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像个苦役犯、驴子、牲畜似的工作。我甚至都没法睡觉。‘喀耳刻’这章又害我变成了动物。”[1]1920年12月,他在拉斯拜尔街昏暗的公寓里忍受着虹膜炎再次发作的痛苦。手术之后,他的眼疾越来越重,他觉得煤气炉里发出的热气是唯一能够防止青光眼全面发作的东西。乔伊斯在上一个公寓旅馆居住时觉得寒冷难当,他只得披着毯子、头上包着围巾写作。[2]只要没有因疼痛发作而卧床不起他就一直写作;因病卧床时他就一直思考。[3]他在1920年4月开始创作“喀耳刻”,预计三个月可以完成。[4]12月时他已经开始了第9稿[5],还在不断向“喀耳刻”插入内容,拓展篇幅,在他熬夜奋笔疾书时,瞳孔在房间微弱的灯光下像要裂开一样。[6]
乔伊斯的书终于进展到了午夜时分。在“喀耳刻”中,利奥波尔德·布卢姆尾随斯蒂芬·迪达勒斯来到夜市区,在他把斯蒂芬从英国士兵手里救出来、掸掉他肩上的土、带他回家之前,在泰隆街贝拉·科恩开设的妓院里上演了一幕错综纷繁的幻想剧。这时就没有内在的声音了——没有思考,没有恐惧,没有记忆,没有梦魇,没有什么不能展现给妓院里的人看,妓院含纳了每一个人。
占据主导的幽灵是荷马史诗中把尤利西斯的手下变成猪的女妖。足智多谋的尤利西斯到喀耳刻的府邸里去救他的手下,随身携带着神祇赫尔墨斯给他的能抵御喀耳刻咒语的香草。拯救尤利西斯于危难之中的香草名为“莫丽”[7](这种事情绝非巧合)。乔伊斯猜想“syphilis”(梅毒)这个词也许源于喀耳刻[8],大概是个希腊词:συϕιλισ.Su+philis。“猪之爱”这个咒语会使人陷入兽性的疯狂之中。尤利西斯迫使喀耳刻把他的手下变回了人形,她又设宴招待他们以示庆祝,宴会整整持续了一年。乔伊斯笔耕不辍,在“喀耳刻”上花的时间比原计划多了好几个月。这一章成了一场狂欢,一个梦魇,一种光怪陆离的幻景,一次幻觉,奇迹轮番登场,屈辱也搬演上台。性别可以转换。时间可以跳舞。飞蛾可以说话。
读者在白天看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再次梦魇似的出现了。格蒂·麦克道尔斥责布卢姆(“有老婆的肮脏男人!我爱你,我喜欢你对我的所作所为。”[9])。布莱泽斯·博伊兰扔给他一枚硬币,又把帽子挂在布卢姆头上长的多叉鹿角尖儿上(“我跟你妻子有点小小的私事要办,你懂吗?”[10])。布卢姆和一个双目失明的小伙子握手(“你比我兄弟还亲!”[11])。“金发侍女和褐发侍女”成了窃窃私语的妓女。[12]母山羊缓步走过,粪粒儿一路坠落着。多兰神父出现了,责骂斯蒂芬打碎了眼镜,这个场景在《画像》中出现过,那时斯蒂芬只有6岁(“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小懒虫”[13])。斯蒂芬母亲的幽灵像乔伊斯的母亲一样显形了,嘴边滴滴答答地流下绿色的胆汁(他请求她告诉他她爱他)。几年前自杀了的布卢姆的父亲伸出“秃鹫爪子”抚摸儿子的脸。[14]期盼已久的以利亚终于来了,开始宣读审判词(“请不要吵吵嚷嚷……”[15])。布卢姆的儿子鲁迪出现了,如果他没有夭折就会长成这个样子。
乔伊斯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来回复奎因关于“瑙西卡”被控一事的紧急信件。他发送了一份加密电报。
SCOTTS TETTOJA MOIEDURA GEIZLSUND. JOYCE[16]
奎因的办公室职员沃森(Watson)先生找来一本司各特密码手册,把乔伊斯的电报翻译了出来。“我没有收到你所说的电报。几天之后你会收到有关这个问题的一封信,我会给予你充足的信息并详尽阐释我的观点。我想耽误几天不会使我们处于劣势。”[17]
奎因回复了电报,坚持要求乔伊斯立即停止连载。[18]如果幸运的话,地方检察官可能放弃指控。如果不走运,乔伊斯就可能增加起诉书上的罪状。[19]但乔伊斯想要留住《小评论》的读者,如果说他不愿意向编辑和印刷商妥协,那么他更不愿意向执法官员妥协,不管律师给予他怎样专业化的建议。奎因收到了来自巴黎的另一封电报。
