只管印书。说完哈哈笑起来。笑完,接着说:小周,真是对不住,这阵子太忙,本来说去医院看你的,听说你做了个手术,现在完全好了吧?
玉瑾说:好了好了,一个小手术而已,我也不喜欢别人去医院看我,形象不佳,再说您能惦记着已经让我很感动了。
刘春玉转到正题上:你看,出版社就是这个现状,不改革就会被民营图书公司挤垮,不启用年轻人也不行,年轻人能带来新的东西,他们有活力,有广泛的社会关系,就是让老职工受委屈了,我们也是不愿意看到老职工一下子都离开出版社,毕竟一起共事几十年了,人都是有感情的,可有什么办法呢,改革都是痛苦的。
玉瑾说:理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恨道:真会说话,合着把人卖了 还搭上几滴廉价的眼泪。
刘春玉仿佛知道玉瑾心里怎么想的,他把两只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两腿晃悠着,让椅子转了两下,看着玉瑾的眼睛说:你心里一定恨死我了,其实我也恨我自己,恨自己没本事,如果真的厉害,像那些民营的图书公司老总,让自己的企业不断壮大,然后我们有自己的公司,有国家要求的资金总额,足以自己做下去,不用靠外面的力量帮扶,这样我就有权力保住我们的出版社,老职工也就不会一下子离开这里了。
玉瑾竟然看到刘春玉的眼睛里真的有泪光!
玉瑾的心一下软了,一个男人流泪,这让女人情何以堪。玉瑾为了缓和气氛,眼睛在刘春玉的书架上扫着,一边说道:刘总的书真不少。其实书架上大部分图书都是社里这些年出的,而且基本都是合作出书,作者自掏腰包,书本身没有太大价值;也有的是外社送的,在众书中,玉瑾突然看到了《厚黑学》,这是前些年很火的一本书,据说那个出版社靠着这本书过了很多年的好日子,不知怎么,看到这本书玉瑾就会跟刘春玉联系起来。玉瑾再朝刘春玉的脸上看去,表情已经又恢复到以往,自信、自负,外加不可一世。
玉瑾的目光又返回到书架上,却听刘春玉说:你休息休息就考虑下自己的事情吧,如果想继续留在出版社,可以去总编室,当然留在原编辑室也可以,你随意选,如果想退休,会有丰厚的条件,你好好权衡,不着急,而且你刚出院,也需要多休息。
玉瑾心里很明白,刘春玉的话只能听音儿,他说不着急,其实是在催促你,但玉瑾成心不接他的招,顺坡下驴道:那就再给我些时间,让我好好想想,让我也倚老卖老一回。
刘春玉说:瞧你说的,你为这个社干了一辈子,吃几口闲饭总是应该的。
玉瑾说:那就谢谢刘社啦。表示不耽误他工作,玉瑾便退了出来。
从刘春玉办公室出来,看见老王,一问,老王早被劝退回家了,今天也是来人事部门办点事情的。老王跑过来跟玉瑾握手,好像几辈子没见了,老王说:小周,哎呀好久不见了,听说你病了,知道你是妇科病就没好意思去医院看你,恢复得挺好吧?
玉瑾说:没事了。玉瑾边跟老王一起朝编辑室走,推开办公室的门,整个变样了,桌椅摆放整齐,不像以前那么乱,靠墙的书柜上样书都按照字母顺序排好,便于查找。
编辑室里有几个新面孔,葛劲赶紧给介绍:这是新主任,于晴。又指着玉瑾对那个于晴说:这是老主任周老师。
于晴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短发高个儿,牛仔裤白衬衫,一副干练的样子。
于晴听到介绍,赶紧过来跟玉瑾握手,嘴里说:以后还请周老师多指点。玉瑾问她以前在哪个出版社?于晴说在一个行业出版社做发行。玉瑾问:你怎么调到这里的?
