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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喀耳刻”着火了

17 “喀耳刻”着火了

1921年4月的一个晚上,乔伊斯听到一阵狂乱的敲门声。这位不速之客是哈里森(Harrison)太太,“喀耳刻”的第9位打字员。[1]上回一位打字员按响了门铃,还没等乔伊斯开口就把手稿扔到他脚下逃之夭夭了。[2]打字员们想要的是誊清稿,是整齐的重抄稿,但乔伊斯一完成“喀耳刻”就把誊清稿寄给了约翰·奎因。奎因一点一点地购买手稿,乔伊斯也需要这笔钱。打字员拿到的是将近100页的手写稿[3],字体遒劲,布满了箭头和插入的内容。[4]4位打字员一看到手稿就断然拒绝了这份工作。乔伊斯告诉西尔维娅·比奇,一位打字员“在绝望中威胁说自己要跳楼”[5]。

西尔维娅觉得乔伊斯是在委婉地求她帮忙,所以她把手稿给了做默片演员的妹妹希普琳。希普琳天不亮就起床,逐字辨认乔伊斯所写的内容,然后再去摄影棚工作。[6]拍摄转场时,她把手稿给了瑞曼达·利诺西耶(Raymonde Linossier)[7],巴黎唯一的女律师。[8]利诺西耶的父亲是著名的医生,他禁止女儿跟左岸艺术家走得太近,利诺西耶为逃脱父亲的管制,保密功夫练得跟她的才华一样出众。她到法律学校就读的部分原因是以此为借口参加书友之家和莎士比亚书店的文学聚会。[9]她在《小评论》发表了她化名写的一篇5页的“小说”[10]之后,就把文章藏了起来,再也没有动笔写作。[11]希普琳·比奇给了她“喀耳刻”的手稿,当她打出那些稀奇古怪的发生在妓院里的场景时,她那突然病倒的父亲就在隔壁房间静养。她仰慕《尤利西斯》,但在打了45页之后,连她也干不下去了。

几经易手的手稿后来到了哈里森太太手里,她是利诺西耶的朋友,丈夫是一位在英国大使馆工作的绅士。哈里森先生看到妻子书桌上乔伊斯的手稿,就拿起来读了读这部发生在都柏林红灯区的幻想剧。人物角色包括“一个妓女”“患淋病的女仆”“坎蒂·凯特”等。[12]丁尼生爵士身着美国国旗图案的鲜艳运动上衣和打板球的法兰绒裤子突然冒出来。爱德华七世嘬着红枣主持一场角斗,不久他又冉冉升起。一个士兵勒紧腰带威胁说:“哪个操蛋家伙敢说我那操蛋国王半个不字,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几页之后,都柏林就着火了。玛拉基·奥弗林神父在魔窟(战争、临终悲鸣、硫黄火)中主持黑弥撒。

  玛拉基·奥弗林神父

我登上魔鬼的祭坛。[13]

  可敬的洛夫先生

走向使我年轻时过上快乐日子的魔鬼。

  玛拉基·奥弗林神父

(从圣餐杯中取出一块滴血的圣饼,举在空中)我的身体。

  可敬的洛夫先生

(将祭司的衬裙从后面高高撩起,露出毛烘烘的灰色光屁股,屁股里插着一根胡萝卜)我的身体。[14]

士兵再次大吼:“我来收拾他,操蛋基督助我!看我把这操蛋杂种的倒霉操蛋臭气管拧断了!”[15]

哈里森先生勃然大怒。他把手稿撕了,扔进火里。[16]他妻子听到动静就冲进房间阻止他,接着把“喀耳刻”剩下的手稿藏起来以防被他烧掉。乔伊斯向奎因解释说:“接下来是发生在房间里和街上的歇斯底里的场景。”[17]乔伊斯请求哈里森太太尽快归还剩下的手稿。她第二天早晨就把手稿送了过来,乔伊斯发现,被她丈夫烧毁的不仅有他妻子的打字稿还有原始的手稿。唯一一份完整的“喀耳刻”手稿在开往纽约的汽船上。

约翰·奎因正在为与本·许布希签订《尤利西斯》的出版合同做最后的努力,尽管《小评论》被判罪,许布希还是不想放弃自己的权益。[18]奎因催他马上做决定,许布希说除非乔伊斯同意删改,否则他拒绝出版《尤利西斯》,不管是公开发行还是私下发行都不行。奎因认为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虽然乔伊斯的小说极为出众,但奎因还是提醒许布希:“放弃20本《尤利西斯》也比为了1本《尤利西斯》而在布莱克韦尔岛上待上30天好。”[19]乔伊斯不是唯一一个从刺痛诚实之心中获得乐趣的人。

