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后不久,雷和茜茜把行李塞进克莱斯勒的后备厢,沿着太平洋海岸线向美国西北部进发。[1]20世纪30年代的最初几年并不好过,他们也确实被一系列事件弄得伤痕累累。雷突然被达布尼公司解雇,钱德勒夫妇因此失去了方向,他们大约认为离开洛杉矶一段时间,会有助于他们重新找回人生的道路。
雷后来说过,他正是在这一段旅途中对通俗杂志熟稔起来:“1931年,我跟太太常常以休闲放松的节奏游览太平洋海岸,到了晚上,为了给自己找点东西读,我会从书架上挑一本通俗杂志。”[2]这当然也是雷试图重拾写作的那段旅途。自从来到加利福尼亚,他的文学产出基本上就只有诗歌了。除了一篇模仿亨利·詹姆斯的文字外,他几乎不曾涉足小说这种体裁,而缺乏经验的问题很快就变得明显。在他自己看来,在华盛顿州相对凉爽而又潮湿的气候中写下的几篇短篇小说只能算作“不成气候的作品”[3]。他很快就意识到,想要成为一名驾轻就熟的小说家,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不过他也发现,为通俗杂志撰稿在这方面有一项独特的优势:“我一边学习写作,一边还能赚到稿酬。”[4]度过犹如无头苍蝇的几个星期之后,他的罗盘开始指向新的方向。
回到洛杉矶后,钱德勒夫妇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体面。从前的许多朋友如今都不再给他们打电话了,雷也因为近期一系列事件的巨大压力,身体出了问题[5],他要足足花上一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健康。不过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写作,雷就开始探索他眼前能够选择的几条路。首先,他得解决自己缺乏专业知识的问题,刚来加利福尼亚的时候他曾经上过会计夜校,如今也报名修习起短篇故事写作的函授课程。他在第一篇故事刊出之后写信告诉威廉·利弗:“我必须回到起跑线上,从头开始学习写作。”[6]
他所修习的课程看起来非常基础,内容包括“构建场景”和“构建人物”,以雷现有的写作知识,这些内容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显然课业成绩优异,评分也很稳定(不是A就是B),而且他并未放弃对骑士和城堡的世界的痴迷。他的一篇习作开头如下:“伊尼弗拉斯城堡有着宏伟的灰色围墙,那种灰色令人联想起阴暗的行为和一轮太过苍白而显得不太友好的月亮。”其他写于这个阶段的短篇故事表明雷正在与几位影响他的作家较量,他们的写作风格会在雷的文字中反复浮现。亨利·詹姆斯便是其中一位,但是雷最终将海明威树立为自己的榜样。雷还将一则故事——《军士长帽子里的啤酒,或太阳照常打喷嚏》(“Beer in Sergeant Major's Hat,or The Sun Also Sneezes”)——题献给海明威,并称他是“美国现存最伟大的小说家”[7]。从整个故事中,我们都能清晰地看出海明威对他的影响:
汉克去浴室刷牙。
“去他妈的,”他说,“她不该这么做。”
这是间不错的浴室,很小,绿色涂料从墙上剥落下来。不过去他妈的,当他们对拿破仑说,约瑟芬正等在外面时,拿破仑就是这么回答的。浴室有一扇宽窗户,透过这扇窗户,汉克能看到松树和落叶松。它们一副平稳、安逸的模样,枝头垂着细雨……
汉克旋开了牙膏盖子,想起那天他在帕库雅河上钓鲑鱼,也曾这么打开咖啡罐的盖子。那里也有几棵落叶松。那是条很不错的河,鲑鱼也很不错。它们喜欢被人钓上来。一切都很不错,只有咖啡很糟糕。他照沃森的方法煮的咖啡,在背包里整整煮了两个半小时,喝起来味道就像是被遗忘之人(1)的袜子。[8]
尽管我们可以看出雷对海明威亦步亦趋的模仿,但其中也有着明白无误地属于雷的元素:像绿色墙皮剥落的浴室这种细节正是他以后会不断描写的。
