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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天,玉瑾转入病房,范磊回去上班了。晓珂一直陪着,玉瑾不忍心,叫她回学校去吧。晓珂乐队的同学早就招呼了好几次,晓珂说:妈,您好好养着吧,过几天我给您送营养品来。说完一蹦一跳走了。

主治医生,就是那个五十多岁的女大夫,看到她的胸牌,玉瑾才记起她叫刘莹。

查房的时候玉瑾问:刘大夫,您看我如果血止住了能出院吗?

刘大夫说:你还得在这观察,你的血色素太低了,出去会有危险,不如在这呆两天。还有,你的子宫上有个肌瘤,这就是你经常出血的真正原因,我正考虑如果总是这种情况,我建议你把子宫切除,反正你已经生完孩子了,否则总出血,会让你贫血,再去补血,就更麻烦。我是这么想的,至于切除不切除要看你的态度。说完大夫走了。

玉瑾心里七上八下不踏实,整个一天都盼望着范磊赶紧来医院。下午快六点的时候,范磊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大塑料袋,里边都是玉瑾喜欢吃的食品,还有上好的西洋参,跟玉瑾说话的工夫,范磊已经把西洋参的包装打开了,倒了一杯热水,把西洋参片放到热水里,又打开一包玉瑾喜欢吃的牛肉 干,玉瑾倒出一粒放到嘴里嚼着,突然眼泪像断线珠子似的呼啦啦掉下来。范磊慌了,问怎么回事。玉瑾把子宫上长肌瘤的事跟范磊说了,并说医生建议切除子宫。玉瑾说完便愁眉苦脸地看着范磊。

范磊说: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不就切个子宫吗,子宫那玩意就是生孩子时候用一下而已,生完孩子还有什么用,就像那些有钱人,住一大栋房子,好多房间都空着,有用吗,没用就等于闲置,闲置资产是一种犯罪行为。

玉瑾扑哧笑了,说:照你这么说女人生完孩子就应该把子宫顺手切了啊。子宫除了生孩子,还有别的用处呢,比如荷尔蒙分泌。

范磊打断玉瑾道:嘿,别外行啊,荷尔蒙是卵巢分泌的,跟子宫没什么关系啊。

玉瑾说:反正不管怎么说,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都这么多年了,我舍不得它。

范磊说:哎呀,你怎么孩子气呢,它没用了啊,呆在你身体里有害无益,像现在搞得你经常出血,还贫血,有什么意义呢,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呢,你把它摘除了,轻装上阵,活得更自在。

玉瑾说:轻装上阵是你们男人的事,女人的生活越麻烦越累赘越好,我们有子宫有卵巢,你们男人有吗,这是让我们骄傲的事,现在我马上要失去子宫了……说着玉瑾又捂着嘴哭起来。

范磊从床头柜上扯了纸巾,一边给玉瑾擦眼泪,一边安慰说:别着急啊,咱跟大夫好好商量商量,能保住咱就保,要真实在不行,也别跟自己较劲。

玉瑾的眼泪又下来了,说:那你的意思也是同意我切除子宫了?

范磊赶紧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看你流那么多血,那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啊。乖啊,听大夫的,大夫说不留,咱就不留。

玉瑾不言声了,旁边病床上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学老师,也是子宫肌瘤,等着做手术。听了俩人的对话对玉瑾说:瞧您爱人多体贴,您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还那么幽默,把生完孩子的女人的子宫比成闲置资产,真有意思。

这话让玉瑾很受用,玉瑾道:他就知道耍贫嘴,您要是觉得乐,就让他多说点,您听着乐呵乐呵也是好事。

范磊见玉瑾的情绪好起来,就提议陪她去走廊里走走。

范磊搀扶着玉瑾从走廊的这头,到走廊的那头,步子很慢,周围有不少散步的病人,穿着跟玉瑾一样的条纹病号服,都跟玉瑾差不多的步态,就连脸上的神情都一样,冷漠、矜持、无奈,就算病不那么严重,也要摆出这种病人的谱来。让人觉得这身病号服就像是魔服,谁穿上它就会瞬间变为另个世界的人。

这时玉瑾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迎面走来,那身穿在其他病人身上显得很丑陋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却被赋有另一种魔力,它的每一个皱褶,每一个线条都是美丽的动人的,她步履蹒跚,右手捂着肚子,显见是刚做完手术不久,但依然难以掩盖她青春的活力。她被一个中年男人搀扶着,一望而知是她的父亲,他们有着类似的脸型和眼睛。女孩有些羞涩,在众多中老年病人的群体中她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玉瑾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仔细看着她的半边脸,皮肤真细腻,玉瑾甚至看到了女孩耳根处的汗毛。玉瑾想:比晓珂还年轻呢,她妈在哪呢?