奎因打电话给贺拉斯·利夫莱特,想要尽快敲定私下印刷《尤利西斯》的事宜,利夫莱特没有让他失望。4月21日,伯尼和利夫莱特公司给出了奎因大半年以来一直在努力争取的条件,但几个小时之后这场交易就付诸东流了。[20]这天,从巴黎寄来的一个包裹被送到了奎因的办公室,里面装着他期盼已久的“喀耳刻”的手稿,但他读后大吃一惊。其中一个场景详细描述了布卢姆的受虐倾向和被虐待情况,贝拉·科恩妓院里的妓女把他按住(厨娘也出来帮忙),而在此前的文本中变成男人的贝拉则一屁股坐在他脸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21]布卢姆随即接到命令,要他或者把妓院那些尿罐刷得一尘不染,或者“像喝香槟那样把它舔干净”[22]。随后布卢姆变成了女人,被当成性奴拍卖。[23]不论由谁出版——公开出版也好,私下出版也罢,哪怕在离地面15000英尺的飞机上出版——这个人都会被判罪。奎因给利夫莱特回了个电话,告诉他让他忘了《尤利西斯》这档子事。[24]这本书就是个法律噩梦。利夫莱特虽然深感失望,但在给奎因的信中他这样写道:“我想你是对的,只能出版一个删节得不成样子的版本,如果照原样出版我们肯定都得立刻去蹲监狱。”[25]

几天之后,奎因听说“喀耳刻”的原稿被烧毁了,他非常高兴。他希望哈里森先生那歇斯底里的举动可以使乔伊斯清醒过来。“我非常欣赏那位丈夫,”他给乔伊斯写信说,“他做得很对,他挡在她身前,保护她,守卫她,了解她在做的事,对注定引起异议的事表达他的反对意见。”[26]如果说纽约法院对《尤利西斯》做出的淫秽罪判决还没有阻断它的前景的话,那么喀耳刻的咒语则真的把它的前景阻断了。许布希和利夫莱特避而远之,伦敦的印刷商连“得体的”章节都不愿印刷,《尤利西斯》在美国和英国都没有切实可行的出版选择。然而,最坏的情况还在后头。西尔维娅·比奇的邀约其实极为偶然,就好像两人在安德烈·斯皮尔的书房握手那一刻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天的来临,现在在起航之前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打破瓶子。郁郁寡欢的乔伊斯来到莎士比亚书店,告诉了比奇小姐“瑙西卡”在纽约被判罪的事。他说:“我的书永远出不了了。”[27]她接下来问的问题是对乔伊斯未说出口的提议的回答。“您愿意让我来出吗?”

“当然愿意。”[28]

西尔维娅·比奇甚至连小册子都没出版过。她对新书的营销和宣传一窍不通,跟发行商和印刷商也没有什么联系,更不熟悉什么印版、校样、活字盘。她手头拮据,只能大概推测需要的花用和经费。广告只得依赖传单、印刷商的善心和口口相传。她对法国和世界其他地方出版业复杂的法律规定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在一本小说成书前就对其做出淫秽罪判决的那些烦冗条文了。她知道“喀耳刻”这一章比《小评论》里其他任何文字都更具冒犯性,她也知道更具冒犯性的情节会接踵而至。

尽管困难重重,她还是决定,莎士比亚书店——唯一的员工,一位34岁的美国侨民,迄今还睡在书店里间的折叠床上,书店很小,坐落在一条不为人知的街道上——要发行数十年来无人出版过的最晦涩难懂的书。这本书篇幅巨大,价格昂贵,无法校对。这是一本没有家园的书,一本用谜语般的英语写成,创作于的里雅斯特、苏黎世和巴黎,即将在法国出版的小说,书商则是新泽西人。乔伊斯的读者群十分分散。这本书时而晦涩,时而骇人,它的美感和乐趣是隐秘含蓄的,它的柔情隐藏在旁征博引的字里行间,以至于读者不是被拒之千里,就是被彻底激怒。《尤利西斯》还没有创作完成,就已经在纽约被宣判为淫秽书籍了,在巴黎也让人在一怒之下付之一炬。

