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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把地雷丢进了海里?

谁把地雷丢进了海里?

在金融家彭博尼奥[101]的别墅里,客人们正在游廊里喝咖啡。阿玛拉松达将军捧着放了小茶匙的茶杯,正在跟人讲解第三次世界大战,彭博尼奥太太笑着说道:“真可怕!”笑容就跟她人一样冷血。

只有阿玛拉松达太太表示出有点儿震惊,她敢这样做是因为她丈夫勇敢到渴望第三次世界大战立刻全方位爆发。“希望这场战争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她说。

但是记者斯特拉波尼奥是个怀疑论者,他说:“哎呀呀,哎呀呀,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又说:“大人,您记得,我的那篇文章,早在去年就……”

“哎呀呀,哎呀呀。”彭博尼奥表示同意,他记得是因为斯特拉波尼奥的那篇文章是在跟他谈过话之后写的。

“正因为如此,才不应该排除这个可能……”乌切利尼议员说,他在那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发生之前,在它发生的过程中,以及在它发生以后,都没能明确地表现出梵蒂冈那种绥靖的天职。

“这是当然的,这是当然的,议员……”其他人都带着调解的语气说道。议员的妻子是彭博尼奥的情人,他们不能不给他面子。

从条纹窗帘的间隙中间可以看得到大海,大海摩挲着海滩,就像一只对一切毫不知情的猫,弓在微风拂过之处。

这时进来一个仆人,问他们想不想来一点海鲜。他说,来了一个老头,带着一箩筐的刺海胆和帽贝。于是话题一下子就从打仗的危险过渡到伤寒的危险上了,将军列举了发生在非洲的事情,斯特拉波尼奥则引用了文学作品中的例子,议员说大家说得都有道理。懂行的彭博尼奥让他们叫那个老头把他的东西带过来,然后他来挑。

老头叫作巴奇·德里·司考利[102];他刚跟仆人嚷嚷过,因为他不想让仆人碰箩筐。他有两个箩筐,半遮掩着,霉迹斑斑。一个箩筐他用腰撑着,一进屋就让箩筐滑到地上;另一个箩筐他架在肩上,从那箩筐歪斜的程度上看,筐子应该很沉很沉,他把筐子摆到地上的时候,也十分小心。筐子被一块布袋盖着,还用绳子捆了一圈。

巴奇的脑袋被一层银白的汗毛覆盖着,看不出来哪儿是头发哪儿是胡子。他露在外面的皮肤不多,通红通红的,就好像这么多年来太阳始终无法把他晒成古铜色,而只能把他烫伤,让他脱皮;他双眼充血很厉害,就好像甚至连眼屎在他的眼里都变成了盐分。他个头很矮,矮得就像小男孩一样,四肢上长了好多节疤,从旧衣服的窟窿中凸出来,他衣服底下连一件衬衫都没有。那双鞋子应该是从海里捞出来的,都已经变形了,也不成对,都缩水了。而他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浓浓的烂海带的味道。太太们说道:“真有特点啊。”

巴奇·德里·司考利掀开轻的那个箩筐,给他们看里面的海胆,海胆上的皮刺黑黝黝、亮晶晶的,张牙舞爪地堆在那儿。他那双枯瘦的手上全是海胆刺留下的小黑点,他摆弄着那些海胆,就好像它们是被拎着耳朵的兔子一般,他把海胆反过来,给他们看海胆软软的红肉。海胆下面垫着一层袋子,再下面是帽贝,帽贝长着毛茸茸的、苔藓似的贝壳,贝壳底下是黄褐相间的扁平躯体。

彭博尼奥仔细观察了一番,还闻了闻,说道:“这不会是从你们那一带的泥潭里流出来的吧?”

巴奇汗毛般的胡子中露出了笑容:“哎呀,不是的,我住在海岬上,你们这儿才有泥潭呢,就在你们下海游泳的地方……”

客人们换了话题。他们买起了海胆和帽贝,甚至委托巴奇为他们以后的日子备货。更准确地说,他们每个人都给了他自己的名片,好让他能去他们的别墅那里送货。

“您的另一个篮子里装了什么?”他们问。

“哎呀,”老头眨眼使了使眼色,“一个大家伙。这货我可不会卖的。”

“那您想拿它做什么?您打算吃了它嘛?”

“吃什么呀!那可是个铁家伙……得找到它的主人,把它还给人家。他自己闯下的祸自己解决,是这么说的吗?”

别人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知道吗,”他解释道,“我会把大海拍到岸边的东西分给别人。易拉罐放一边,鞋子放另一边,骨头放那边。这不,叫我碰上这么一个鬼东西。我能把它放在哪儿呢?我看到它在深海,慢慢被推到前面来,一半在水下,一半在水上,挂满了绿绿的海带,都生锈了。他们为什么把这些玩意儿放在海里,我可搞不明白。你们会喜欢在床底下,或是在衣柜里找到这种家伙吗?我拿上它,现在我得找到是谁把它们丢在海里的,我还要跟他说:还是你自己拿着吧,行行好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篮子拿过来,解开用袋子做成的盖子,弄出来一个很大的、怪物一样的铁家伙。开始的时候,那些太太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当阿玛拉松达将军叫道“是一个地雷!”的时候,她们都尖叫起来。彭博尼奥夫人直接昏了过去。

那里顿时乱成一团,有人给夫人扇风,有人安慰道:“夫人当然是毫无防范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早就已经迷失方向了……”还有人说:“赶紧把它弄走,还要把这个老头抓起来。”但那老头呢,带着他那个恐怖的篮子,早已消失不见了。

房子的主人找来所有的仆人,问道:“你们看到那个老头了吗?他跑到哪儿去了?”没有人能保证他已经离开了。“你们在整个房子里都好好找一找,把衣柜、床头柜都打开,把地下室都给我清空了!”

