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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的摇篮曲

诚实的摇篮曲

彻底的孤独是最容易被意识到的感觉——不是顾影自怜式的,而是敏锐地意识到,今天,在周末家长日,在圣马克校队的橄榄球赛上,我竟十分可笑地格格不入。

大卫和我飞回来参加加布的开学前活动,学校在波士顿城外的一个小镇,当然,我们是分别乘飞机来的。这些年我们合作得很好,在我的要求下,大卫承担了加布大部分的抚养责任。加布需要一只强壮男性的手支撑起他那十二岁的、前青春期的肩膀,也许有时候还要支撑他的臀部,他需要一个能理解考试分数和体育运动的人。最重要的是,加布需要一个家庭,这是大卫和他妻子莱西可以提供的。现在,他们家的小妹妹快要出生了。所以,我只能又一次试图带走我的儿子。

我想,把我的身体加入这一小群在看台上欢呼的父母,为雨中的这场比赛加油,是最为正确的事。当他看到自己的妈妈站在借来的白绿相间的圣马克大雨伞下,喊着“加油蓝队”,或者看到距离我三英尺之外的爸爸,站在同样是借来的红白相间的雨伞下,抱怨队员漏球,抱怨教练,并且大吼着“盯住他们,加布!”(那声音离老远都能听到),总有一天,加布会告诉我他当时是否觉得尴尬。那时圣马克队正在突破另一个在力量、身高和技术上都占优势的队伍的防守,已经乱哄哄冲到了球门区。

我和加布的女朋友丽萨为了给大卫找一把雨伞,围着满校园跑。她是个甜美、衣着优雅的金发女孩,来自上层社会,拥有奶白色的肌肤和纤细的脚踝。作为前妻,我认为今天最重要的安排就是和大卫一起出席这场比赛,当然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好。

在第二个四分之一决赛开始一半的时候,我向赛场艰难走去。我穿着和湿绿草地形成鲜明对比的红色牛仔靴,一条中性风短裙,套衫外面露出白色衣领,大号蓝色牛仔夹克。希望我看起来是一个学院风和户外风混搭得很好的妈妈。这把雨伞大到足够五个人避雨。我走到赛场座位的时候,圣马克队已经得了一分,但是在最后几分钟,他们被客队反超。观看比赛的人十分稀少,只有最忠诚顽强的父母和朋友们还在看台上。其他人则穿着低跟的博柏利鞋,站在距离球门五十英尺外的图书馆干燥的阳台上。大卫站在看台上,头顶一个破碎的蓝色塑料布包,大喊:“加油!迪伊!”我决定耐心等待,看看谁是“迪伊”。但我一直没搞清楚。

“大卫,你的雨伞呢?丽萨给你了。”

“噢。”他回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泥泞场地,那里运动员的身体砰砰地猛烈相互撞击。现在回想起来,我意识到他当时就不希望我在身边。我对丽萨撒气,突然感觉她根本配不上我儿子,然后仍然想和大卫分享我的大伞。看台的座位都被雨水浸湿,所以大家只能站起来。大卫的身高有六英尺三英寸,他没有低下身子分享这把伞,把它举起来不要太容易,但他根本没有,因为他从来不管别人。

赛场上的男生们如同被大雨冲刷的战斗中的蚯蚓,穿着蓝色队服,戴着红色鼻锥。

“哪个是加布?”我问。

“85号。加油蓝队!快,打败他们,打败他们!”

我扫视了球场边线。85号很显眼,他穿着很白的裤子和有些脏的运动衫。他屁股上有块泥乎乎的污渍。

“那块屁股上的污渍意味着加布已经上场了一会儿吗?”我问大卫。

“不,嗯……嗯。那只是热身的时候弄脏的。”

“噢。”我说,然后心想,亲爱的上帝,让加布上场一小会儿吧,让他击倒一个比他高大的球员,并且把那家伙也弄得满身是泥。那时大卫正在抱怨,所以我猜圣马克队表现得不是很好。我决定集中精力看清楚赛场上发生了什么。

看来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球,因为赛场边的替补喊声更大了,而且大卫看起来又累又兴奋,对着比赛大喊,一只拳头在空中挥舞,另一只手稳稳地扶着头上那个破旧的蓝布袋。丽萨拿着那把红白相间的大伞来了。大卫很高兴,把防水袋扔在了湿漉漉的看台上。如果我站的地方靠近到离大卫三英尺之内的话,我们借来的圣马克雨伞就会撞到一起。我感觉大卫手中的伞就像烧烤用的叉子,赶紧挪开了一点。