走到一个转角处,玉瑾对范磊说:那女老师挺可怜,范磊 问:哪个女老师?玉瑾说:就是我同屋那个,老公刚得癌症,在外科住院,她这边也要做手术,孩子在美国上学,父母都在甘肃,帮不上,我有个同事说过一句话,用一部小说的名字就可以概括生活,悲惨世界。

范磊说:别说得太邪乎啊,光看悲惨的一面了,还有不悲惨的呢,比如说,咱比你同屋的那位好多了吧,她在悲惨世界里,咱算在蜜罐里的,所以呢,你踏踏实实把子宫一去,然后一退休,在家当贤妻良母,我保证你比陶渊明还自在。

玉瑾撇嘴道:你就是不忘让我赶紧回家当家庭妇女,还端出陶渊明说事,人家是大诗人,我顶多算个大闲人,人家闲着能出旷世杰作,我闲着话,这世界上就多个俗不可耐的家庭妇女,不可同日而语啊。

范磊道:话不能那么说,陶渊明是先有了隐居生活才有的旷世杰作,你隐居起来看看,说不定也能有杰作。

玉瑾想起爸让她试试写作的事,玉瑾突然想起,大学时跟几个同学一起办了一个文学刊物,出了三期,虽然很不成样子,但那毕竟是一段可贵的文学经历,那时候几个同学自己刻,自己推油滚子印刷,在夜半寂静的校园里,感觉就像红岩里印挺进报的地下党,印完了,天已经蒙蒙亮,大家一起往宿舍走,整个校园都被他们的热情和青春感动。往事都是美好的,玉瑾低头看看身上的病号服,想想眼前的处境,不由一阵无奈,一声叹息也就冲口而出。

玉瑾的手术日期确定在三天后的上午十点钟。范磊请了三天的假专门伺候,单位的电话却是打个不停,范磊还不能不接。在手术室门口等着玉瑾出来,手术室的门一开,正好有个 电话打进来,号码显示是市委的,不能不接,范磊急得不知怎么办好,幸好从手术室出来的不是玉瑾。范磊告诉对方自己在医院里,对方也不问谁病了,什么情况,问:说话方便吗。范磊只得说:您说。放下电话范磊心想,这都成机器人了,没情感了。

玉瑾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躺在窄窄的带轮子的床上,脸色煞白,目光呆滞。范磊喊了一声玉瑾,一旁的护士说,她需要休息,最好别跟她交谈。又一个电话打过来,范磊不管了,也不看是谁,就把电话按了。大姐和二姐是下午来的,来了就埋怨范磊事先不跟她们说,二姐呆了一会就回去了,说小宁还在邻居家。大姐一直呆到晚上九点多才走。

在医院的三天时间里,大姐是全天候的照顾,表现出大姐是半个母亲的姿态,另外,反正她已经退休了,孩子也省心,再说妈临终时反复嘱咐大姐,要照顾好家里人,大姐答应过妈,一定把爸和妹妹们照顾好,让妈安心走。二姐来的少,家里有个小宁够她糟心的。爸也过来看了一次,范磊不让他来,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到处是病菌,老年人最好别来。晓珂天天晚上来,来去都由一个叫黑子的男同学护送,玉瑾问晓珂是不是男朋友。晓珂“嘘”一声,玉瑾也就不再多问。

