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第二本书很可能是对他的最大一次考验。因为有的时候,[103]一本书,正如潘克拉茨所说的那样,是你人生中的一份礼物,是你重新体验的一次经历。潘克拉茨还指出,那时卡尔维诺的《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刚面世,而评论当时说过,他就像那种很典型的、“只有一本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的作者,因为那是对他生活中某一段时期热切而短暂的回忆。然而,只有当一个作者重新回归自身的主题时,他才能勘测到自己的深度与资源,从而真正地开创自己的文学风格;所以这第二本书与其说是一种证明,不如说是一个真正的开始;而那些把自己的第一本书藏进抽屉里,等第二本书出版了以后才出版第一本书的作家绝不在少数,因为第二本书总是能为他们提供一种更为清晰的佐证……
现在伊塔洛·卡尔维诺很成功地通过了“第二本书”的考验:这第二本书比第一本来得更丰盈、更多样、更值得期待。卡尔维诺是个爱冒险的作家,在这一点上,大家已经达到共识了;他的小说中充满了灵活而生动的形象,并很快被刻画和释放在总是有点奇幻色彩的幕布上。他有着诸多的可能性,这三十个短篇中,只有极少的几篇是选得不够好的;要么是我自欺欺人,要么是在我们的文坛中,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写作如此扎实而成熟的年轻作家了。
卡尔维诺的世界是多样的,大致上,乍看我们能识别出四个方向(这四个方向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一书中都已初露端倪)。
第一个是童年的世界:但这不是在一般儿童文学作品中常会出现那种梦幻的,或是忧伤的童年。卡尔维诺笔下的孩子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他们了解它的秘密、巢穴、植被和小兽,以及所有在这片鲜活而残忍的土地上展开的游戏。(我不是说这里没有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影子,但是在他这里有另一种节奏,有更多的乐趣,更倾向于童话)。
然后第二种,是战争的童话:在这里就连战争也被当作一种残忍的游戏,被瓦解在清晰而强烈的画面中,而这些画面又流入幻想与虚构中,流入冷冰冰的魔法里。就如为本书命名的那一篇,故事说的是一个意大利少年总是无情地射击每一个刚从地平线上升起几厘米的东西,而躲在石头后面一动不敢动的德国士兵也慢慢被如此精准而绝命的枪法所吸引,当乌鸦缓缓从空中落下,而早该打中乌鸦的枪声却迟迟没有传来,于是士兵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为“靶子”的命运,忘乎所以地站了起来,向自己的敌人指出乌鸦的到来,结果被一枪毙命。再或者,《去指挥部》这篇,说的是一个人虽然被游击队员定罪为叛徒,随后还将被他们处死,但他的求生本能却因为恐惧和盲目的幻想,不可理喻地给他自己戴上了一个罩子,而这个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被真相捅破。当然他最后被枪决了,临死前甚至还在一直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这一主题在《牲口林》那里发展到了巅峰,更是走了纯民间童话的路线。
第三个主题是通过一种特殊的现实主义(与其定义为视觉上的,不如说是心理上的)来表现一种刚刚露头的社会冲突;但是这一主题并没有被他延续下去,而且也与卡尔维诺的风格最为不符。
最后这种是“消遣”式的:火车上,士兵托马格拉坐在一个端庄而沉默的妇人身边,他先是不小心碰到她,然后渐渐过渡到去主动摸她,触摸她,等到他们俩独自留在车厢里时,他扑向了她,而妇人呢,却毫不失庄重,戴着绣了黑纱帽子的头甚至都没动一下(《一个士兵的奇遇》);在一家被盗窃的糕点店的黑暗中,出于对甜点的热爱,警察违背了自己的职责,小偷克服自己的恐惧(《糕点店里的盗窃案》);一个可怜的老头通过睡在一个大仓库的皮衣里而找到了片刻的幸福,因为在救助中心别人给了他扎人的保暖裤(《十一月的欲望》)……在这里,我以为可以看到一种非常繁杂的文化修养,以及某种能让人间接联系到果戈理式的悲剧意味。尽管到那时为止,真正的卡尔维诺,还只存在于他小说中的露天环境中,但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他后来又是如何以一种本质而简单的语言依附到那种特有的想象力上去的——而这本身就已然自成了一种风格。
詹诺·庞巴洛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