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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狗一样睡觉

像狗一样睡觉

每当他睁开双眼时,都能感到自己身上洒满了从售票处大灯上打出来的那片刺眼黄光。他把眼睛收进被竖起的外套翻领中,找寻着黑暗与温暖。躺下来的时候,他都没发现地上的石头板是那么冷、那么硬,现在一片片的寒冷就从衣服下,从鞋子上的洞里钻到他身上来,而他臀部那一点可怜的肉,被挤在骨头和石头之间,把他弄得生疼。

但这地方选得倒很不错,藏在大台阶下的角落里,被挡住了,也不挨着过道。果然,他在那里刚待了一会儿,就来了高个子女人的四条长腿,她们在他头的上方说:“嘿,那家伙抢了我们的位置。”

那男人听见了,但并没有醒过来。他的嘴角一侧流出口水来,躺在硬纸外壳被磨破的小旅行箱上,那是他的枕头,他的头发沿着身体的水平线自顾自地睡去了。

“好吧。”之前的那个声音说,那是从沾满泥土的膝盖和裙子的喇叭形下摆上方传来的。“请您让一让。我们好歹要铺一下床。”

这是那些脚中的一只,是只穿着靴子的女人的脚,那脚踢了踢他的腰,就好像动物的口鼻部在嗅着什么东西。那男人撑着肘关节爬起来,在黄色的街灯下胡乱摸索着,他双眼蒙眬愠怒,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头发全都竖了起来。然后他又跌了下去,就好像想用脑袋去撞行李箱。

女人们把袋子从头上卸下来。跟在她们后面的那个男人放下卷起的被子,他们就准备起了床。“嘿,”最老的那个女人对躺着的人说,“你起来一下,我们也好给你底下垫上。”可是呢,他一直在睡觉。

“他一定是累坏了。”最年轻的女人说,那女人瘦得皮包骨,所有的脂肪几乎就是架在那一身瘦肉上的,当她屈下身子来铺被子,并把被子掖在面粉袋下时,她的乳房和臀部在她衣服下面上蹿下跳着。

他们三个是黑市上的人,驮着满满的袋子、空空的铁皮桶从山上下来。他们学会了在火车站硬硬的地面上睡觉,在装牲畜的车厢里跑路,但也积累了一套经验,他们带着被子跑路,被子垫在底下是为了柔软,盖在上面是为了暖和,而口袋和铁皮桶可以用来当枕头。

最老的女人试图把被子的一角塞到睡觉人的身下去,但她得抬一点儿、塞一点儿,抬一点儿、再塞一点儿,因为他一动不动。“他可真是累坏了,”老女人说,“也许他是从外地来的。”

而和她们一起的那个男人,一个穿着带拉链衣服的瘦子,已经钻进了上下两条被子之间了,他把头上的帽子一直拉到眼睛上。“来啊。快到这被子底下来,你还没准备好吗?”他对着年轻女人的屁股说,那女人仍弓着身,拾掇着用作枕头的口袋。那个最年轻的女人是他妻子,但比起他们的双人床,他们更熟悉候车大厅里的地板。两个女人也睡了进去,年轻女人和丈夫几乎是肩并肩地蹭在一起,时不时还发出打战的声响,然而老女人却在折腾那个可怜的睡觉男人。也许那个老女人也没多老,只是好像被生活糟蹋过,头上总是顶着面粉和油桶,在火车里上上下下地忙活着。她穿着一件口袋似的衣服,头发是扎向四面八方。

睡觉男人的头从行李箱上滑了下来,因为行李箱太高,他的脖子得一直歪在那里;她试着把他弄得舒服一些,但他脑袋差点没掉到地上去,于是她就把他的头架在自己肩上。男人合上嘴巴,咽了咽口水,在女人身上更下面更柔软的地方找到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流起口水来,现在他睡在她的乳房上。

他们在那里,正准备入睡,来了三个从南意大利来的家伙。他们是长着黑胡子的父亲和两个棕色皮肤的胖女儿,三个人都是小个子,挽着柳条编成的篮子,在那一大片光中,给困意压得睁不开眼。好像是女儿们想去一个地方,而父亲想去另一个地方,于是就那么吵着,互相都不看着脸的,几乎不是在说话,而是咬牙切齿地反复吐着一些短促的句子,还会猛地停下来或走起来。他们发现这位置已经给那四个人占据了,就越来越迷茫地待在那里,直到又来了两个捆着绑腿,斜搭着短披风的年轻人。