MACILENZA PAVENTAVA MEHLSUPPE MOGOSTOKOS.[20]
沃森先生破译出电报:“已从私人处获悉可靠消息。有争议的那期已经发行了。你信中提到的未解决的问题就此了结。”[21]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奎因想出了一个计划。案件原定于12月交到由三个法官组成的审判团手里,但奎因打算提交一项陪审团审判申请,这样就能减缓案件进程。[22]转庭需要提交申请并安排听证会,之后日理万机的大陪审团才能考虑签发起诉书。[23]等到12人的陪审团被选出来,杂志经审判被定罪就是1921年秋天的事了,只要司法程序蜗行牛步,他们就可以抓紧时间私下出版《尤利西斯》。[24]也就是说,小说不必在书店里出售,出版商会印刷大约1000本高级版本,直接邮寄给预订的读者。
确切来说,在对《小评论》不利的裁决下发前,这本书就是合法的。奎因估计,相比于流转到毫无戒心的姑娘手中的杂志,萨姆纳和地方检察官不太可能指控一本私下流通的书。一本私下印刷的高级版本可以卖8到10美元,比普通书贵了近4倍。按15%~20%的版税来算,乔伊斯可以挣2000美元。他需要做的只是在裁决下发前把小说完成。
奎恩试图说服本·许布希私下出版《尤利西斯》,但即将到来的判决让许布希心存疑虑。许布希对乔伊斯来说是最直接的选择。他出版了《都柏林人》和《画像》,对于乔伊斯的新书也是赞不绝口。奎因甚至敦促许布希在《小评论》开审前就签订合同,到了1920年12月底,他决定向许布希“摊牌”[25]。他希望许布希能在可见风险降到最低时就《尤利西斯》的出版报个价——许布希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查看报纸上有关判决细节的报道。
摊牌是在奎因的公寓里进行的,奎因首先指出:乔伊斯绝不会同意做任何删减和修改。同时他也告诉许布希:“事实上,如果《尤利西斯》不做修改就在美国出版,肯定会遭到打压,你也会因此被拘受审。”[26]显然他先说的是坏消息。许布希已经知道了好消息。伯尼和利夫莱特公司出版了好几本私下印刷的反动图书,每次都逃过了起诉。[27]因为这些书没有因为其中的片段遭到指控,奎因向许布希保证说杂志和书在法律上的评判标准是不同的:发行时越谨慎越不会被起诉。[28]对《小评论》的有罪判决可能还是件好事。[29]《尤利西斯》的连载会就此停息,如果有几章没有发表,那么市场需求会更大。
奎因希望用好纸印1500本,定价在10美元左右,这样乔伊斯就能得到每本2美元的版税,他能从《尤利西斯》中赚到3000美元,比奎因此前提到的还要多一些。[30]但许布希心存疑虑,奎因感觉到他持有观望态度,想看看判决结果再做决定时,就计划找伯尼和利夫莱特公司尽快签订合同。但在得到乔伊斯的首肯之前,他必须等待。
奎因在1921年1月提交了陪审团审判申请,在结尾处他夸张地说,指控给《小评论》带来了“严重的经济损失”[31]。他指出,禁令持续的时间越长,《小评论》遭受的损失就越大。《小评论》艰难地度过了1920年,从萨姆纳走进华盛顿广场书店之后就每况愈下。奎因和朋友们已经撤回了他们的经济支持,安德森和希普急需订阅者和赞助人。更有甚者,一位资助者在跟安德森吃晚餐时,提出跟她进行钱色交易。[32]安德森怒不可遏。《小评论》也需要稿源。《尤利西斯》或多或少使《小评论》能够维持下去。
简·希普第一次给乔伊斯写信。“我们无法为近期的删减向您道歉,”她用绿色墨水写道,“您的痛苦我们感同身受。我们整个5月号都被邮政部焚毁了,还被粗暴地告知,如果我们还继续‘拽着那个东西不放’,杂志就别想办下去了。”然后她提到了亟待出版的新一期杂志,并指出:《尤利西斯》的连载供稿太慢了。她们把文本分成了几个小部分,但显然还是填不满版面。他能否寄点短篇小说或诗歌?“目前我们无法支付优厚的稿酬,”她如实相告,“我们能存活下来只是因为我们能像魔鬼那样战斗。”[33]