一个星期后,玉瑾出院了,有大姐在家照看着,范磊如常去上班,范磊对大姐拱手道,多亏大姐啊,大恩不言谢。大姐说,别说那些,都是虚的,一家人用不着那个。

大姐每天一大早乘公共汽车,先去菜市场买菜,活鸡鲜鱼只捡好的买,蔬菜有点打蔫都不要,等两个购物袋装得满满的,然后再往玉瑾那去。一进门,换了鞋直接去厨房,把肉啊菜的先收拾停当再去跟玉瑾聊天。大姐问玉瑾:身上觉得有劲 了吗?玉瑾说:能没劲吗,你天天像填鸭似地喂,回头病好了,胖得没法要了。大姐说:手术伤元气,必须进补,你可别学那些小年轻减肥,人人减肥减得跟灯儿似的,都想着当模特当演员,谁去干力气活。

玉瑾说:我不减肥啊,可也别胖得像猪似的,走路都困难。玉瑾怕说下去大姐吃心,因为大姐很胖,玉瑾赶忙说:还是有姐妹好,互相照顾,真让人觉得幸福。这时候公主凑上来,大姐说:这猫长得真不错,挺招人喜欢。

玉瑾说:你要是喜欢就抱走吧,我现在越来越没心思弄它了,给别人我又不放心。

大姐说:得了,有它是个伴,范磊不在家你也不会闷得慌。

玉瑾想,我真到了需要动物陪伴的份上了,这是多悲催的事啊,她看着公主,一个劲往自己腿上蹭,好像懂人事似的。这时听大姐说:妈去世的时候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让我多照顾你和玉华,没事的时候看不出来,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有事才知道有什么能比亲情更靠得住啊。

玉瑾趁大姐这会明白,赶紧说:大姐,你以后对二姐别那么刻薄,人家不就是多挣了几个钱吗,可小宁那样,我都替二姐着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时候,钱有什么用呢,连个健康的孩子都买不来,其实这世界上好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道理你比我清楚。

大姐说:你知道的,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玉华知道我什么样,她不会怪我。

玉瑾笑道:你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俩人哈哈大笑。正说着,有人按门铃,大姐赶忙去开门,喊了声爸,玉瑾赶紧从床上下来了,看见爸由保姆秀花搀扶着 进了门,就说:爸,您还来了,大老远的,您腿脚又不好。

爸说:打车来的,方便。说着让秀花把带来的东西放厨房里,告诉玉瑾今晚就在这吃,让秀花做饭。

大姐喜欢热闹,听爸这么说,高兴道:赶紧给老二打电话,一起过来热闹,就算庆祝三妹出院康复。

二姐有气无力地在电话里说:小宁住院了,在安定医院呢,你们吃吧……

爸叹口气说:你二姐没结婚的时候,你妈就跟我说,老二命不好,那时候我还不相信,现在看,你妈的话真是挺对。

大姐说:看怎么说了,反正有钱总比没有强。

玉瑾说:大姐又来了。玉瑾知道大姐嘴上硬,吃完饭准得去医院帮二姐。

秀花在厨房里一通忙和,各种食物的香味不断从厨房飘出来,做好了饭,盘盘碗碗摆了一桌子,爸问玉瑾,范磊什么时候下班,话音儿还没落地,范磊开门进来了,看见一屋子人,又看了看那一大桌子菜,高兴得只知道咧嘴傻笑,玉瑾让他喊爸,范磊这才说:爸,您来了。

范磊进屋换了衣服,出来问:还有什么我能干的。大姐说:只剩下吃了,说什么来着,有福之人不用忙。

爸说:这次玉瑾生病,全靠老大照顾了,你妈在那边知道了,肯定很安慰。

大姐说:您是不是想我妈了,这么会功夫提了好几次我妈,我妈在那边得打多少个喷嚏啊。

没想到爸的眼圈突然红了,把手里的筷子放在桌子上说:我和你妈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现在想想,我们连拌嘴都没有过,你妈是个好女人,大度、勤快,现在找不到这样的女人了。