但这些都不重要。西尔维娅·比奇想近距离接触乔伊斯和现代文学的中心。她想一举成功,偿还母亲给她的钱款。她想让世界多彩纷呈,而不只是关注睡衣和炼乳。比奇和乔伊斯亲力亲为,商定了相关细节。莎士比亚书店会出版一个私下发行的高级版本,发行量为1000册。她会在出版前事先发出公告,并通过邮件搜集订单,订金一到,就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支付给印刷商,印刷完毕再把书以挂号邮寄的方式寄到世界各地的读者手中。

比奇借用了奎因提出的私下发行的方法,但定价却显得更有野心。莎士比亚书店没有拘泥于出版10美元一本的那种版本,而是提供了三种不同规格的版本供读者选择。最便宜的定价150法郎,合约12美元。另外150本纸质更高级,售价250法郎,合约20美元。价格最高的版本选用荷兰手工纸张,并附有乔伊斯的亲笔签名,共计100本,每本售价350法郎,合约28美元。虽然这是一个首次私下发行、篇幅超长的高级版本,但价格定得也够高的,相当于今天380美元左右。[29]他们的总收入可达14800美元,乔伊斯会获得66%的利润。[30]两人都没有想过要签个合同。

西尔维娅·比奇面临着很多超乎寻常的问题。在距公之于众的出版日期仅剩6个月时,小说还远远没有完成,一部分手稿此前被烧毁,而要回唯一幸存的手稿也困难重重。她多次写信、发电报给纽约的约翰·奎因。能把遗失的那几页寄给乔伊斯吗?不能。能让人去他的办公室把那几页手抄下来吗?不能。西尔维娅的母亲从普林斯顿给奎因打电话,说明她5月份要乘船前往巴黎,询问他能否好心让她带上此前遗失的手稿——她女儿会尽快归还的。奎因拒绝了。在渡轮起航的那天,她给他打了几次电话,几乎声泪俱下。回答还是不能。“他会拿回少的那几页手稿,”奎因写信给朋友说,“但要在我方便的时候。”[31]这就是他传递出的信息大意。比奇回忆说,他“使用了那种不应该对我母亲这样的女士说出口的语言”[32]。

事情一波三折(奎因拖了6个星期才把遗失手稿的副本寄来[33]),但西尔维娅·比奇已经为《尤利西斯》的宣传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没有精力理会手稿带来的麻烦。她起草了一份传单,宣布了出版计划。

  连载期间4次被禁的《尤利西斯》将由莎士比亚书店足本出版。[34]

根据这份传单,乔伊斯的书将长达600页,将于1921年9月面世。她的姊妹和朋友在美国招揽订单。[35]莎士比亚书店的常客们立即预订,还提供了其他可能购买的顾客的名单和地址。刚到巴黎不久的美国作家罗伯特·麦卡蒙(Robert McAlmon)从巴黎的夜总会搜集订单,在大清早回家的路上顺道送到了莎士比亚书店。[36]比奇几乎无法辨认某些订单上的字迹。乔伊斯来到莎士比亚书店等待订单的到来,比奇把预订者的名字一一记在一本绿色笔记本上。[37]哈特·克莱恩。威廉·巴特勒·叶芝。艾弗·温特斯。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华莱士·斯蒂文森。温斯顿·丘吉尔。约翰·奎因预定了14本。尽管约瑟芬·贝尔身陷囹圄,华盛顿广场书店还是订购了25本,是数量最大的单笔订单。[38]

消息传播得很快。莎士比亚书店挤满了闻讯而来的人,收入是平时的两倍多。[39]西尔维娅向母亲吹嘘说,书店开张还不到两年,她就要出版“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书了……我们也会因此名声大噪,啦啦啦!”[40]有关比奇和莎士比亚书店的文章也出现在报纸上。《巴黎论坛报》(The Paris Tribune)报道:“美国女孩在此地经营小说书店。”文章附了一张比奇的照片,还称,有传言说《尤利西斯》的出版“可能意味着比奇小姐被禁止返回美国”[41]。

也有人不愿听到这样的消息。乔治·萧伯纳在回复中说,他已经读过一部分《尤利西斯》。“它是关于文明进程中一个可憎阶段的叛逆的记录,”他这样写道,“而同时它也是真实的记录。”[42]萧伯纳本人是安东尼·康斯托克早先的受害者之一。1905年,他的《华伦夫人的职业》(华伦夫人是一家妓院的鸨母)在纽约上演期间,剧组人员曾经被警方拘捕。据此人们大概会想到,既然是“真实”的记录,不论它可憎与否,都有许多值得推荐的地方。事情并不是这样。萧伯纳推想西尔维娅·比奇只是“一个被艺术煽起的狂热迷惑住了的野孩子”。他写道:“对我来说,这真实是丑陋的。”他已经幸运地逃离了那个丑陋的岛屿,来到了美好而明媚的英格兰(尽管他的戏剧在这里也同样遭禁)。萧伯纳觉得应该让所有爱尔兰的年轻男士都去读《尤利西斯》,作为对他们的一种“浸没式”的惩罚。这当然并不意味着他会去花钱买这本书。“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爱尔兰人,”他提醒比奇说,“如果你认为会有爱尔兰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爱尔兰人)愿意掏150法郎去买一本书,那你就太不了解我的同胞了。”[43]埃兹拉·庞德读过这封信后,在《日晷》上称萧伯纳是“九等懦夫”[44]——他太害怕直面真相了。