在遭到淫秽罪指控后,安德森和希普停刊了三个月。1920年12月,在华盛顿广场普城剧场上演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的《琼斯皇》(The Emperor Jones)之际,安德森和希普打断了演出,请求观众捐款,以作《尤利西斯》辩护之用,并拯救杂志于破产边缘。[34]她们在剧场中筹集的捐款只够出版杂志的12月号。编辑们宣布,由于遭到指控,她们不得不把订阅费用从2.5美元提高到4美元。[35]
奎恩敦促乔伊斯尽快完成《尤利西斯》。萨姆纳和地方检察官对程序上的拖延逐渐失去了耐心,而迟迟不签协议的许布希则需要在秋天前完成《尤利西斯》的出版工作来避免审查。乔伊斯回复了一份加密电报,告知几个月后就能完成小说,但每本赚2美元他觉得不多。“提出以下反对意见:3美元或3.5美元。如未立即接受就撤回报价。”[36]
乔伊斯觉得限量版的《尤利西斯》——已经比大多数作品的私下印刷版本长很多了——可以卖到不止10美元。[37]但没有人会“立即”签订这样的协议——哪怕小说没有遇到法律问题这也是不可能的。[38]不知道是乔伊斯根本不了解纽约的情况还是太专注于自己的创作,他反正是毫不担忧。5天之后他又发了一封加密电报:“遇到经济困难。在合同签署前请尽快电汇200美元。”[39]
奎因大惑不解。这位作家囊中羞涩——都快付不起电报费用了——正在创作一部冗长艰涩的作品,作品的某些章节还面临着刑事指控。发表他小说的编辑们可能因此坐牢,但他既不抓住眼前的出版机会,也不对奎因表示感谢,是奎因迫使出版商签订了一份哪怕没有官司缠身也可能无利可图的合同——乔伊斯要求把版税翻一番,还要求根据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合同预支200美元。庞德是对的。詹姆斯·乔伊斯简直不可理喻。
电汇了你要的钱希望在接下来的三到四个星期里抓紧创作不要再给我发电报了已尽力你和庞德应该了解我耐性有限 奎因[40]
《小评论》的受审时间极不合时宜。不仅奎因要频繁往来于纽约和华盛顿之间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案子奔波操劳,整个美国也陷入了经济危机当中。1920年,由于战后对美国产品需求的突然下降,批发价格大幅下跌。[41]欧洲农业恢复得很快,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美国农场主手里积压下大量余货,负债累累,给他们提供贷款的银行也遭到了拖累。商品价格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下降了46%,1921年,奎因发现自己也处于灾难之中了。他的一个重要委托人——国家商业银行在数百家农业公司持有股份,而这些公司都濒临破产。[42]奎因本人这一年仅在证券领域就损失了三万美元[43],而且损失看似永无止境。“委托人、银行、公司都大幅亏损。平整硬朗的表面下软斑悄然滋生。失败,失败,失败!”[44]公司接二连三地破产,经理们近乎歇斯底里。这是奎因经历的第三次金融恐慌,也是到目前为止最严重的一次,可谓“金融领域的恐怖时期”[45]。
奎因的雇员们都束手无策。他的一个副手辞职了[46],另一个副手无法继续胜任工作,因为他面临着家庭纠纷,又经常在华盛顿广场流连至深夜,而且还和乔伊斯一样,忍受着急性虹膜炎的困扰。[47]奎因周末加班,圣诞节加班,新年前夜还加班。他夜以继日地工作,取消了所有私人约会,放弃了白天抽烟休息的时间。在为《小评论》辩护的时间里,他心力交瘁,更不用说因此少接了其他案子而损失了上千美元[48],但他无法拒绝。“问题是,”他写信给诗人叶芝的父亲J.B.叶芝说,“我的心地太他妈善良了。”[49]
但首先是韦弗小姐的古道热肠,使乔伊斯能够在战争和经济衰退期间专心创作《尤利西斯》,她竭尽所能解决乔伊斯自己惹出的经济困难。韦弗小姐不动声色地开始了对乔伊斯的经济资助。1916年,她寄给乔伊斯50英镑[50],假称是《画像》在《自我主义者》上连载的稿费,实际上这笔钱几乎相当于杂志一年的总收入[51]。1917年2月,自我主义者出版社从许布希出版社买进印张,出版了英国版的《画像》,但兵荒马乱的环境遮盖了这个事件成功的光芒。乔伊斯在此前三个月的通信中详细讲述了他所遭受的接二连三的痛苦,包括几次昏厥,他自陈昏厥是由精神崩溃引发的。[52]韦弗小姐从乔伊斯寄给她的被庞德称为“有点吓人”的照片中第一次看到了乔伊斯的相貌[53],但乔伊斯的眼睛并没有让她觉得吓人,反而引发了她的同情。
