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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欲望

十一月的欲望

寒冷是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来到城里的,骗人的太阳挂在假装澄净的空中,寒冷分流到又长又直的巷子里,就像被切成了好几片,使猫从檐槽钻进还没有生火的厨房。晚起的人们并不开窗,穿着薄薄的外套出门,总是说着同样的话——“今天冬天迟迟不来啊”——一边打着战,一边呼吸着冰冷的空气。然后想到了从夏天就开始储备的木炭和柴火,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欣喜。

对于穷人来说,这是糟糕的一天,因为他们不能再把之前搁置的问题往后推了:取暖的问题,衣服的问题。小花园里有一些修长的小伙子在闲逛,他们看中了纤细的梧桐树,但时不时得躲开警卫,因为他们打着补丁的大衣下藏着有锯齿的锯子。在一张慈善机构宣布要发毛衣和保暖裤的宣传画下面,一群人在读着画上的字。

他们是从某个教区来接受救济的人,要去堂格里罗的家里领取衣物。堂格里罗的家在一栋老房子里,上去要经过一截很窄的、没有楼梯井的楼梯。他房子的门直接对着小花园,门旁边隐约能看到一个楼梯平台的边缘。在分衣服的那几天,穷人们会挤在这些台阶上,排队领衣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敲那扇关着的门,然后把证明书和票根交给一个泪眼婆娑的秃额女佣,然后他们就在楼梯上等着那个女人带着一小个包裹回来。从外面能看得到房间里面全是被虫蛀了的旧式家具,身材魁梧,声音却瓮声瓮气的堂格里罗总爱笑,坐在堆满包裹的桌子后面,在登记表上做着记录。

排队的人有时会在楼梯下面的拐弯处挤成一团,其中有一些是从不出阁楼的没落寡妇,一些是咳嗽咳得很厉害的乞丐,一些是从农村来的家伙,他们满身尘土,穿着铁钉鞋在小花园里踏来踏去,还有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蓬头散发的瘦小伙,穿着冬天穿的拖鞋和夏天穿的雨衣。有时,这一拨不成形的、缓慢移动的队伍会延伸到中间平台还要往下的地方,那里有扇玻璃门,那是“法布里兹雅”皮货店。于是,那些高雅的太太每次去找法布里兹雅预定水貂皮衣或是阿斯特拉罕羔皮的时候,为了不碰到那些乞丐,都得贴着栏杆上楼。

一天,堂格里罗要发法兰绒和保暖裤的时候,一个裸身的男人过来排起了队。那是一个干粗活的老头,又高又壮,那一脸灰白的胡子上还有几撮毛是金色的。他穿着一件军大衣,底下什么也没穿。他的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扣子全扣满了,但他的小腿是光着的,也光脚穿着靴子。人们惊讶地张着嘴,看着他,而他却笑着,还开人们的玩笑。他长着一双欢快的大眼睛,蓝蓝的,花白的刘海垂到额前,宽宽的脸庞透着酒气,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他叫巴尔巴加罗,今年夏天,当他在河里铲卵石的时候,别人偷走了他脱在岸上的衣服。从那时起,他就穿着几块破布得过且过,偶尔也会锒铛入狱,或是混进养老院,但是在监狱里待过一阵后,他们会把他放出去,他自己呢,也会从养老院里逃出来,然后在城里、在镇子上流浪,要么游手好闲,要么到处干点小时工。如果他又没有更好的地方去了,没有衣服倒是去行讨或被关进监狱的绝佳借口。那天早上,突如其来的寒冷让他决定去搞件衣服,所以他才会光着身子穿着大衣转来转去,像梭子一样从一个机构跑到另一个机构,顺便吓吓一路上碰到的姑娘,每到一个十字路口还会被警卫拦下来。

自从他来了以后,在楼梯的队伍中,人们就一直在谈论他。他呢,挥动着胳膊数着排队的人数,想方设法地找机会插队。

“是啊,是啊,我就是光着身子的!你们看见没?不只是光着腿啊!你们想要我把扣子解开给你们看吗?快给我让让,你们要是不给我让路,我就把衣服给解开!真冷啊!从来没这么冷过!夫人,您想摸摸吗?想看看我暖不暖和吗?神父只给保暖裤吗?我拿保暖裤能干什么?我拿保暖裤去卖钱!”