雷修完写作课程的时候,他的经济状况已到了窘迫的地步。钱德勒夫妇虽然靠着不多的存款拮据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可很快就要靠变卖家当才能维持生计了。他们一度沦落到所有财产只剩家具和汽车、每个星期的开销只有25美元的地步。[9]尽管生活中有许多艰难困苦,但是雷和茜茜过得很快乐。逆境令他们的关系变得紧密,并且弥合了近几年来在他们之间出现的裂隙。虽然情感生活的走向令他们心满意足,但是缺钱的问题仍旧是雷的当务之急,他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开始为通俗杂志撰稿。他已经注意到,这些杂志一方面允许撰稿人不断地打磨写作,另一方面还给他们开出稿酬。于是他选择了当时最高产也最受欢迎的通俗小说作家厄尔·斯坦利·加德纳(Erle Stanley Gardner),对他创作的故事进行解析。他挑选出来的大概是《手套谜案》(“The Glove Mystery”)、《火与火之间》(“Between Two Fires”)、《隐形的戒指》(“The Invisible Ring”)等故事,雷的目标是剖析这些故事,习得其形式的机杼,并对其进行重写:
我给您的故事列出了一份极为详细的提纲,以此为基础进行重写,然后将我的版本与您的版本进行对比,再回头改写,如此反复。最后的文字漂亮极了。[10]
雷开始为通俗杂志撰稿的时机堪称完美。20世纪30年代初,在大萧条的阴影下,通俗杂志却经历着全盛时期。当时的市场大约有两类杂志:一类是高档杂志(slicks),用上档次、油亮的纸张印刷,定价适中,靠大量广告来维持收入;另一类则是通俗杂志(pulps),用廉价、不光洁的纸印刷,印刷节奏快,销量很大,售价则极其低廉。尽管通俗杂志都很便宜,但它们内容极其丰富多样,从犯罪和西部小说到间谍和爱情故事,几乎无所不登。读者群的扩大使得业界对作者的需求也大幅增长。《黑道世界》(Underworld)、《一分钱侦探故事》(Dime Detective)、《一分钱西部故事》(Dime Western)、《冒险》(Adventure)、《爱情故事》(Love Story)等杂志都依赖能够迅速且大批量炮制故事的作者网络。尽管通俗故事的质量通常不高,但是其写作依旧需要相当的技巧,所以无论书写侦探、牛仔,还是间谍,最好的作者总是供不应求。
通俗故事是美国特有的,其灵感都源于美国西部的英雄。及至19世纪,一代又一代的美国人不断往西部拓展,而这一变化也使得美国人愈发将早期移民的欧洲根基抛在身后(既有字面意义,也有比喻意义)。西部开拓者不仅将开化的行为带到未经驯服的荒野,也从荒野中汲取了力量和个性。[11]换言之,秩序与无拘无束的自然的碰撞造就了美国人的精神。最典型的通俗杂志(被称作“廉价惊险读物”)的封面上往往会有牛仔的图片,他们已然成为新美国的化身。他们都是硬汉,在野外如在家中,不过他们也将法治的精神带到了荒野。这一新美国精神的表达也出现在严肃文学之中,比如詹姆斯·费尼莫尔·库柏(James Fenimore Cooper)在1826年出版的《最后的莫希干人》(The Last of the Mohicans)。
到了20世纪,西部探索已经完成。因此通俗小说作家的目光开始远离西部边疆,转而将故事设定在城市背景中,可是他们笔下的人物以及写作手法依然沿袭了西部故事的套路。这些故事的主角通常是男性,而这名男主角多半是独行侠。他必定是硬汉,具备区分好坏、判断对错的严格道德标准。这类故事的文字也往往具有简洁、有力,甚至粗暴的特点。
最著名的通俗杂志莫过于《黑面具》。它由H.L.门肯(H.L.Mencken)和乔治·金·纳森(George Jean Nathan)在1920年创办。两位创办人希望通过这些类型小说的巨大人气,来资助他们手头的另一份杂志《精英阶层》(The Smart Set,一份高档杂志,虽然吸引到很多现代主义作家向其投稿,却无法盈利)。从一开始,《黑面具》的宣传语就表明该杂志囊括“最上乘的冒险、悬疑、侦探、浪漫、爱情和离奇故事”。该杂志创刊于禁酒法案颁布不到一年后,这一事实说明为其供稿的作者从来就不缺原始素材:报纸上每天都充斥着有组织犯罪的新闻。这份杂志很快就大获成功。
在这一成功的背后,这份杂志在1923年被卖给报业大亨尤金·克劳(Eugene Crow)和他的商业伙伴、华纳图书公司当时的老板埃尔廷奇·“波普”·华纳(Eltinge “Pop” Warner)。在业务经理菲尔·科迪(Phil Cody)的经营下,他们将一系列作者招至麾下,其中包括达希尔·哈米特和厄尔·斯坦利·加德纳。虽然为杂志供稿的作者有几百人,但是到最后,他们俩成了与《黑面具》渊源最深的作家。哈米特曾在平克顿侦探事务所担任侦探,加德纳则是执业律师。两人结合各自的专业经历所写就的现实主义硬汉故事受到了杂志读者的热烈追捧。现实主义小说很快成为《黑面具》杂志的重要版块,哈米特曾在信中强调他所写的故事和现实有着多么紧密的关系:
关于那则故事[即《恶性循环》(“The Vicious Circle”)[12]]:尽管所有角色都是虚构的,但我认为,只有当作者周围的人有过类似的真实经历,他才有可能构建出那些人物。至于剧情则非常接近现实。在“私家侦探”的行当里试手的那些年里,我接手过好几件案子,都是所谓的“朋友”在帮忙处理敲诈勒索的过程中,跟敲诈犯狼狈为奸,或者干脆干掉敲诈犯后取而代之。我就知道至少有一桩案子,敲诈犯像“布什”一样被“英奇”(2)干掉了。[13]
正如此信所示,对于哈米特,写作中重要的不仅有现实主义,还有人性和角色塑造。他在这方面为雷蒙德·钱德勒指出了一条明路,证明丰富且人性化的细节完全不会阻碍故事的动作元素。在早期《黑面具》的一则故事《迪克之家》(“House Dick”)里,叙述者是一位能够令读者惺惺相惜之人:
从我的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以及少女晕倒在地时咚的一声。我自己感觉也不太稳。我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我也在一生中见过很多惨烈的场面,可即便是在几个星期后,我还是会看见那三个死人从衣橱里跌落出来,堆在我的脚下:(几乎故意地)慢慢地跌落出来,犹如一场“跟随领导”的恐怖游戏。
在这段描写中,叙述者已然没有了硬汉的姿态,只剩下一副可以辨认的人之躯壳。这是一个很有力量的瞬间,在早期《黑面具》的故事中很罕见。
尽管达希尔·哈米特对于小说有着艺术上的追求,但他也是一位实用主义者,对他来说,写通俗小说是谋生计的手段:“问题在于,我的侦探情结已经沦为我赖以维生的饭票。”[14]哈米特不仅向雷展现了通俗小说的原创可能性,还证明它可能带来的经济回报。对于雷来说,后者至关重要。虽然他已经决定投身写作事业,但是在他的决定背后,必然也有着经济因素的考量。而达希尔·哈米特的表率已经证明,雷不需要彻底牺牲他的艺术良知,也可以靠写作来维持生计。
1926年,约瑟夫·T.肖(Joseph T.Shaw)被委任为《黑面具》主编,使得杂志向辉煌的未来又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肖使得《黑面具》真正走上了正轨,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份工作:他不仅体力好(是个击剑行家,独创一种没有防御策略的重剑比赛形式[15])、聪明,而且具有这份工作所必需的英雄主义情怀[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是美国陆军上尉(captain),被底下的士兵们亲切地称为“Cap”]。他后来声称,自己在被委任这一职务之前,对所谓通俗小说几乎一无所知。可是他即便没有撒谎,也毫无疑问是发现杂志真正强项的那个人:既不是西部故事,也不是爱情故事,而是犯罪故事。
肖在新官上任之后立即明白,哈米特所写的故事类型可以帮助他将杂志发展壮大。肖写道,哈米特拥有成功的写作“所必需的闪光点和原创性”,他能够“以一种全新的欲望和真实性”讲故事。[16]这正是肖试图为这本杂志定下的基调,于是他致信哈米特,道出了他的设想。哈米特的回信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并致力去做的事情。就我所知,我所设想的创作方式尚无人尝试。那仍然是一片开阔的处女地。”[17]在肖的策划下,《黑面具》以哈米特为范例,闯出了一片天地,尽管其中仍然有很多谋杀和暴力故事,但绝非一本只有烂大街的通俗小说的杂志,而是已经胜出其他杂志一筹。
在肖的鼓励之下,作家们开始拓展范围,从为通俗杂志撰稿发展为创作长篇小说。哈米特的首部长篇作品《血色收获》(Red Harvest)在1929年由克诺夫出版社发行。哈米特也是经过一番考量,认为该社波索尔悬疑系列(Borzoi Books)的苏俄牧羊犬商标有着专精悬疑和犯罪小说的气质,才选定了他们。克诺夫出版社的创始人之妻布兰奇·克诺夫(Blanche Knopf)买下此书,帮助哈米特从通俗文人一跃成了小说家。出版过著作之后,哈米特可以开始对写作的文学性进行耕耘了:
像我这样有些文化水平,又严肃对待侦探故事的人,恐怕是不多的,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没有。我这话可不是说,我只严肃对待自己或某人的作品,我严肃对待的是侦探故事这一写作形式。总有一天,会有人将它变成“严肃文学”[福特的《好兵》(Good Soldier)只需稍作改编,就能变成一部侦探小说](原文如此),我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资质,但是自然有几许私心,希望我的作品也能够如此。[18]
就这方面来说,哈米特算得上是雷的前辈,向他证明在相对有限的通俗小说领域,也可以有所作为。尽管雷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后来错误地写道,“我怀疑哈米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经过深思熟虑的艺术诉求”[19]),但哈米特已经为雷的小说开垦出一片沃土。
这便是雷将在1932年涉足的世界。他选择通过为通俗杂志撰稿来磨炼自己的技艺,内心深处却有着写出严肃小说的抱负。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读这些杂志。他曾在1939年谈及他早期的写作生涯:“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度很喜欢读《黑面具》,我本来是不可能试着为这份杂志撰稿的。”[20]他当时如果有余地,也许会选择写文学性更强的作品,不过后来还是明白过来:
……在任何时代,作家都拿不到可以随意填写金额的空白支票。他必须接受外部环境所施加的条件……(并且)试图讨好特定的人群。也就是说,可能得迎合教会、富有的赞助人、被普遍接受的优雅标准、出版商或编辑的商业智慧,甚至是一系列政治理论……没有一个作家能够随心所欲地写作,因为没有任何内容是完全属于他个人的,他想写的任何内容都不可能是纯粹个人化的。[21]
即便到了这个时期,雷也依旧靠重写他人的作品来学习写作的技艺。这很像他在达利奇学院学习古典文学的方法。[22]在过去,他曾经抄写成百上千行拉丁语或希腊语诗歌,并将它们翻译成英语,由此弄清楚每首诗作的结构。正如雷所说:“人们也许会以为,古典文学教育对硬汉派小说家来说派不上多大用场。我的观点则恰恰相反。”[23]
除了结构之外,雷还要学习一种全新的语言。达利奇虽然没有将通俗小说的词汇教授给他,却已然开发出他的语言天赋。雷将美式英语和通俗文风当作外语来学习,将报纸里读到的陌生俚语列入“生词表”,记在笔记本里供日后使用。他渐渐地爱上了这种新的方言:
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一心想与这种令人着迷的新语言进行游戏,并且在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探索它作为表达方式的潜能——也许可以停留在非智性思考的层面,却获得某种力量,表达出通常只有文学语言才能诉说的内容。[24]
撇开语言的因素,通俗杂志中具有魅力、男性气概十足的形象也足以吸引雷的目光。通俗杂志所贩卖的观念非常明确:男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这一形象反映在杂志上登的商业广告之中,比如查尔斯·阿特拉斯(Charles Atlas)的健身体系广告、工人牛仔裤广告,以及夜校广告。其中一则广告敦促男人们去学习电工,由此换来更为稳定的未来:
不要再拿你的未来打赌了,今天就来学习电工课程,在这个行业,工人供不应求,周薪50美元起步。
《黑面具》的读者几乎清一色是男性,他们不仅想要成为广告里的男人,也想成为故事里的英雄:强悍,强壮,能克服重重困难存活下来。由于雷和母亲曾经被父亲抛弃过,所以雷总是对他生命中的女人怀有强烈的责任心,而这一责任心只会在他与茜茜的关系中愈来愈强。他在这些杂志中找到了硬汉的典范,并将自己对骑士精神的向往也贯彻其中。就这方面而言,他同自己未来小说的读者有着很多共同之处。