这两个人立刻混入那些南意大利人中间,还说服他们把所有的被子铺在一起,把那四个躺着人的被子整作一条。这两个小年轻是移民到法国的威尼斯人,他们让那些黑市的人站起来,重新理了一下被子,好叫所有的人都能挤得进去。很明显,他们这么忙活完全是为了偷摸那两个瞌睡姑娘的乳房和屁股,但最后大家也都安稳下来,包括那个最老的黑市女人,她一动没动,因为那个呼呼大睡男人的脑袋正枕在她的一个乳房上。两个威尼斯人自然是挤在两个姑娘中间,把那个南意大利男人丢在了一边;但是,在那些被子和短披风底下捣鼓来捣鼓去的,他们的手也能摸着其他女人。

有些人已经在打呼了,但南意大利男人却怎么也睡不着,尽管那许多睡意正沉沉地压在他身上。那刺眼的黄光一直追到他的眼皮底下,一直追到挡住他眼睛的手下面;而且扬声器那非人的声音还在响着:“……快车……站台……出发……”这声音让他感到久久的不安。然后他又感到要撒尿,但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又怕在那个火车站里走失。最后他决定叫醒一个人,于是他开始摇那个人,那个从一开始就睡在那里的倒霉人。

“厕所,老兄,厕所。”他边说着,边拽着那人的胳膊肘,坐在那一摊裹着被子的身体中间。

那个一直在睡觉的男人最终突然坐了起来,对那张俯在自己身上的脸庞,睁大了通红又迷糊的眼睛,张大了流着树胶般液体的嘴巴,那是张猫一样的小脸,满是皱纹,长着黑色的胡子。

“厕所,老兄……”南意大利人说。

那个家伙呢,却还傻愣着,他担惊受怕地望着周围。于是他和那个南意大利人都大张着嘴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个总在睡觉的人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见那个女人的脸,躺在他身下的地上,他满心恐惧地打量着她。也许差点儿都能喊出声来了。然后突然,他又把头埋入女人的胸前,沉沉地睡了过去。

南意大利人踩着两三个人的身体站了起来,在那个光亮而寒冷的庞大大厅里迈开了迟疑的步伐。从那边的窗子里,可以看见夜晚澄净的黑暗,还有一些铁制的几何形景色。他看见一个比他还矮小的棕色皮肤男人走过来,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衣服,戴着西西里式的帽子,脸上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

“厕所,老兄。”南意大利人问道,几乎是在哀求。

“要美国的,还是要瑞士的?”那个人答道,他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弄出一包烟来。

这是在火车站周围勉强维持生计的漂亮的小摩尔人[96],他在这地表上是既没家也没床,时不时地搭趟火车,他那些没把握的香烟和口香糖在哪里好卖,就去哪里。晚上,他就和几群睡在火车站的人们聚在一起,等着换车,甚至还能在一条被子下躺上几个小时,如果不碰上什么性欲倒错的老头,他能一直转到早上,因为这些老头会把他带回家,让他洗澡,给他吃的,还让他和自己睡在一起。漂亮的小摩尔人也是个南意大利人,于是对长着黑胡子的小老头非常友善;他把老头子带到了厕所,等他撒完尿,再陪他回去。他还给老头子烟抽,于是他们就一起抽着烟,用含着沙子一般睡意蒙眬的双眼看着火车出发,看着底下的大厅里那一堆睡在地上的人们。

“像狗一样睡觉,”南意大利人说,“我有六天六夜没看过一张床了。”

“一张床,”漂亮的小摩尔人说,“有时候我会梦到一张床。一张漂亮的白床,是我一个人的。”

南意大利人又回去睡觉了。他掀开被子想挤出点地方来,却看见一个威尼斯人的手插在他女儿的腿间。他于是也把手插了进去,想把威尼斯人赶走,而他女儿的肉柔软地动弹了一下,那个威尼斯人就认为是他的朋友也想摸上一摸,于是他就一把拳头挥过去,把南意大利人推走了。南意大利人骂骂咧咧地朝他举起了拳头。其他人嚷嚷着睡不成觉了,南意大利人只好用膝盖撑着,跨过他们,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垂头丧气地钻进自己的被子。他很冷,缩成了一团,在他手上,还能感到女儿衬裙下的热量。他突然很想哭。