1921年,乔伊斯极大地加快了写作步伐,但《尤利西斯》想要收尾还是遥遥无期。1917年他计划在1918年完成。[45]1918年他计划在1919年夏天完成。[46]把围巾缠在头上写“喀耳刻”时,他计划在1921年年初完成。[47]1921年1月,他计划在4月或5月完成。[48]到了10月份,他预计只需要三个星期就能完成。[49]到了11月底,只需要50个小时到60个小时。[50]尽管传单也发了,新闻也报道了,《尤利西斯》还是不可能在秋天按时面世。不过,乔伊斯最终赶在1922年2月2日他40岁生日那天出版了《尤利西斯》。

乔伊斯在1921年春夏两季双管齐下,同时创作最后两章“伊萨卡”和“佩内洛普”。行文至此,小说有了多重视角和叙事声音,与荷马史诗的对应关系也更加鲜明,都柏林那6月的一天已经成了文明的地图,人物有血有肉,融入了神话之中。在布卢姆凌晨2点回家时,事件以问答的方式展开,语气冷静疏远,好像出自俯视都柏林的奥林匹亚山众神之口。

他们到达目的地后,布卢姆取何行动?

在埃克尔斯街第4个等差单数即7号门前台阶上,他习惯性地将手伸至后面裤袋摸大门钥匙。

钥匙在袋中否?

在他前日所穿裤子的相同位置口袋中。他为何感到双重不快?

为他的忘记,又因为他记得自己曾两次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既然如此,则在一对事先(各自)想到而又疏忽大意以致没有钥匙的人面前,有何抉择余地?

进还是不进。敲还是不敲。[51]

秘密已经不是慢慢展开的了。这一章的客观风格隐含着情绪和内容。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和一个没有儿子的父亲在一天中数次相遇,最终回到了父亲的家,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想方设法进了家门。他们谈论巴黎、友谊和斯蒂芬的职业前途。布卢姆为斯蒂芬泡了可可,并鼓励他低声吟唱一段故事诗,斯蒂芬照做了。布卢姆回想起,斯蒂芬在10岁时曾邀请他去家吃饭,他礼貌地谢绝了。现在,经过这漫长的一天,布卢姆邀请斯蒂芬在他家过夜,斯蒂芬也礼貌地谢绝了。在年轻人离开后,斯蒂芬的手的触感和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使布卢姆有那么一会儿感到极为孤独。然而,所有这些都像是在白色的空旷房间里对着墙壁讲话然后回音反射回来一样。

最后一章的风格截然相反。“佩内洛普”是抒情性的、流动性的。乔伊斯原计划以莫莉的几封信作结尾[52],他请一位的里雅斯特的朋友把他创作所需的手提箱寄过来。1921年3月,他收到了用橡皮筋绑着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他和娜拉在1909年互寄的信件(娜拉还没有把她的信件烧毁)。[53]看到它们——信封上歪斜地贴着大大的红色邮票[54],折叠了两次的厚厚的信纸把信封都塞满了,还有娜拉那整齐的不带标点的字迹——足以让他回想起他们分隔两地的那些夜晚。

她告诉他她很喜欢“被从后面操”[55]。她描绘了他们共度的一个特殊的夜晚,告诉他让他随心所欲[56]。“是的,”他回信说,“现在我也记起了那天晚上,我从后面操了你好长时间。亲爱的,那是我操你操得最淫荡的一次。我在你身体里连续挺了好几个小时,在你撅起的屁股蛋子下面来回抽插。我可以感觉到我肚子下面你那汗津津的肥屁股,还看到了你那潮红的脸和疯狂的眼睛。”[57]他列出了娜拉那晚放的各式各样的屁,告诉她“操一个操一下就能让她放个屁的女人”实在让人兴奋得难以自持[58]。