雷自认为已经掌握了通俗杂志的机杼和语言时,就开始构思自己的第一个故事。通俗小说的世界依赖作品量的堆砌,但是雷不打算采取这种策略。他的通俗处女作《勒索者不开枪》(“Blackmailers Don't Shoot”)用了一年多才写完。[25]直到自己彻底满意,他才将这篇作品寄给了约瑟夫·T.肖。
雷第一次投稿就有些失礼,模仿莱诺铸排机排出来的杂志版面,给稿子的右侧留出了大片空白。这份古怪的投稿令肖有些疑惑,不过也引起了他的兴趣。[26]他读过后显然印象深刻,立即将其寄给自己麾下的另一位撰稿人W.T.巴拉德(W.T.Ballard),并附上一张纸条,说这名作者要么是个天才,要么就是个疯子。肖认为这是一篇优秀的稿件,于是决定将它刊登在杂志上,并以杂志最低稿酬标准(每单词1美分)支付了180美元。这篇耗时一年多[27]、前后最少修改过五次的故事刊登在1933年12月的《黑面具》上。雷再度成为一名能够拿到稿酬的作者。
与雷的后期作品相比,《勒索者不开枪》是一则相当粗糙的故事,不过刊登在《黑面具》上倒是得其所哉,并且显现出与杂志上其他故事截然不同的特质。表面上看,这则故事讲的是洛杉矶的一位私家侦探帮助好莱坞女演员朗达·法尔(Rhonda Farr)追踪敲诈犯。可是大量的人物、老套的名字(比方说科斯特洛和斯利佩·摩根)以及层出不穷的枪支令剧情的吸引力大打折扣。然而就算有这些缺点,这篇硬汉犯罪故事引人入胜的修辞还是抓住了读者的胃口。我们来看看故事中那位纵欲过度的女明星,她的身上混合着强悍和女性的特质:
朗达·法尔生得非常美丽……(她戴着)一顶白色假发,原本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令她宛如少女……朗达·法尔抬起脸,向他投来如大理石般坚硬的目光。
故事里有腐败的警察,有一位名叫马尔东的恶棍,不仅名下有一家夜店,而且与小说中的事件走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故事里有着许多鲜活、无端的暴力场面,其中各种纵情于野性的描写也必将得到《黑面具》读者的青睐:
瘦高男人收起笑容。他飞快地闪到一侧,手里突然变出一把枪。一声高亢又猛烈的咆哮响彻整个房间。接着又是一声咆哮。
瘦高男人的动作从侧闪变成倾斜,从倾斜又变成跌倒。他看似从容不迫地伏倒在空无一物的地毯上。他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只眼半睁着,仿佛在盯着麦克唐纳……
麦克唐纳抬起手搭在门框上,俯身靠在上面,开始咳嗽。他的嘴角流下鲜红的血。他的双手沿着门框缓缓垂挂下来,然后肩膀一阵抽搐,就像激流中游泳的人一般向前倾倒,摔在地上。
这篇故事的一大败笔在于,它的每一幕场景仿佛彼此孤立,雷分别润色了这些场景,却没有在它们的联系上花多少心思。因为在写作课上,老师就是这么教雷的,而他在模仿其他通俗作家的故事时,最关心的也是每一幕恰切的效果,而非连贯的剧情。不过也正是这些效果向我们展示出雷的写作潜力。比方说,上述引文是如此结尾的:“他面朝下栽倒在地,帽子仍旧扣在脑袋上,后颈处凌乱地蜷曲着一缕鼠灰色的头发。”这句描写令这位丑恶、腐败的警察突然间变得人性化了,点亮了这篇原本略显生硬、乏味的小说,令读者为麦克唐纳的死而触动。十五年后,雷在信中谈及了小说中这些片段的重要性:
在我为通俗杂志撰稿的岁月……他们(读者)和我真正关心的,是对白和描写中的情感营造;能够印刻在他们记忆中、令他们动容的,并非某个角色的死亡,而是他在垂死的过程中,还奋力地从光洁的桌面上抓起一枚回形针,可是它不断地从指尖滑脱,他的脸因此而扭曲,半张的嘴露出苦涩的笑容,最为迫近的死亡却从未掠过他的脑海。[28]
雷从第一篇通俗作品开始,就试图隐秘地满足自己的文学诉求。他写信告诉阿尔弗雷德·A.克诺夫(Alfred A.Knopf,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将交付给这位出版家),自己的这些行为就像是在瞒着编辑夹带私货:
从我写作之初,从第一则通俗故事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纠缠着我(当然,首要的问题是到底怎么写故事):该如何向故事注入读者压根儿就意识不到其存在,却又无从闪避,会在他们的头脑中留下深长意味的内容?[29]