1919年之前,韦弗小姐一直在搜集她能找到的所有与乔伊斯有关的剪报,常常因为《尤利西斯》的草稿夜不能寐,但乔伊斯还在苦苦挣扎。[54]自我主义者出版社出版的《画像》第二版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只卖出了314本[55],乔伊斯在1918年数次眼疾复发,1919年2月又复发了一次[56]。所以1919年2月末,韦弗小姐匿名捐赠给乔伊斯5000英镑的战争债券[57],每年他可以获得250英镑的利息收入。娜拉一收到韦弗小姐委托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信就赶到苏黎世见乔伊斯,在有轨电车上下车的阶梯上跳起了吉格舞。[58]两个月之后,韦弗小姐承认自己就是那位资助人,并请乔伊斯原谅她不具备“细心为他人考虑,不愿表现自己”[59]的品质。[60]
从此之后,韦弗小姐的资助就变成公开的了。1920年8月,她又捐赠了2000英镑。[61]在《尤利西斯》写作和修改的后期,乔伊斯从韦弗小姐的两次捐赠中每年可以得到350英镑(相当于现在的11000多英镑)的收入,在这些年里,她还时不时地给予乔伊斯小额资助。[62]她希望她的资助能使乔伊斯获得不受市场约束、像她读到《画像》时感受到的那种创作自由。[63]乔伊斯没有令她失望,因为他正在创作的新小说看起来天马行空,人们可能从来没有读到过如此雄心勃勃的作品。如果乔伊斯量入为出,韦弗小姐的资助足以让他衣食无忧,但他1920年12月在巴黎租的公寓每年的房租就有300英镑[64],几乎把韦弗小姐给他的钱全都花光了,况且房租还不是唯一的支出。娜拉给全家人置办了时髦衣服。[65]乔伊斯喜欢光顾高级餐馆,出门坐出租车,当然还贪杯豪饮,给小费时出手大方——喝1法郎的酒他会给5法郎的小费[66],好像对钱极不信任似的。加上医疗费用[67],我们很容易理解他在1921年年初为什么那么渴望《尤利西斯》的写作能有所进展。
多年的资助削弱了乔伊斯原本就不强的现实感,这在某种程度上使他觉得在约翰·奎因为《小评论》辩护期间没必要停止《尤利西斯》的连载。乔伊斯有了资助人,埃兹拉·庞德就不那么关心《小评论》的指控案了——在庞德看来,那只会使乔伊斯更容易与杂志脱离关系。事实上,奎因是唯一深知乔伊斯面临的迫在眉睫的法律问题有多严重的人,奎因提出的陪审团审判申请于1921年2月遭到否决[68],纽约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不利。法官对奎因提到的杂志面临的经济困难深表同情,奎因的确巧言善辩,却不料聪明反被聪明误。法官的同情心使他决定帮编辑们一个忙:否决了陪审团审判申请,案件交由三名法官组成的特别法庭审理,这样审判结果就可以早点出来,编辑们很快就可以恢复业务了。奎因提前两天收到通知:《小评论》的案子定于2月4日星期五开庭审理。
奎因立即赶往地方检察官办公室,找到了这起案件的负责人——纽约南区地方助理检察官约瑟夫·弗莱斯特(Josoph Forrester),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做了自我介绍。[69]在过去的一周中,奎因咽喉发炎,医生禁止他说话。他希望把开庭日期延后,弗莱斯特明确告诉奎因说除非萨姆纳点头同意,否则无法更改。奎因为美国司法部部长帕尔默所器重,定期在国会委员会作证,使国家修改了专利法和关税法,几乎以一己之力在美国最高法院为联邦政府辩护。现在一名纽约地方助理检察官却告诉他,除非某位来自正风协会的公职人员点头首肯,否则无法调整杰弗逊市场法院的开庭日期。
萨姆纳拒绝了奎因的请求。[70]此前至少6次休庭,每次他都亲临现场。这件案子原本应该在前一年的10月份就反馈回来,但现在已经是2月份了,他早已失去了耐心。而且,萨姆纳告诉奎因,案件一目了然——只要法官们读了杂志就很容易做出判决。所以奎因起草了一份书面陈述证明自己咽喉发炎,直接恳请法官将开庭日期延后,法院同意10天后再开庭。