时隔12年重读这些信,不只是再次与他们遗失的档案重逢,而且也重新回到了他甘愿冒着比政府审查还要大的危险的时刻——他冒着被拒绝的风险,一口气写出了那些超出他们权利的发自肺腑的永恒的信。在其中一封信中,乔伊斯意识到,终有一天身体会消逝,唯一可能留下的可能是他们的言语。1909年,乔伊斯送给娜拉一册自己诗稿的装订本作为圣诞节礼物,还想象着将来他们的孙子孙女会翻阅这些纸张。[59]也许他们的言语比其他任何事物留存得都要长久。

污言秽语影响多多,不过,他们还是把语言变成了白纸黑字。“操”这个词不仅意义具有冒犯性,单单把这4个字母写到纸上也是一种冒犯。这就是在印刷物上“f**k”比它那意义明晰的补足形式更常见的原因。我们一直坚持认为,看到这4个字母比做一个隐晦的手势来影射这个词和它所传达的意义更出格,因为这个词作为一个词,本身就举足轻重。“fuck”是一个标志,它的外形就是一道奇特的景观,一个以星号为遮羞布的裸露的身体。娜拉的话语是神圣的,因为它们是身体性的。“把那些淫荡的词写得大一些,”乔伊斯告诉娜拉该怎么做,“加上下划线,亲亲它们,把它们在你甜滋滋热烘烘的屄上放一会儿,亲爱的,再拉起你的裙子,把它们贴到你那可爱的放屁的小屁股蛋子上。”[60]

《尤利西斯》结尾的语言是莫莉那不断流淌的意识流。凌晨3点,莫莉·布卢姆躺在床上,尚未入睡,布卢姆与她头脚相对在她身边沉沉睡去。与小说先前出现的断断续续的内心独白不同,莫莉的意识由8个乐章组成,连绵不绝,没有标点。乔伊斯把她的声音想象成饱满的、持续的、满不在乎的[61],与其说是人性的,不如说是地质性的[62]。她的身体像某个在他脑海中隐现的维特鲁威女人那样四下伸展开来,她的思绪和记忆如同起伏的浪潮。从1915年的里雅斯特附近遭受轰炸开始,故事的视角就一直在拓展变化,当在巴黎小说即将收尾时,“佩内洛普”完成了乔伊斯设想的小说的宇宙二分体。“伊萨卡”是在星际边缘讲故事,“佩内洛普”又返回到莫莉身上,就好像回到了在寒冷星际中旋转的温暖的地球。

莫莉对午夜来到她家的斯蒂芬·迪达勒斯的想象,同数年前与丈夫谈话的记忆混杂在一起:

我会把他弄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只要没有旁人我可以露出我的吊袜带给他看那副新的弄得他满脸通红我的眼睛望着他引诱他我知道那些脸上长细绒毛的男孩子心里是怎么回事把那玩意儿拽出来整小时地摩弄问答式的你愿意这样那样另一样吗和送煤工人吗愿意的和主教吗愿意的我愿意因为我告诉过他我在犹太庙堂花园里织那件毛活的时候有一个教长或是主教坐在我旁边从外地来都柏林的净问那些纪念性建筑物这是什么地方呀等等的他问雕像把我都问烦了越是搭理他他越起劲你心里有个什么人呀你告诉我你心里在想谁呀是谁呀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吧是谁你告诉我是谁吧是德国皇帝吗是的你就想象我就是他吧你想他吧你能感到就是他妈他想把我变成个婊子这是他永远办不到的他现在已经活到这个年纪就应该放弃了简直是叫任何女人都受不了的而且一点儿痛快劲儿也没有的假装喜欢知道他来过我才好歹自己对付过去[63]

如果把词语看作身体的话,那么莫莉·布卢姆的独白就像一群人蜂拥而至,涌进了乔伊斯的小说。

创作的压力使乔伊斯变得越来越迷信。[64]在屋里打伞、把男士礼帽放到床上、两个修女沿街散步都意味着厄运。看到黑猫和希腊人预示着好运。[65]他穿某些颜色的衣服来避免眼盲。[66]数字和日期就像是雷区,可以预测凶吉。一次,乔伊斯夫妇请客吃饭,没想到有两个人打电话说他们一会儿就来,宴会人数正好增加到13人,乔伊斯一面惊慌失措地寻找临时客人,一面央求某个人离席。[67]“瑙西卡”毫不意外地成了第十三章,乔伊斯记下了那一年厄运的总数:1+9+2+1。[68]