于晴说:原来就认识刘总,早就让过来,一直拖到现在。
玉瑾心里琢磨,原来是等着机会呢。
于晴觉出玉瑾不大高兴,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也不计较,很客气地为玉瑾让座,还拿出一个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水,端到玉瑾面前,说:周老师,您喝水。
还有一个新面孔是个帅男孩,很有礼貌地朝玉瑾鞠了一躬,说:周老师,我们是校友,我叫王平,还请您多关照师弟。
玉瑾笑道:你人长得帅,嘴也甜,以后吃不了亏,我已经不是这个出版社的了,以后可以找葛劲老师关照你。玉瑾没看见小刘,就问小刘呢?
葛劲说:小刘自动离职了,听说去了一个叫离骚的文化公司当副经理去了。
玉瑾说:这丫头挺能干,以后有出息。
玉瑾寻找自己的桌子,最终看见它灰秃秃地在一个角落里,玉瑾心里有些难过,毕竟在这张桌子上做了很多编辑的工作,好几次社里换办公桌玉瑾都没舍得换,毕竟它见证了自己整个编辑人生。走过去,玉瑾先抚摸着桌角,然后拉开抽屉收拾里边的东西。葛劲在一旁说:小刘给您收拾的。玉瑾看见抽屉里很整齐,信和杂志各占一半,里边有几封信没拆封,玉瑾打开其中一封,是上海的一个朋友发来的请柬,这位朋友是一所大学的教授,开了一个写作中心,让玉瑾去参加他们写作中心的典礼。玉瑾看了下日期,早过了,便随手扔到纸篓里。看看没什么可收拾的了,玉瑾就对编辑室里的人说:找个时间一起吃饭,也算我们同事一场吧。老王一旁说:要请也应该是他们请咱们。转身又对葛劲说:你说是不是。于晴一旁接过话头:我们编辑部请。玉瑾说:别那么麻烦,看看哪天有时间吧。
葛劲突然说:周老师,您还是别走吧,跟我们一样当个普通编辑,咱们在一起多快乐啊,您一走,我们都挺想您的。
玉瑾听了这话,眼睛里竟然湿乎乎的。玉瑾揽着葛劲的肩膀说:没想到小葛蛮有人情味的,不过多谢你的好意,我已经不再喜欢做编辑了,没准干点别的,比如摆个地摊卖手机贴膜。说完,自己先笑起来。老王说:这个好,没听说吗,一个月一万多的收入呢,咱俩一起干。几个人说笑了一会,玉瑾告 辞,说哪天有空过来看大家。
走出大楼,玉瑾便给上海那个教授朋友打电话,说很抱歉刚看到邀请函,祝愿他成功。教授朋友希望玉瑾有空去上海看看他的写作中心,也算去指点指点。
玉瑾客气道:我可没那个水平,谈不上。
教授朋友说:我就是想试验下,看看作家能不能通过人工培养而成。
玉瑾说:这年头没有干不成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玉瑾说出这话,自己都吃了一惊,这话根本就不像自己能说出来的。晚上回家把这话学给范磊听,范磊说:嚯,这说明你又进步了。
玉瑾知道范磊打趣她,掐着他的脖子让他道歉,范磊说:好好,我道歉,我跟你说个正经事。
玉瑾放开手,问什么事。范磊告诉玉瑾,那个孙晓蒙今天来区里找他,想跟区里合作开发个项目,就是东单东边有一块地,要建一个区健身中心,孙晓蒙跟区里建议让范磊具体负责这事。
玉瑾闻听高兴道:哎呀,这不是好事吗,这样如果你干好了,可以得到市里的赏识,没准还有升迁的机会,看你好像还挺沉得住气,一点也不兴奋。
范磊喝了口茶说:你不知道,这里边的水深了,我一个快要退居二线的人,跟他弄这个,保不齐一翻船,我弄个晚节不保,到时候连累你和晓珂,让你们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值当吗。
玉瑾说:得了,离了你,我们娘俩就饥寒交迫啦,我又不是没工资,再说,晓珂一毕业,马上就不用依靠家里了。你尽管犯罪,尽管坐监狱,没有后顾之忧。
范磊笑道:听听,真是那句话,最毒不过妇人心了,哪有这么盼着自己老公进监狱的,我进监狱你去探监吗?别忘带上你烧的鸡腿。