就在那时,大家都感到一具外来的身体混进了他们中间,好像一只狗在被子下扒着什么。几个女人大叫起来。很快大家就忙着把被子扯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结果在他们中间,发现了漂亮的小摩尔人,他已经蜷起了身子,打上了呼,就好像一个胎儿一般。他没穿鞋,脑袋埋在一条衬裙下,脚却插在了另一条衬裙下。他被砸在后背上的拳头弄醒了,“抱歉啊,”他说,“我不想打扰你们的。”

但所有人都已经醒了,骂天骂地地,除了流着口水的那第一个男人。

“这里能把骨头睡坏,能让背上结冰,”他们说,“还要把那盏灯砸掉,再把那个扬声器的电线剪断。”

“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教你们怎么来做床垫。”漂亮的小摩尔人说。

“床垫,”其他人重复道,“床垫。”

漂亮的小摩尔人已经拿掉了几条被子,接着把被子折成手风琴那样,凡是在监狱里待过的人都知道这种叠被子的方法。他们叫他停下来,因为这样的话被子是不够的,有些人可能会完全没被子盖。于是大家又说起这觉睡得不舒服,什么头下没点东西的话,根本就睡不了,不是所有人头下都有东西垫的,因为南意大利人的篮子派不上用场。于是漂亮的小摩尔人就设计出来一种全新的办法,使每个男人都能把头枕在某个女人的屁股或大腿上;不过因为那些被子,这事操作起来也很麻烦,但最后大家也都安稳下来,这样一来就出现了新的组合。可没过多久就不管用了,因为他们不能保证自己一动不动,于是漂亮的小摩尔人找着了一个法子,让每人都买上了他的“民族”牌香烟,然后大家都抽起烟来,诉说起自己有多少个不眠之夜。

“我们已经漂泊了二十天了,”威尼斯人说,“为了穿越这条该死的边境线,我们足足试了三次,他们每次都把我们赶了回来。在法国,我们看到的第一张床就是我们的,我们在上面连续睡了四十八个小时。”

“一张床,”漂亮的小摩尔人说,“干净的床单,还有可以陷进去的羽毛褥垫。一张窄窄的床,暖暖和和的,上面只能睡上我一个人。”

“我们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黑市男人说,“回到家,只能在床上过一夜,接着又要离开,在火车上过夜。”

“有张干净的、暖和的床,”漂亮的小摩尔人说,“光着身子,我要光着身子钻进去。”

“我们有六个晚上没脱过衣服了,”南意大利的姑娘们说,“六个晚上没换过内衣了。我们像狗一样睡了六个晚上。”

“我想像贼一样潜到什么人家里去,”一个威尼斯人说,“但不是为了偷什么。而是为了能钻到一张床上,在上面一直睡到天亮。”

“或者干脆偷一张床出来,然后把床搬到这里,睡在上面。”另一个威尼斯人说。

漂亮的小摩尔人想到一个主意。“大家等一等。”他说,然后就走开了。

他在拱廊下走过来走过去,直到遇上了疯女人玛利亚。如果疯女人玛利亚夜里搭不到客人,第二天就吃不上饭,所以即使是凌晨她也不会放弃任何机会,这一会儿还在人行道上前前后后地晃着,能一直晃到天亮,一头干枯的红发毫无光泽,小腿肚子也肿成了长颈大肚瓶。漂亮的小摩尔人是她很好的朋友。

在火车站的营地里,人们谈着瞌睡和床,还有他们怎么像狗一样睡觉,同时等着窗户玻璃上的黑暗渐渐淡去。没过十分钟,漂亮的小摩尔人又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张卷起的床垫。

“过来躺下,”他边说着,边在地上展开床垫,“轮流睡,每隔半小时就换一次,五十里拉,一次能睡两个。来呀,每人二十五里拉很贵吗?”

原来,他从疯女人玛利亚那里租来一个床垫,她的床上有两个床垫,现在她每半小时一租地把床垫给转租出去。于是其他这些等着转车的瞌睡旅客都饶有兴致地靠了过去。

“躺下,”漂亮的小摩尔人说,“我来负责叫醒你们。我们在上面盖一床被子,行啦[97],没人会看得到你们,你们甚至可以在里面弄孩子。快躺下。”

一个威尼斯人第一个上去试了试,和一个南意大利的姑娘一起。黑市的老女人为自己和睡在她身上的那个可怜人预定了第二轮。漂亮的小摩尔人早就掏出了个小本子,在上面记着顺序,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拂晓时,他得把床垫带回给疯女人玛利亚,他们会在床垫上翻筋斗翻到中午。然后,最终,他们也会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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