最后他干脆在排队的人中间坐下来,坐在楼梯平台的台阶上,那里正好就是“法布里兹雅”皮货店。那些太太来来往往地经过那里,头几天会炫耀炫耀自己买的皮衣。“哎呀!”她们看到坐在那里的老头一双光着的腿,失声叫道。

“夫人,您可别叫警卫,他们已经抓过我了,就是他们叫我来这里,让我来看看他们能不能给我弄点衣服穿的。再说,您什么也看不到的,您可别给我找麻烦。”

太太们于是匆匆走过,巴尔巴加罗感到自己被带着樟脑丸和铃兰香味的柔软下摆抚过。“好毛,夫人,真是没得说,毛底下一定很暖和。”

每走过一位太太,他就会把手伸上前去摸她们衣服的皮子。“救命啊!”她们哇哇大叫。然后他还把脸颊贴到她们的皮衣上,就像猫那样。

在“法布里兹雅”那里,太太们开了个秘密会议,没有人再敢出去了。“我们要喊警卫吗?”她们互相问道,“但是他们把他打发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让他穿上衣服的吗?”她们每过一会儿就打开一道门缝:“他还在那里吗?”有一次他甚至把胡子拉碴的脑袋挤到门缝里,人还坐在外面,叫了一声:“哎呀!”她们差点没吓晕过去。

最后巴尔巴加罗决定了:“我们去找交涉。”他站起来,按了“法布里兹雅”的门铃。两个徒工给他开了门,她们中一个脸色苍白,腿瘦得只剩下膝盖了,另一个编着黑色的辫子。“你们给我把夫人们叫来。”

“走开!”脸色苍白的姑娘说。但巴尔巴加罗不让她关门。

“你去,把太太们叫来。”他对另一个姑娘说。另一个姑娘转身去叫人了。“真乖。”巴尔巴加罗说。

店主人和她的顾客冒了出来。“如果你们想要我不解开衣服,能给我多少钱?”那个大老粗说。

“什么?”

“赶紧给钱,少废话。”说着,他一只手就开始从脖子口解扣子了,另一只手伸出来要钱。太太们于是纷纷在提包里掏起零钱来,给了他一些。一个浑身穿金戴银的贵妇好像没有找到零钱,她用那双肥大的、深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巴尔巴加罗停下来,不解扣子了。他说:“那么,如果我解扣子,您给我多少钱?”

“哈哈哈!”那个编了辫子的徒工大笑起来。

“琳达!”女主人大喝道。

巴尔巴加罗把钱塞进口袋后出去了。“再见,琳达。”他说。

这时队伍中传话说,衣服可能不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领到。

“应该先给我,我光着身子呢!”巴尔巴加罗一边说着,一边挤到了队首。

在门口,神父的用人双手合十地说道:“底下居然什么都没穿!怎么能这样!您等一下,别,别进去!”

“让我进去,管家,否则,我用罪恶来引诱你。尊敬的神父在哪里?”

他走进神父的房间,房间里都是些巴洛克式画框裱起来的圣心流血的画画,几个极高的五斗柜,还有展在墙上的十字架,就像黑色的鸟一样。堂格里罗从写字台边站起来,大笑起来:

“吼吼,吼吼,吼吼!谁把您整成这副模样的?吼吼,吼吼,吼吼!”

“您说说,神父,今天发的是法兰绒,但是我来这儿是拿裤子的。您有吗?”

神父听了他的话,扑到他那个椅背很高的沙发上,仰面躺下,笑出了双下巴:“没有,没有,吼吼,吼吼,吼吼,不是我没有……”

“我又不是要您的裤子……我是说,我会一直在这儿待到您给主教打电话,待到您让人把裤子带来。”

“这样啊,这样啊,孩子,去大主教那里,您去大主教那里,吼吼,吼吼,吼吼,我给您一张条子……”

“一张条子。那法兰绒的呢?”