奎因告诉安德森和希普,要开始物色可以为她们的动机担保的信誉见证人,以此来减轻处罚。[71]她们肯定会被判有罪——他告诉安德森“这件事没有丝毫疑问”[72]——而且因为她们先前就违反过法律,所以会被视为“死不悔改的惯犯”[73]。幸运的是,她们是被根据州法律起诉的,最多会被处以1000美元罚款和1年监禁。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对她们的处罚可能是永久禁止使用邮政系统。但如果她们藐视法庭,奎因说,可能就会坐牢了。
萨姆纳通过起诉将人定期送进监狱,甚至比《小评论》的编辑身份显要得多的违法者也不例外。同年早些时候,他以出版淫秽书籍的名义起诉了哈珀兄弟公司董事长,被告被罚缴纳1000美元罚款或监禁3个月。[74]奎因可以为安德森和希普寄去50美元保释金,但不会支付2000美元让她们重获自由。
表达对《尤利西斯》不满情绪的义愤激昂的信件如潮水般向《小评论》编辑部涌来。编辑们通常置之不理,但有封信特别引人注目,信封上的手写字体非常漂亮,所以玛格丽特·安德森就把信拆开了。芝加哥的一位女士想要分享一下她对布卢姆在沙滩上邂逅格蒂这一情景的看法:
出自心灵阴沟的可恶可憎的污言秽语,生于污秽,长于污秽。我不知用什么词去描述(哪怕含糊地描述)我的反感;我不仅厌恶他那污秽横流的泥沼,也厌恶那些重复这些污言秽语、胆敢让思想的脏水污物糟蹋这个世界的腐化的心灵——这些污言秽语被印成了白纸黑字,并可能因此污染年轻人的思想。哦,天呐,太恐怖了……我对美国的幻想遭受到惨烈的破坏。你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75]
安德森整晚都没有睡觉,想要回一封长信来表达她对来信者“在艺术、科学和生活领域深刻的无知”的激愤之情,但最后她以轻蔑的语气写道:“您喜不喜欢詹姆斯·乔伊斯都无关紧要。他不是为您写的。他是为他自己写的。”[76]
安德森乐于自讨苦吃、受人排斥,正像奎因所怀疑的那样,部分原因是为了自我标榜,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把这些视为通向独立之路的钥匙。安德森脱离了家庭,却发现自己只是把对家庭的依赖变为了对订阅者、广告商、赞助人和外国编辑的依赖。她羡慕乔伊斯和艾玛·古德曼这种为了追求某种超越自己的理想而流亡或坐牢的人。乔伊斯在战争期间忍受着疾病和贫苦的折磨笔耕不辍的身影——对出版商、读者和保守古板的道德警察不屑一顾——在安德森看来,正体现了艺术的本质。既然遭到了刑事指控,她就可以像乔伊斯那样表现出目空一切的无畏态度了,她还希望,能像他一样宣示独立。正如她后来在信中对朋友说的那样,她想成为“生活的编排者、市侩之徒的终结者和资产阶级最崇敬的敌人”[77]。在遭到指控后姗姗来迟的新一期《小评论》上,安德森坚称真正的艺术以两个原则为基石。“首先,艺术家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对公众负责。”事实上,公众应该对艺术家负责。“第二,”她强调说,“伟大艺术家的地位不容撼动……正如你无法吞下星星一样,你也不能限制他的表达自由,不能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派头让他施展才华却单纯为了取悦你。”[78]
《小评论》是为天才而存在的——这就是安德森和希普要“像魔鬼那样战斗”的原因。安德森渴盼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可以得到保护的社会。埃兹拉·庞德希望恢复贵族品位,玛格丽特·安德森则想建立专制政权,才华卓越的人将会统治碌碌无能之辈。“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意味着才华卓越的人必须和普通大众一样忍痛受罪——因为普通大众而忍痛受罪。”[79]在安德森看来,对《尤利西斯》和《小评论》涉嫌淫秽的审判不是为争取言论自由而进行的斗争,而是为天才的自由而进行的斗争。