对于雷想写的那类作品而言,这一深长意味至关重要,而《勒索者不开枪》里面有好几处示例,为我们描绘出他未来的写作之路。其中一例便是故事主人公的名字:马洛礼(Mallory)。除了他以外,还有哪位通俗作家会用《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的作者托马斯·马洛礼(Thomas Malory)爵士的名字为自己的主人公命名?雷用这个名字暗指主人公具备兰斯洛特爵士和高文爵士的骑士品质。此类典故(就算逃过了编辑的双眼,也不被读者注意)揭示了雷所塑造的英雄的内核:他们在混乱的世界中秉持善的原则,抵挡住诱惑,守护着自身的纯洁。尽管这篇故事和雷后期伟大的长篇、短篇小说差距甚远,但它不仅引出了马洛的名字,还为他的登场做好了铺垫。
我们还可以从这篇故事中窥见雷独树一帜的文字风格。他不像其他通俗作家那样,靠接连不断的打斗接续情节,他总是盘桓于细节之中:“天花板高而模糊,就像炎热日子的黄昏。”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能够躲过编辑蓝笔的修改,想必令雷感到非常愉快。他告诉威廉·利弗:“一位被误导的读者甚至称赞它是该杂志创办以来最好的一篇故事。”[30]雷的这番话虽在自贬,却也表明他对此感到骄傲。这篇故事中还有其他许多例子,其中肤浅空虚的城市氛围后来将成为他作品中洛杉矶的典型特征:
两个无所事事的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朗达·法尔)。这名黑人女性正闷闷不乐,思索着要不要给自己调一杯能够放倒一匹马的苏打威士忌。那个脖颈肥大、汗流不止的男人一副已经睡着的模样。
这篇故事大受欢迎,雷并不意外。早在故事刊登之前,他就在信中讲过:“我知道它会成功,因为我明白自己想要达成怎样的效果,在做到这一点之前,我连一个字都不会寄给编辑。”[31]
按照雷原先的计划,《勒索者不开枪》有可能是以马洛礼为主角的系列故事的开篇之作,后续作品甚至会有长篇小说。在故事的结尾,马洛礼说道:“我可能还会在附近出没……有一家工作室交给我一桩案子。”在第二篇故事的开头,马洛礼受雇于一家电影工作室,负责处理另一起勒索案。雷在写给威廉·利弗的一封信中,给自己的这个阶段做了总结:“我正在成为一名初出茅庐的作家……你要是知道我在写什么,肯定会笑话我。我啊,有着一身浪漫和诗意的本能。我要写出惊动世人的侦探小说。”[32]接着,他解释起自己为什么要写这种小说:
当然了,这种小说写得再好也算不得成功,但它可以为成功打好基础。你也可以只写文辞漂亮、内容机灵的豆腐块,偶尔卖几篇给那些故作高深的杂志,不过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饿死。可要是写点有剧情、有很多动作元素的侦探小说,你总会有饭吃。在我供稿的那家杂志,有那么三两个家伙已经把小说卖到电影行业去了,每年能赚十万美金,其中有个家伙,一个故事的版权就卖了两万五。当然了,我跟他们还差得远,不过我正朝这个方向努力。而且,我宁愿每个月靠写作赚个几百美金,也不愿意赚五倍的薪水,却只能在办公室里当个经理或文员。[33]
从雷为《勒索者不开枪》投入的大量时间和精力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愿意付出刻苦的劳动,不仅为了让自己的写作精进,也为了谋生。而且,他所谓的谋生绝非勉强度日,他想要过上优渥的生活。犯罪小说能够带来丰厚的经济回报。他并不喜欢打斗场景,在他看来,那无非是“血腥与暴力”[34],可他还是接受了它,因为它能够助他抵达“真心向往之地……的边界”[35]。他的壮志雄心盖过了这一小说类型的所有负面因素。更何况在雷看来,尽管打斗是犯罪小说的必备因素,但是对于他想要取得的成就而言是次要的。可是……他到底想要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呢?他还没怎么想明白:“就目前而言,打斗场景是我谋生的最佳选择。我希望有一天有更好的选择。”[36]
(1) 被遗忘之人(the Forgotten Man)是美国的一个政治概念,最早出现在威廉·格雷厄姆·萨姆纳的小说《被遗忘之人》中,后被富兰克林·罗斯福用来指代为改革计划买单、其利益遭到忽视的受害者。
(2) “布什”(Bush)和“英奇”(Inch)都是《恶性循环》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