“这边,这边,吼吼,吼吼,吼吼,我们来看一看啊,孩子。”

接着他就翻出一套套的套头衫和保暖裤,但是没找着一条适合巴尔巴加罗的那种大码的裤子。当他们找到最大号的一套衣服时,巴尔巴加罗说:“我这就穿上。”神父的用人赶在他把大衣脱下来之前,逃到楼梯平台上去了。

巴尔巴加罗现在光着身子,为了取暖,做了一会儿俯卧撑,然后就穿起了内衣。堂格里罗看到他那个加里波第式的脑袋被紧紧地扣在领口,而袖口和脚踝也是收得紧紧的,保暖裤又紧紧地贴在身上,笑得停不下来。

“哎哟!!”巴尔巴加罗大叫一声,缩成一团,就好像是被电击了一下。

“您怎么了,您怎么了,孩子?”

“真扎,哪儿都扎……尊敬的神父,您给的这是什么衣服啊?我浑身都痒痒……!”

“好了,好了,都是新的,能看得出来是新的,很快您就会习惯的。”

“哎呀呀,我的皮肤很娇嫩的,现在我都已经习惯光着身子了……哎呀呀,痒死我了。”他为了挠背,把身子扭作一团。

“好了,好了,洗一下就好,洗过以后会软得跟丝绸一样了……现在您去找这个我给您的地址,他们会想办法给您弄一件衣服的,走吧。”说着神父就把他推向门口,同时让他把大衣再穿上。

巴尔巴加罗已经不再坚持了,他认输了。他一出门,他们就把门关上了。他弓着身子,往楼下走,一边抱怨着,一边摸着自己的身子,而那些还在楼梯上排队的人也问起他来:“他们对您做了些什么?他们打您了吗?胆子可真够大的!一个神父,打老人家!但是这保暖裤还真不错!”他们看着他穿在白色法兰绒裤子里的小腿肚子说道。

巴尔巴加罗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岁,蓝色的眼睛里肿得全是泪。他下了楼。正好经过皮货店的门口,他突然转过身来,也不抱怨了,而是敲了皮货店的门。

编了辫子的徒工在门口露出了脑袋。“但是……”她说。

“你看。”巴尔巴加罗哭丧着脸,勉强挤出微笑,向她指了指自己身上绷在脚踝上的白色保暖裤。

姑娘说了句:“哎呀……”

而他却已经钻进门了。“你把夫人叫过来,快点!”姑娘去了。巴尔巴加罗纵身一跃,躲进一个侧房,然后用钥匙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法布里兹雅太太出来了,没见着他,于是又回到那里头去,摇着头说:“为什么不把疯子给关起来,我真是不明白……”

巴尔巴加罗刚用钥匙把门锁上,就把大衣、套头衫、保暖裤和鞋子从身上脱下来,终于又光着身子,幸福地呼吸起来。他在一面大镜子里看着自己,鼓起自己的肌肉,又做了一会儿俯卧撑。屋里没有暖气,真的能把人冻成狗,但他真是太得意了。于是就环顾起四周来。

原来他是把自己给锁进“法布里兹雅”的仓库了。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挂衣架,衣架上所有的皮大衣挂成一排。