迷信给予乔伊斯一种操控感,一种可以手握幸运之船的舵柄在撞上厄运前就改变生活航向的虚幻感——壁橱空空如也,钱适时来到;还有几天就会无家可归,正好又找到了一幢公寓;眼疾毫无预兆地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在废纸片上正好看到某些巧合的细节。世界的细节就像小说的细节,自有其意义,也可以像换顶帽子、临时叫来第14名客人那样通过边缘性的修整而改变,这样的想法实在让人深感安慰。

瓦莱里·拉尔博是带来幸运的人之一。拉尔博是法国著名小说家,也是莎士比亚书店的朋友。1921年2月,西尔维娅·比奇寄给他几本连载《尤利西斯》的《小评论》。他熬夜阅读。“我为《尤利西斯》感到痴狂,”他告诉比奇说,“我没法读其他东西了,甚至都想不起其他东西了。”[69]拉尔博在离开巴黎外出避暑度假期间,把他位于左岸的公寓免费让给乔伊斯住,这样乔伊斯就可以有一个更舒服的环境来写作了。乔伊斯和娜拉带着孩子搬进了拉尔博的豪华公寓,里面诸事完备,有树木茂密的院子,有佣人,还有抛光的地板。[70]这是接待乔伊斯那日益增多的手稿的第22个地址[71],也是航行过程中最舒适的港湾。在拉尔博的奇珍异玩和皮面精装书中间[72],还有数以千计的士兵[73]——都是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手工涂装的玩具士兵,组成了连、营、师。

罗伯特·麦卡蒙是另一个带来幸运的人。他是莎士比亚书店的常客,他为《尤利西斯》做的也不只是从夜总会搜集订单。他为乔伊斯提供资助(大约每月150美元),使乔伊斯在《尤利西斯》创作后期能够安心写作。乔伊斯把钱大部分花在了喝酒上,他常常和麦卡蒙一起买醉,酒吧里放着庸俗的爵士乐,妓女环绕[74],两人通宵达旦地畅饮,直到清晨被赶出来[75]。麦卡蒙回忆起娜拉的抗议:“吉姆,你一晚又一晚喝得醉醺醺地被送回家让我照顾,这事儿怎么说?你现在怎么像个牡蛎一样不开口了?上帝啊,救救我吧!”[76]

一天晚上,在一家法式餐馆里,乔伊斯显得心神不宁,他从每件事里都看到了厄运的征兆——桌上刀叉的放置方式、麦卡蒙斟酒的动作。一只老鼠从楼梯上窜下来,这是很不吉利的。麦卡蒙原本不以为意,把这状况当成乔伊斯式的怪癖,不料却发现坐在桌旁的乔伊斯身子都软了——他晕倒了。[77]第二天乔伊斯眼疾复发。眼压在几个小时内剧烈上升,疼得他在地上打滚。[78]一个星期以后,麦卡蒙来到乔伊斯床边探病,当他俯身望着乔伊斯时,他看到的是一张皮包骨头的脸,乔伊斯受罪的样子让他惊骇万分。[79]他发誓再也不和乔伊斯一起喝酒了。

乔伊斯1921年的虹膜炎发作继续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眼睛缠着绷带(遇光就疼),无法写作。[80]乔伊斯卧床期间,拉尔博的女仆常常在隔壁跟他女儿窃窃私语。“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干什么?”“他说什么了?”“他要起床吗?”“他饿不饿?”“他还疼吗?”[81]乔伊斯听得一清二楚。

眼盲也可能是个好事。它迫使乔伊斯远离小说的细节,进入想象的世界,从远处审视小说。他虽然目不能视,小说的总体结构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周围是拉尔博搜集来的小小的骑兵,这些骑兵如同在向陈列柜边缘发起冲锋,刺刀像牙签似的向上举着[82]——察觉到某些主题太弱,某些主题太大。到了8月份,疼痛可以忍受了,乔伊斯就开始着手同时修改10章。[83]他扩写了《阴间》。把斯蒂芬说的“Agenbite of inwit”(中古英语,意为“内心的苛责”)[84]这个词散置于小说各处,使之成为小说的叠句之一。他怀疑每天工作12个小时会加重他的眼疾,但他没法停下来。[85]

