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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后记

虽然雷在1959年过世,但他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他的首部长篇小说问世七十多年后,他的名字成了犯罪小说创作的试金石,不仅代表了优秀的小说,也代表了兼具力与美的写作。雷蒙德·钱德勒堪与亚瑟·柯南·道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比肩,因为他笔下最出名的英雄已经家喻户晓。但是钱德勒与众不同,因为他的作品不仅仅关于谋杀。他对腐败、懒惰和自私的刻画在犯罪小说领域前无古人,因此也拓宽了这一小说类型的疆域。

雷的作品出于多种多样的原因深深吸引着读者。首先是菲利普·马洛的恒久魅力,他能够轻易地超出他最初登场的几部作品的狭窄边界,跃入更为广阔的天地。他以雄辩的方式表现了一个极具美国风格的词:孤独。无论读者住在洛杉矶、伦敦、东京还是巴黎,当他们读到马洛在大城市的格格不入时,都能从中找到共鸣。菲利普·马洛成了百万读者倾吐、提炼和重塑隔绝感的对象,他们借此反观自己的情感,也借此解读这个世界。而这正是马洛何以高贵的部分秘密所在。

除马洛以外,雷的作品中还有一个明显的主角:洛杉矶。雷对这座城市的二度创造正是其作品长盛不衰的关键。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用独到的方法展现出这座城市的细节,并提炼出它独特的氛围。不过我们也可以说,洛杉矶本身就是个令人着迷的主题。雷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洛杉矶适合当作艺术创作的主题。无论我们是否乐见,这座城市日渐成为创意产业的中心,既催生了许多现代流行文化的关键作品,也成为它们的故事背景,从比利·怀尔德的《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到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银翼杀手》(Blade Runner)都是如此。随着洛杉矶日益变得重要,雷蒙德·钱德勒对它也越来越看重。

影视产业源源不断地推出侦探马洛的电影、电视和广播剧改编作品,证明了马洛及其世界的生命力。尽管有些改编作品已经被遗忘,但有些版本中的马洛却成了经典形象。1973年,由罗伯特·奥特曼(Robert Altman)导演、利·布拉克特编剧(霍华德·霍克斯导演的《长眠不醒》也由他担任编剧)的《漫长的告别》登上了银幕,扮演马洛的是美国演员埃利奥特·古尔德(Elliott Gould)。1975年,轮到罗伯特·米彻姆(Robert Mitchum)在迪克·理查兹(Dick Richards)导演的《再见,吾爱》中扮演侦探马洛,他后来又于1978年在迈克尔·温纳(Michael Winner)版的《长眠不醒》中重新演绎了马洛。在这些电影中,罗伯特·奥特曼的作品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每一部电影都根据其目标观众对马洛进行了重新塑造。在奥特曼的版本中,故事的背景变成当代的洛杉矶,嬉皮士会在阳台上做裸体瑜伽。他对《漫长的告别》的处理引起了70年代观众的共鸣,因为他们对社会最高层的腐败以及城市给他们带来的异化日渐感到焦虑。迈克尔·温纳的解读则彻底忽略了洛杉矶,将场景搬到伦敦。有些电影将钱德勒的作品用作故事框架。比如,沙恩·布莱克(Shane Black)执导的《小贼、美女和妙探》(Kiss Kiss Bang Bang,2005)将钱德勒长篇小说和短篇故事的题目用作电影的章节名。不过,在所有胶片电影中,最能代表硬汉题材的《唐人街》(Chinatown)虽然并非改编自钱德勒的小说,但它展现出来的洛杉矶城却与雷的作品不谋而合。这部由罗曼·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执导、罗伯特·汤(Robert Towne)编剧、杰克·尼科尔森(Jack Nicholson)主演的电影,探究了水利工程、洛杉矶城以及这座城市所催生的腐败。如果雷能活着看到这部电影,他也许会发现电影中的世界同他笔下的洛杉矶如出一辙。

不过除了虚构作品外,雷本人也深深吸引着读者。他的书信和人生经历同小说一样,给读者们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尤其是他的书信,向我们展现出一个独特的现代人的诸多方面。信中总是混杂着各种生动的观点,有时候气愤而铿锵有力,有时候怒骂又鼓舞人心,有时候厌世却总是予人以启迪。它们和他的小说一起,令我们得以忽明忽暗地窥见一个男人的一生,既令人神往,也值得铭记。

然而,我们获取这些材料的过程相当曲折。钱德勒刚过世的时候,他的遗产状况并不明晰。钱德勒的文学遗产就同他的人生一样散布在英美两国。不仅档案材料散布两地,他在两地的文学地位也不尽相同。他曾应允将部分档案存放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图书馆的特藏部,而余下部分则由黑尔佳·格林继承,并运送回英国。[1]当时,美国的文学评论家不那么承认他在文学经典中的地位,不像在英国,他已是公认的艺术家与犯罪小说家。所以,他的死讯在大洋两岸引起了不同的反应。

不过在1962年,当《雷蒙德·钱德勒之声》(Raymond Chandler Speaking)出版后,事情开始出现转机。这部最早出版的钱德勒书信集的编者是多萝西·加迪纳(Dorothy Gardiner)和凯瑟琳·索利·沃克(Katherine Sorely Walker),许多读者通过这部书信集得以一睹这位创造了菲利普·马洛的作家的人生。这部书信集远不只是为了整理一位已故作家未曾出版的文字,更是为了向读者展现一位真正具备原创性和天才的作家:

雷蒙德·钱德勒接受过英语古典文学的教育,他求知若渴,批判有力,语言知识广博,对尖锐的文字和恰切的措辞有着近乎天才的把握。他也许正如其拥趸所言,是20世纪最杰出的侦探小说家;而且毫无疑问,他也是最多产、最具独创性的写信人。[2]