大姐不服气道:照您的意思,我们姐仨都不如我妈啊,瞧您把我们都看扁了,您这么否定我们,不等于否定您,也否定了我妈。

听大姐这么一说,爸破涕为笑道:你的话有道理,吃饭吧。

别人的筷子还没放下,大姐随便扒拉几口饭抹抹嘴说:我得去医院看看老二,她一个人忙不过来。

玉瑾朝爸眨眼,爸说:赶紧去吧,有什么事记得来电话。

范磊陪着爸喝酒,爸随便问起工作的事,问范磊有没有升迁的可能。范磊已经三杯酒下肚,酒量本来不大,加上中午没吃饭,这时候话就显得很密:爸您不了解现在的社会,没关系、没钱,基本什么事都干不成,所以我这种情况基本就算歇菜了。

爸听范磊这么说,又见他红头涨脸一副不思进取的样子,很不高兴,把筷子放在桌上说道:年轻人要有上进心……

话刚说一半,就被范磊打断了:爸您都忘了我们多大岁数了,不是年轻人了,都年过半百了。

爸低头想了想,也笑了,说:总以为你们是小孩子,好多事好像都是昨天才发生的,其实已经好多年了。

玉瑾怕范磊和爸接着聊升迁的话题,所幸打开电视机看新闻,大家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电视,新闻播完了,北京文化台有个访谈,聊北京周边的名胜古迹,范磊突然指着电视机大喊:快看,二姐夫!

电视里真的是二姐的丈夫,电视的下方一排小字:北京某大学著名教授梁世平。一家子的头齐刷刷望向电视,见梁世平一身休闲打扮,潇洒倜傥,嗓音浑厚,谈吐不凡,正在介绍北京周边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

范磊说:哎呀,二姐夫真是人才啊,在电视上这么有风度,我还是第一次看他上电视。

玉瑾说:好多节目都有他,尤其一档节目挽救失学儿童的,二姐夫谈的可好了,据说反响很大呢,咱们家还出个名人,爸,这可是您的理论,唯有读书高。

爸却说:我还是希望玉瑾能够做出点事情来,上次你大姐建议你写书的事,好好考虑下,我看不是不可以,你要是有这打算,我可以介绍个著名作家,让他指导你一下。

玉瑾刚刚做完手术,人还在术后康复中,身体的损伤让玉瑾感到自己一下子仿佛迈入了老年生活,加上更年期的困扰,心境发生了很大改变,根本不像一些文章写的那样,更年期是妇女的又一次新生,在玉瑾看来,更年期更像是女人通向坟墓的入口。见玉瑾不答话,爸以为玉瑾已经接受了建议,就又要了半杯酒,要为玉瑾庆祝。玉瑾心里一阵阵发凉,想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猛一回头,公主已经上了桌,正扒着一块鱼呜呜地啃着。

玉瑾喊:哎呀,你这孩子,真没规矩。

秀花笑起来,爸说:我最不喜欢你们把猫啊狗啊当人称呼,那算什么,猫狗都成了你们的孩子,那你们的孩子呢,怎么算?

大家看着爸认真的表情,越笑得欢。爸有点不高兴说:反正大人的话,你们从来不听。

爸一说这个,大家停住笑,玉瑾道:哎呀,爸,不就是图个乐吗,你没见大街上那些遛狗的都是宝贝宝贝的喊,有什么啊。

爸说:反正我就是不喜欢那么称呼,现在的人真是病得不轻。

大家不作声了,范磊赶紧给爸递烟,点上,又拿出一条让爸带走。爸低头一看,竟是条软中华,便使劲瞪着范磊,问道:你能买得起这种烟吗?你们都在干什么?这烟肯定不是你自己买的,别人送你,你为什么要接受,你给人家办什么事人家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玉瑾没想到爸会为一条烟翻船,再看范磊,脸红得像块红布,不知说什么好,场面很尴尬。玉瑾忙给范磊打圆场道:现在互相送送东西,不是什么新鲜事,人家托你办事,你不接礼,人家会认为你不上心,你接了,而且办成了,礼品就成了报酬,两边不吃亏。

爸像是看外星人似的看着玉瑾,半晌道:我以为你有文化,知书达礼,原来也这么俗气了。

玉瑾受了爸的揶揄,不敢再说什么。

最后还是保姆秀花有面子,她说:你们别往心里去,老爷子是随便说说,再说,现在不是时兴多元化吗,谁都能发表自己的观点。

大家着实一惊,一个保姆都会用多元化,玉瑾和范磊都傻在那,不知道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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