乔伊斯在“喀耳刻”中添加了一个详尽的新场景。[86]布卢姆变成了国王,披着镶白貂皮边的深红色斗篷,既引起过公愤,也受到了拥戴——甚至连玛格丽特·安德森都现身了。乔伊斯注意到了安德森在面对约翰·萨姆纳对《小评论》的查禁时那挑衅性的自夸,决定把它改头换面用到小说中:“我是布卢姆的信徒,并且以此为荣。”[87]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巫大声疾呼,说完后就用短刀刺胸自尽了。她的死引起了一波宗教仪式般的自杀浪潮,有自溺的,有服毒的,有绝食而死的。漂亮的女士们纵身投入蒸汽碾路机轮,还有用“时髦的袜带”自缢的。[88]当有人暗示布卢姆就是弥赛亚时,他为了让众人高兴就显现了神迹。他“穿过几道墙,爬上纳尔逊纪念塔,用眼皮勾住塔顶突出部悬在塔外,吃下十二打牡蛎(带壳)”[89]。布卢姆皱缩面部模仿摩西、拜伦勋爵、瑞普·凡·温克尔[90]和夏洛克·福尔摩斯。仅仅在几页之后,他就被狗群起而攻之,然后被处以火刑。

[1] SC,p.63.

[2] SC,pp.63-64;SBLG,p.80.

[3] 现存的誊清稿篇幅大约占原稿的一半(从“两个处女卡伦护士”到“好”),共144页。费城罗森巴赫博物馆收藏的手稿(乔伊斯用了较小的字体)加上插入内容有85页。参见Ulysses:A Facsimile of the Manuscript,ed.Clive Driver(New York:Octagon Books,1975).

[4] Groden,Michael. Ulysses in Progres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208.

[5] SC,pp.63-64;SBLG,p.80.

[6] SC,pp.63-64;SBLG,p.80.

[7] SC,p.152.

[8] Sidney Buckland and Myriam Chimènes,Francis Poulenc:Music,Art and Literature(Aldershot:Ashgate,1999),pp.101-102.

[9] SBP,Box 167 Folder 3.

[10] “Bibi-la-Bibiste,” LR 7,no.3(Sept.-Dec.1920),pp.24-29.

[11] “Bibi-la-Bibiste,” LR 7,no.3(Sept.-Dec.1920),p.106.

[12] 哈里森先生可能读到的“喀耳刻”片段细节是从抄写员送还的誊清稿(即Buffalo TS V.B.13.b——这一版本源自奎因的影印稿)中搜集来的。参见Joyce and Groden,James Joyce Archive:Ulysses,“Oxen of the Sun” and “Circe” a Facsimile of Drafts,Manuscripts and Typescripts for Episodes 14 & 15(Part 1)(New York:Garland Pub,1977),pp.391-8。这本书在下文中被简称为JJA Circe。所有的格式和文本细节都遵循手稿。

[13] 原文为拉丁文。在正规弥撒上神父会说“我登上天主的祭坛”。而离经叛道者做“黑弥撒”祭的是魔鬼,所以说“我登上魔鬼的祭坛”。

[14] JJA Circe,p.369.这是抄写员誊清稿的最后一部分,与“被送还”版本一致,见JJA Circe,p.404。

[15] JJA Circe,pp.367,401.

[16] 见1921年4月9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II,p.40及1921年4月19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II,p.41。

[17] 见1921年4月19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II,p.41。此处省略了“我相信”。

[18] 见1921年6月5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19] 见1921年4月13日奎因致许布希信,转引自MNY,p.486。

[20] MNY,p.485.

[21] JJA Circe,pp.285-287;参见Ulysses,pp.435-436(15:2931-2960)。

[22] JJA Circe,pp.295-296;参见Ulysses,pp.439-440(15:3075-3096)。

[23] JJA Circe,pp.295-296;参见Ulysses,pp.439-440(15:3075-3096)。

[24] 见1921年6月5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5] 见1921年5月15日利夫莱特致奎因信,NYPL。

[26] 见1921年6月5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7] SC,p.47.

[28] 见西尔维娅·比奇访谈,http://www.youtube.com/watch?v=vm5QWjBOvPo。访谈中的说法与比奇在SC中的说法不同。注:比奇在“喀耳刻”被烧之前就提出了由莎士比亚书店出版的想法。

[29] 消费物价指数通货膨胀计算器:http://data.bls.govcgi-bin/cpical.pl。1922年的28美元相当于2011年的376美元。

[30] Ell,p.505;SBLG,pp.79-80.

[31] 见1921年5月25日奎因致Foster信,NYPL。

[32] SC,p.65.

[33] 见1921年6月5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34] HRC,Lake Collection,Box 262 Folder 9.

[35] 见1921年4月23日西尔维娅·比奇致霍莉·比奇信,LSB,pp.85-86。

[36] SC,p.51.

[37] Austin Archive,Box 262 Folder 10;SBLG,p.88.

[38] SBLG,p.87.