[1] 见1920年9月6日乔伊斯致Carlo Linati信,LI,p.146。
[2] 见1920年12月12日乔伊斯致庞德信,LIII,pp.32-33。
[3] 见1920年12月12日乔伊斯致庞德信,LIII,p.34.
[4] Groden,Michael. Ulysses in Progres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7,p.167.
[5] 见1921年1月7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p.156。
[6] 见1921年2月23日乔伊斯致Larbaud信,LIII,p.39。
[7] 原文为“Moly”,与布卢姆妻子莫莉(Molly)的名字形音相近。在古希腊神话中,“莫丽”是一种生黑根开白花的神奇魔草。
[8] 见1920年9月29日米迦勒节乔伊斯致巴津信,LI,p.147。
[9] Ulysses,p.361(15:385).
[10] Ulysses,p.461(15:3763-4).
[11] Ulysses,p.397(15:1600).
[12] Ulysses,p.460(15:3735).
[13] Ulysses,p.458(15:3671).
[14] Ulysses,p.357(15:259-60).
[15] Ulysses,p.414(15:2189).
[16] 见1920年11月24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II,p.30,及乔伊斯1920年11月23日发给奎因的电报。
[17] 见1920年11月24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II,p.30,及乔伊斯1920年11月23日发给奎因的电报。
[18] 见1920年11月24日奎因致乔伊斯电报,NYPL。
[19] 见1920年10月20日奎因致庞德信,NYPL。
[20] 见1920年12月13日乔伊斯发给奎因的电报,转引自1920年12月19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1] 见1920年12月19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2] 见1920年10月16日、21日奎因致庞德信,SIU,Box 1 Folder 5。
[23] 见1921年2月5日奎因致玛格丽特·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24] 见1920年8月15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5] 见1920年12月19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6] 见1920年8月15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7] 见1920年12月15日奎因致许布希信,NYPL;另见1920年12月19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28] 见1920年12月15日奎因致许布希信,NYPL。
[29] 见1920年10月16日奎因致庞德信,SIU,Box 1 Folder 5。
[30] 见1921年2月5日奎因致玛格丽特·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31] 见奎因提交的转庭申请,SIU,Box 3 Folder 4。
[32] Yale Anderson,Box 2 Folder 22.