有多少读者在第一次看到《雷蒙德·钱德勒之声》英国版(当然是由哈米什·汉密尔顿出版社推出)封面上优雅的钱德勒肖像时,能够想到这位灰发、梳着大背头、戴着厚镜片黑框眼镜、两颊有肉、薄嘴唇、面无笑容、有点双下巴的男人竟然创造了菲利普·马洛?许多读者都想当然地认为,钱德勒的形象应该更强悍、更年轻,而不是像他实际的样貌那么有绅士派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雷的拥趸离他愈发遥远,这种错误印象也就愈发强化。他们如果读过雷的书信,就会发现一个截然不同的雷蒙德·钱德勒,他们会发现他对写作技艺永无止境的追求,对好莱坞、出版商和文学代理人的失望,还有对猫的喜爱。

不过,仅仅通过信件,读者无法了解雷一生中相对阴暗的一面。事实上,直到弗兰克·麦克沙恩在1976年出版了雷的第一部传记[3],他晚年的生活细节才被披露出来,大家才第一次知道雷原来是个酒鬼,而且他和茜茜有着一段不同寻常且几经波折的婚姻。及至此时,雷的小说已经被英美两国的学界广泛认可。但麦克沙恩对这部传记的介绍无疑透露出,他自己为深入挖掘这位侦探小说家的一生而感到不安: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我在这部作品中将雷蒙德·钱德勒视作一位严肃的小说家,而不仅仅是一位侦探小说家。[4]

对有些读者来说,钱德勒作品的文学价值仍值得怀疑。但就在麦克沙恩的传记面世一年后,《雷蒙德·钱德勒的世界》(The World of Raymond Chandler)出版,其撰文作者包括几位德高望重的评论家[雅克·巴松(Jacques Barsun)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T.J.比尼恩(T.J.Binyon)任教于牛津大学,而迈克尔·梅森(Michael Mason)则执教于伦敦大学学院]以及数位受人赞誉的犯罪小说家[仅举三例:派翠西亚·海史密斯、迈克尔·吉尔伯特和朱利安·西蒙兹(Julian Symonds)]。这部文集在某些方面更能体现钱德勒的文学地位:他是个技艺高超的艺术家,他的努力使得侦探小说超越了原有的边界,这种突破是前人不敢想象的。这部作品也是对麦克沙恩所著传记的直接回应,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娜塔莎·斯彭德所写的《他自己的漫长的告别》。在她看来,不仅麦克沙恩笔下的钱德勒有失客观,他对娜塔莎的记述也存在不小的问题,所以她才写下这篇文章,予以驳斥。这部作品,再加上《雷蒙德·钱德勒之声》和麦克沙恩的传记(没过多久,又出了一部更为翔实的书信选集),见证了钱德勒在文学界日渐巩固的地位。至少在英国,他终于超越了达希尔·哈米特,成了令犯罪小说受人尊重的作家。

此外,他的作品从未在市面上缺席。事实上,雷越来越多的作品得以出版。在他成为明星后,那些一度未收入其作品集的早期短篇故事,甚至是那些早已被人遗忘的文学尝试(例如其早期诗作)都得到了重刊。而他参与创作的电影(例如《双重赔偿》)以及改编自其作品的电影(例如《长眠不醒》)都被观众视作该类型的杰作。无论是在文学界还是在电影界,钱德勒的创作都越来越被归入经典作品的行列。

然而,在20世纪80年代,雷一度遭到猛烈的抨击。他的小说遭到文学批评的拆解,他对女性、同性恋和种族问题的态度均受到了诘问。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通过那些对雷的作品抱有疑虑的新批评家的分析,我们得以清晰地看到一位深受性的困扰的作家。雷当然爱女人,但他的表达方式独特,且常常令人困惑。至少在其大部分作品中,他对亲密关系的态度都相当复杂。他对性的肉欲属性的厌恶也常常令人不安。尽管他写过歧视同性恋的文字(“无论基佬外形怎样,他的骨头里都没有钢铁”),但是在他的小说中人们却挖掘出同性恋的元素。菲利普·马洛难以归类,他算不上仇视女性,也不是个多情之人,再加上他总是渴望与其他男性建立真正的感情,这些的确使得他成了谜一般的人物,为他增添了永恒的魅力,他的性动机拒绝分类,这令他同时具备了威胁性和魅惑力。一位传记作者如果从其传主的虚构作品中寻求过多事实,总会显得大胆,但是小说中确实渗透着作家真实的意见和态度。不管怎样,他晦暗不明的性取向令读者对他的小说和书信都兴趣盎然。实际上,雷含糊其词或者按下不表的那些内容和他书中的犯罪、谋杀、腐败一样,都是其作品令人兴奋之处。即便我们已经将雷暴露在阳光下,他身上也依然具有我们无法穿透的神秘之处。

比利·怀尔德曾经说过,在所有与他共事过的人当中,他最常被人问及的是玛丽莲·梦露和雷蒙德·钱德勒。雷如此令人感兴趣,我们并不觉得奇怪,而本书正是同样的好奇心所孕育的产物。雷热爱语言,因此提笔书写他所知的这个世界,并由此创造出一门艺术。但在作品中,在书信中,在生活中,雷像他笔下的菲利普·马洛一样,是充满矛盾的。他困顿的童年、他复杂的家庭关系、他在性和女人方面复杂的尴尬态度,以及他与酗酒的斗争,从不同方面给他的写作带来了困扰,增添了维度,提供了动力。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表现出这种张力,但想要真正理解它们,也许最好再读读他的书信,因为只有两相结合,我们才能最恰切地了解这位作家,了解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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