[39] 见1921年4月23日西尔维娅·比奇致霍莉·比奇信,LSB,pp.84-85,88。

[40] 见1921年4月1日西尔维娅·比奇致母亲Eleanor Beach信,转引自SBLG,p.78。省略号为比奇信中所加。

[41] Rosemary Carr,“American Girl Conducts Novel Bookstore Here,” Paris Tribune,May 28,1921,转引自SBLG,p.84。

[42] 见1921年6月11日萧伯纳致西尔维娅·比奇信,转引自SC,p.52。

[43] 见1921年6月11日萧伯纳致西尔维娅·比奇信,转引自SC,p.52。

[44] EP,“Paris Letter,” The Dial,June 1922,见EP/JJ,p.198。

[45] 见1917年3月15日乔伊斯致C.P.Curran信,LII,p.392。

[46] 见1918年3月20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113。

[47] 见1920年11月24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II,p.30。

[48] 见1921年1月8日乔伊斯致奎因电报,转引自1921年2月5日奎因致玛格丽特·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49] 见1921年10月7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172。

[50] 见1921年11月25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BL。

[51] Ulysses,p.546(17:70-82)。

[52] Ell,p.501.

[53] 见1921年1月5日乔伊斯致Ettore Schmitz信,SL,p.277注释;Maddox,Brenda. Nora:A Biography of Nora Joyce. Boston:Houghton Mifflin,1988,p.204。

[54] 细节详见1909年乔伊斯致娜拉信,Cornell,Series IV Box 4。

[55] 见1909年12月8日乔伊斯致娜拉信,SL,pp.184-5。

[56] 见1909年12月8日乔伊斯致娜拉信,SL,pp.184-5。

[57] 见1909年12月8日乔伊斯致娜拉信,SL,pp.184-5。

[58] 见1909年12月8日乔伊斯致娜拉信,SL,pp.184-5。

[59] 见1909年12月22日乔伊斯致娜拉信,SL,p.193。

[60] 见1909年12月9日乔伊斯致娜拉信,SL,p.186。

[61] 见1921年8月16日乔伊斯致巴津信,SL,p.285。

[62] 见1922年2月8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180。

[63] Ulysses,p.610(18:85-99).

[64] SC,p.43.

[65] 见1921年6月24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SL,p.284;Myron Nutting,“An Evening with James Joye and Wyndham Lewis,” Tulsa,Series 1 Box 176。

[66] 见1928年9月20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SL,p.338。

[67] Mary and Padraic Colum,Our Friend James Joyce,p.133.

[68] 见1921年4月3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161。

[69] SBLG,p.94;SC,p.57.

[70] SC,p.69;SBP,Box 168 Folder 2;1921年6月7日乔伊斯致Francini Bruni信,LII,p.45。

[71] Ell,p.498.

[72] SC,p.69;SBP,Box 168 Folder 2;1921年6月7日乔伊斯致Francini Bruni信,LII,p.45。

[73] SC,p.56;SBP,Box 168 Folder 2.

[74] McAlmon,Robert. Being Geniuses Together,1920-1930.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17.

[75] SBLG,p.87.

[76] McAlmon,Robert. Being Geniuses Together,1920-1930.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17.

[77] McAlmon,Robert. Being Geniuses Together,1920-1930.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23.

[78] 见1921年8月7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168。

[79] McAlmon,Robert. Being Geniuses Together,1920-1930.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7,p.25.

[80] SC,p.69.

[81] SC,p.69.

[82] SBP,Box 168 Folder 1.

[83] 见Luca Crispi and Ronan Crowley,“Proof^Finder:Proofs by Episode,” Genetic Joyce Studies 8(Spring 2008),http://www.antwerpjamesjoycecenter.com/GJS8/Proof%5Efinder/Proofs.Episode.jsp。

[84] Groden,Michael. Ulysses in Progres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199.

[85] 见1921年8月7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168。

[86] Groden,Michael. Ulysses in Progres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188.

[87] Ulysses,p.401(15:1736).“并且以此为荣”见1920年10月21日萨姆纳证词,转引自奎因提交的转庭申请;另见1920年10月16日奎因致庞德信,SIU,Box 1 Folder 5。感谢David Weir的启示,参见Weir,“What Did He Know and When Did He Know It?:The Little Review,Joyce and UlyssesJJQ 37,no.3/4(2000),p.402。

[88] Ulysses,p.401(15:1750).

[89] Ulysses,p.404(15:1842-3).

[90] 瑞普·凡·温克尔为美国作家欧文《见闻札记》(1820)中一部同名小说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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