这个粗老头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皮大衣!他用手一件一件地摸起这些大衣来,就像是在弹拨竖琴一样;接着他又用肩膀和脸颊去蹭了蹭皮衣。那里有一些阴险的灰色水貂皮,柔软服帖的阿斯特拉罕羔皮,像长了草的云朵一样的银光狐狸皮,灰鼠皮[98],极薄而不可捉摸的松貂皮,结实而温和的褐色河狸皮,善良而高贵的兔子皮,窸窣作响的、长着斑点的白色小山羊皮,最后是摸起来令人发抖的豹皮。巴尔巴加罗这才发现自己正冻得牙齿打战。于是他就顺手拿了一件小羊皮的外套,在自己身上试了试,正正好。他用一条狐狸皮裹住腰,把它黄褐色的尾巴拉到前面来,当作遮羞布。他穿上一件非洲羚羊皮大衣,那应该是给一个奇胖无比的女人穿的,大衣柔软得甚至能缠在自己身上。他还找到了一双有着河狸皮里子的短靴,还有一顶漂亮的皮帽。他这一身真是太棒了,再来一个皮手筒,好了。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他怡然自得地站在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几乎分辨不出来哪里是自己的胡子,哪里是动物的皮毛。

衣架上的皮衣还是挂得满满的。巴尔巴加罗把这些皮衣一件件地扔在地上,慢慢地他脚下便被皮衣铺成了一张宽广柔软的床,软得叫人想深陷其中。于是他就干脆躺下,让所有剩下的皮衣全落在自己的身上,就像雪崩那样。那里暖和得甚至让人觉得如果现在就睡着的话,会是一种遗憾,因为舒舒服服地躺在那里实在是一种享受,但是这个粗老头没撑多久就陷入了安详的梦乡,连梦都没有做。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窗外已是深夜了。四周寂静无比。当然,皮货店已经关门了,谁知道他怎么才能出去。他竖起耳朵,突然听到有人咳嗽,就在隔壁的房间。一束光从门缝里投进来。

他站起来,用水貂皮、狐狸皮、羚羊皮和皮帽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然后轻轻地打开了门。在一盏台灯的灯光下,编了黑辫子的徒工正伏在一张桌子上缝着什么。因为考虑到仓库里货品的高昂价值,法布里兹雅太太就决定让一个姑娘在这里过夜,就睡在作坊里的小床上,这样如果有人偷东西的话,她就能及时发出警报了。

“琳达!”巴尔巴加罗喊了一声。那姑娘睁大了双眼,看到在阴暗中,一个像熊一样的巨人交叉着双臂,把手收在阿斯特拉罕的皮手筒里。她说了句:“……好看极了……”

巴尔巴加罗前前后后又走了几步,孔雀开屏般地炫耀着,就像时装模特那样。

琳达说:“……但是现在我得喊警察了。”

“警察!”巴尔巴加罗生气了。“但是我又不偷东西。我能拿它干什么?我穿成这样肯定不能上街的。我来这儿只是为了把身上的衣服脱掉,太扎人了。”

于是他们说好了,他那天晚上可以在那里过夜,但是第二天一早就得走人。其实是琳达知道用哪种方法来洗衣服,可以让衣服不扎人,还说会给他把衣服洗掉。

巴尔巴加罗帮她把洗好的衣服挤干,把晾衣绳拉上,把衣服晾在一个电炉旁。琳达有几个斑皮苹果,于是他们俩把苹果给吃了。

然后巴尔巴加罗说:“我们现在来看看你穿上这些皮衣怎么样。”接着他让她把所有的皮衣都试了一遍,并试了各种搭配,编着辫子和头发披下来也都试了,他们还就各种皮子直接穿在身上的柔软度交换了意见。

最后,他们搭了一个用皮衣做成的小屋,大小正好够他们俩躺在里面,于是他们就钻进去睡觉了。

当琳达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起来了,正在穿套头衫和保暖裤。曙光透过窗户洒进来。

“衣服都已经干了吗?”

“还是有点儿潮,但是我得走了。”

“衣服还扎人吗?”

“哪有!我现在舒坦得就跟教皇一样。”

他帮琳达把整个仓库收拾整齐了,然后穿上他的军大衣,在门口跟她挥手告别。

琳达在那里看着他慢慢远去,那一段白色的保暖裤夹在大衣和靴子中间,那一缕头发在拂晓凛冽的空气中显得那么骄傲。

巴尔巴加罗不打算去找大主教讨衣服,他想穿着这一身衣服,去附近镇子的广场上转转,去做点儿力量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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