俩人说着笑着,玉瑾想,作为老公,范磊还是蛮不错的,知冷知热,幽默风趣,虽说现在有点发福,当年也是班里的帅哥,就算退一步说,在家里服侍这样的男人,也不算委屈自己。这么想着,玉瑾轻松地出了一口长气。
范磊问:文豪老婆,你想什么呢?能告诉我这罪犯丈夫吗。玉瑾说:谁能把自己心里的事百分之百告诉别人啊,别打听,跟你无关。
范磊说:谅你也不可能有第三者。
玉瑾体会出范磊这句话背后的含意,若有所思地说道:万事皆有可能啊。范磊根本不在意玉瑾的话,接着分析孙晓蒙,说道:孙晓蒙看重我,并非念及咱们这层亲友关系,因为他知道咱们班那个叫李金阳的是一个银行的副行长,以后拉投资方便。
玉瑾打断范磊道:李金阳?我怎么不记得这人了。
范磊说:你忘了,上学头一天,就弄个破口琴在篮球架子底下吹,假装特忧郁那个,想吸引女生的注意,结果好多女生认为他有精神病,反倒绕着他走。
玉瑾想了想,大笑起来,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一个瘦小的男孩,蹲在篮球架下边,手里一把生锈的口琴,曲调忧伤。
范磊又说道:其实你也知道,咱们跟同学没太多来往,就算李金阳是银行行长,人家也要公事公办啊,他认不认我这个同学还另说着呢。
玉瑾想想说:那怎么办,要不你就说你快退居二线了,让他找别人?可不管怎么说,人家巴巴念着旧情来的,而且是市 委的,搁别人想揽都来不及,你还往外推。
范磊说:是啊,在别人看来,真是打着灯笼难找,项目做成,好处不必说,弄好了八成真能升迁。可我不比几年前了,没那么高的心气儿,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你知道,现在全社会都来监督政府,我们日子不好过啊,所以行事要谨慎。
范磊又说起今天单位里人知道他跟晓蒙关系特殊,书记竟然朝我笑得像朵花,以前他那张脸比屁股还臭。范磊虽然在官场混了多年,可还是很感叹。
玉瑾说:你活了大半辈子,还不懂得所谓世态炎凉啊,人情世故啊,早让你看《红楼梦》,你就是不看。
范磊说:你倒是看了无数遍,懂得世态炎凉,有用吗,还不是让人像块抹布似的扔一边去了。
最后这句话把玉瑾惹翻了,玉瑾正在洗菜,这时把手里的洗菜盆砰一声扔在水池里,水溅出老远,煤气灶上的火差点熄灭。接着玉瑾解开腰里的围裙,一扔,跑进卧室,砰一声关上门。任范磊在外边喊破嗓子,卧室的门也像是哑巴的嘴紧闭着。
范磊坐蜡了,他真后悔说了那句话,是怎么说出来的呢,原想在家里说话不像办公室,家里可以随便说,现在看来,家里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又想,这得怎么哄才能哄好啊,就算是哄好了,这饭什么时候能吃上,不如叫快餐。这么想着,就把洗菜盆里洗半截的菜找个塑料袋装好,煤气灶上正闷半截的米饭熄了火,好在肉没切,原封不动放回冷冻室,然后给必胜客打了电话,要了一张匹萨饼,等送餐的工夫,范磊站在卧室门口低三下气一通说好话,怎奈,一个中文系毕业的,想词想到山穷水尽,只有柳暗,压根见不到花明了。范磊叹口气,等送餐的来了,自己一个人吃了两块,对着卧室喊了声:你喜欢的 匹萨饼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啊,我出去散步去了。
玉瑾听得清楚,自己生气,他竟然敢出去散步,竟然敢不哄自己。玉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了门,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挡着路不让范磊出门。范磊嘻皮笑脸道:我就知道你得出来拦我,你哪能让我一个人出去啊,万一有不开眼的女人把我弄走,所以你最好跟我一起去,那你跟我一起去吧。玉瑾呸了一口说: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