[33] 见1920年1月9日简·希普致乔伊斯信,Cornell,Series IV Box 8。
[34] “Books and Authors,” NYT,Dec.26,1920,p.51;另见1920年12月12日奎因致庞德信,NYPL。
[35] LR 7,no.3(Sept.-Dec.1920),p.2.
[36] 见1921年1月8日乔伊斯发给奎因的电报,转引自1921年2月5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37] 见1921年1月7日乔伊斯致奎因信,LI,p.155。
[38] 见1921年2月5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39] 见沃森(?)翻译的1921年1月13日乔伊斯致奎因电报,NYPL。
[40] 见1921年1月24日奎因致乔伊斯电报,NYPL。
[41] 参见http://eh.net/encyclopedia/article/smiley.1920s. final。
[42] MNY,p.496;另见1921年4月13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43] MNY,p.496.
[44] 见1921年5月2日奎因致叶芝父亲John Butler Yeats信,NYPL。
[45] 见1921年5月5日奎因致Walter Pach信,转引自MNY,p.478。
[46] MNY,p.458;另见1921年4月13日奎因致乔伊斯信。
[47] 见1920年9月16日奎因致Walt Kuhn信,NYPL。
[48] 见1921年4月13日奎因致乔伊斯信,NYPL。
[49] 见1921年5月2日奎因致John Butler Yeats信,NYPL。
[50] Ell,p.401。
[51] DMW,p.459,表1。
[52] 见1916年10月30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p.97。
[53] 见1916年11月10日韦弗小姐致乔伊斯信,Cornell,Series IV Box 14。
[54] 见1919年2月25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I,p.436。
[55] DMW,pp.155-6.
[56] 参见Ell,pp.441,454;另见1919年2月25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LII,p.436-7及p418注释。
[57] DMW,pp.157-160;Ell,p.457.
[58] DMW,pp.157-8.
[59] 见1919年7月6日韦弗小姐致乔伊斯信,Cornell,Series IV Box 14。
[60] 收到捐赠后乔伊斯一直在猜测资助人是谁,为此他数次写信给律师事务所询问相关情况。1919年7月9日,他给律师事务所写信说他认为资助人是丘纳德夫人。这封信正好和韦弗小姐7月6日的来信错过了。她在信上半带歉意地挑明是她通过门罗·索事务所和他联系的。但她告诉他真相不是为了邀功,而是为了避免发生尴尬情况。在乔伊斯的有生之年,韦弗小姐一直提供着慷慨的资助,甚至在乔伊斯去世后,他的殡葬费也是由她支付的。
[61] Ell,p.489;Maddox,Brenda. Nora:A Biography of Nora Joyce. Boston:Houghton Mifflin,1988,p.177;DMW,p.174.
[62] DMW,p.174;另见1923年7月11日乔伊斯致韦弗小姐信,BL。
[63] 见1919年6月24日Monro,Saw & Co致乔伊斯信,LII,pp.444-5,转引自DMW,p.158。
[64] Ell,p.498.
[65] Maddox,Brenda. Nora:A Biography of Nora Joyce. Boston:Houghton Mifflin,1988,pp.138,176,271-2.
[66] Myron Nutting,“An Evening with James Joyce and Wyndham Lewis,” Tulsa,Series 1 Box 176.
[67] Ell,p.541.
[68] 见1922年6月21日奎因致Shane Leslie信,NYPL。
[69] 见1921年2月5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70] 见1921年2月5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71] 见1921年2月5日、8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72] 见1921年2月8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73] 见1920年10月16日奎因致庞德信,SIU,Box 1 Folder 5。
[74] 见1921年2月5日、8日奎因致安德森信,SIU,Box 1 Folder 6。
[75] TYW,pp.221,213-4.
[76] TYW,p.214.
[77] 见1922年8月14日安德森致Reynolds信,Delaware,Box 4 Folder 34。安德森把“资产阶级最崇敬的敌人”这个短语圈了起来。
[78] MCA,“An Obvious Statement(for the millionth time),” LR 7,no.3(Sept.-Dec.1920),pp.8,10.斜体为原文所加。
[79] MCA,“An Obvious Statement(for the millionth time),” LR 7,no.3(Sept.-Dec.1920),pp.8,10.斜体为原文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