“能自救就自救吧,”脸色苍白的阿玛拉松达突然大叫一声,“这房子非常危险,所有的人都赶紧撤离!”

“为什么偏偏是我家?”彭博尼奥反驳道,“您家呢,将军大人,您还是想想您家吧!”

“我家也得检查检查……”斯特拉波尼奥说,他刚想起来自己以前和现在刚写的某些文章。

“皮耶德罗!”彭博尼奥太太叫道,她醒过来了,一下扑到丈夫的脖子上。

“皮耶利诺!”乌切利尼太太叫着,也扑到彭博尼奥的脖子上,和彭博尼奥的法定配偶撞了个满怀。

“路易莎!”乌切利尼议员看到这个情况大吼道,“我们回家!”

“您不会是认为您家更安全吧?”他们问他,“您想想您的政党弄的政策,您比我们的处境更危险吧!”

乌切利尼突然灵光一现:“我们给警察局打电话!”

警察很快开始在这个海滨小城搜索起那个带着地雷的老头来。金融家彭博尼奥、将军阿玛拉松达、记者斯特拉波尼奥、乌切利尼议员的别墅,还有其他人家的别墅,都给武装的值班人员监视起来,“天才”扫雷队从地下室到阁楼把房子检查了个遍。那天来彭博尼奥别墅里吃饭的客人准备当晚临时住在露天。

与此同时,一个因为朋友关系总是无事不晓的走私犯格里姆潘特,独自追起巴奇·德里·司考利的行踪来。格里姆潘特是个块头很大的家伙,总戴着顶白帆布做的水手帽;那些在海上或是在岸边进行的可疑买卖都要经他之手。所以对格里姆潘特来说,在老房子那个街区的饭馆附近转上一圈以后,碰到背着神秘筐子、微醉着从饭馆里出来的巴奇并不是很难。

格里姆潘特请巴奇去“断耳”酒馆喝几杯,给他倒酒的时候,格里姆潘特给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把地雷还给主人是没用的,”格里姆潘特说道,“反正他一有机会,就会把地雷放回你找到它的地方。但是,如果你听我的话,我们会弄到好多鱼,到时候整个海边的市场都是我们的,我们要不了几天就会变成百万富翁。”

要知道有一个叫作泽菲利诺的淘气包,凡事都要插上一脚,他跟着这两个人一直跟到“断耳”酒馆,躲在桌子底下偷听他们的谈话。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格里姆潘特的意思,逃走了,跑到老房子街区的穷人中间去散布这个消息。

“嘿,你们今天想来点儿炸鱼吗?”

于是一些胸前抱着孩子、披头散发的瘦女人,戴着助听器的老人,正在摘菊苣的长舌妇人,正在刮胡子的失业青年都从又窄又歪的窗户里探出头来。

“哪儿来的鱼?哪儿来的鱼?”

“别出声,别出声,你们都跟我来。”泽菲利诺说。

与此同时,格里姆潘特回了一趟家,再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小提琴箱,和巴奇老头并肩走着。他们走了那条紧靠海边的路。“老房子”街区里来的那些穷人蹑手蹑脚地跟在他们的身后。那些仍穿着围裙的女人肩上扛着平底锅,腿已瘫痪的老人们坐在轮椅上,残疾人拄着拐杖,在这群人身边还围了一帮孩子。

他们到了海岬的礁石上以后,把地雷抛进了海里,一股海浪把它带向深海。格里姆潘特从小提琴箱里掏出来一个那种用来扫射的杀人武器,然后把那个家伙架到礁石后面隐蔽的地方。当地雷进入他射程之内的时候,他一枪一枪地射起来,射到水里的子弹划出一道小水花打出的尾波。穷人们堵着耳朵,趴在沿海大道的地面上。

一股巨大的水柱突然从地雷被抛下的地方升起。那声音巨大无比,旁边别墅的玻璃窗都被巨响给震碎了。海浪一直涌到岸边的路上来。海水一退下,鱼的白肚子就浮了出来。就在格里姆潘特和巴奇拿起一张大网的时候,突然被一大群冲向大海的人冲倒在地。

穷人们穿着衣服就跳进水里,有的人卷起了裤腿、手里抓着鞋子,有的人是踩着鞋子穿着衣服就直接扑到水里去了,女人身上的衬裙围着一圈浮在水面上——所有的人都下水去捞死鱼了。有的人是用手捞,有的人是用帽子捞,还有的人用鞋子捞,有的人把捞起的鱼放在口袋里,有的人把鱼放在包里。小伙子们的手是最快的,但是也不争斗,所有的人都同意把那些鱼平均分了。更准确地说,他们甚至还主动去帮助老人,因为老人们有时会滑倒在水里,等他们爬出水面的时候,胡子上挂满了海藻和小螃蟹。最幸运的要数修女,她们一对一对地在水里走着,用她们展开的纱在水面上舀鱼,把这一整片海域都扫荡了个干净。那些漂亮的小姑娘时不时地会叫道“咦呀……咦呀……”,因为什么死鱼钻到她们的衬裙底下去了,而小伙子们都潜到那底下去逮鱼呢。

在岸边,人们用干海带点起了火,平底锅出场了。每一个人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油的小瓶子,很快就能闻到炸鱼的味道了。格里姆潘特之前就溜走了,生怕因为自己手上拿着那个宰人的家伙被警察抓到。巴奇·德里·司考利则是待在那群人中间,从他衣服上的窟窿里时不时会蹦出来什么鱼、螃蟹或是虾子,他高兴得还生吃了一条绯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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