加布的室友斯蒂芬来了,没有戴帽子,穿着时尚的扎染黑色裤子、T恤,戴着围巾。为了对周末家长日表示尊重,他的左耳没有戴耳钉,还刮掉了山羊胡。他和丽萨还有我站在绿白相间的大雨伞下面。他在一队人中看到了加布。

“太干净了,他的裤子太白了。”他说。

“嘘,他还没上场呢。”

“我知道。也许在我们等待的时候,他可以跳进泥水里打几个滚。”

我爱斯蒂芬,因为他和我对橄榄球的看法一样。虽然他爱加布,是他的好朋友,但他还是认为橄榄球是种野蛮的运动。

“他上场了。”斯蒂芬说。我看到加布跑向赛场。

我该如何解释作为一个和平主义者的母亲此刻的感受?我深爱我的儿子,超越了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任何人。我不喜欢橄榄球,但是仍然满满地为他感到骄傲。他没有那么强烈的侵略性,现在的他,十五岁,六英尺高,甜美、耀眼、帅气。他可能根本不打算动一根手指头,因为一切都来得那么容易:朋友、机遇、各种女孩子、赞美、羡慕。现在,第一次,他要和自己惯常的被动作战了。橄榄球让他快速奔跑,冲向他人,可能会弄伤别人,当然也会让自己受伤。加布刚刚在对付一个比他高大的对手,当那个大块头把他摔在脚下并且扔出去的时候,加布一直抓着他的运动衫,愤怒地紧紧抓着,就像我在打架的时候抓着我妹妹的衬衫。他差点把那个男孩也弄倒。我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公平的比赛。我怀疑加布气急了真的会打人。或者被打。我记得斯泰格[1]漫画里面有一位住在布鲁克林的母亲,一天看着窗外她的小儿子和恶霸打架,大喊:“打败他,约翰尼,捏碎他,打他的鼻子!”我现在算是真的理解她了。

斯托姆漫步来到我们这里。她和斯蒂芬一样,是圣马克“艺术社区”的一员。她脚上穿着大号男式懒汉鞋,双手插在宽大丑陋的大衣口袋里,亚麻色的头发贴在脑袋一边,另一边的耳朵周围被剃得很干净,能看到皮肤上起的鸡皮疙瘩。她一只耳朵上挂着黑色橡胶制成的蜘蛛形耳环,另一只耳朵上挂着一个珍珠饰品。她的问题都在她颓废的衣袖上表露无遗,她那大大的漂亮的脸庞有不少伤痕。她是教练的女儿。

“加布在哪儿?”她问,向我们走来。

“他正在比赛。”我说,然后我们一起注视着战斗中的蚯蚓,听着头盔和肩垫的摩擦声。

“噢,呸,恶心!这是一场糟糕的比赛!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这可怕的撞击和骨头断裂背后有什么意义。天哪,我看不出他们在搞些什么!”她发现大卫看得那么聚精会神,便只能说:“哦豁。”

加布又退场了,这次他全身泥泞,还好伤得并不重,感谢上帝。天渐渐黑了,不过雨小了,变成了薄雾,长椅快干了。加布转身看着我们头上的天空。我看到了他那双帅气的蓝色大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之下,十分锐利。他皱着眉头,好像在说,该死的天气毁了我们的比赛。不过我认为,他皱着眉头在想的是,我想知道爸爸认为这场比赛怎么样。当我忙着和斯蒂芬聊天的时候,加布正在朝观众席边看,我看到他正注视着他爸爸的眼睛。在那一刻,他那愤怒和担心的表情变成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眼下的我停下打字,坐在打字机前想了十分钟,想象该怎么描述大卫以同样的微笑回复孩子的微笑时所蕴含的感情。骄傲、高兴,一种男孩们不可能以同等的方式对他们的父亲所表达的爱。

当时从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大卫脸庞的四分之三,但我知道他的微笑,和他儿子的微笑一样,宽阔、害羞、骄傲。就是这样,加布。生命是有关生存的,你正在学习如何生存。这和橄榄球本身没有很大关系,但你今天做得非常非常好,而且你今后会更好的。加布说,爸爸你看,我的运动服脏了,看起来有点傻吧,但是我很开心而且我知道你爱我,一切都很好,除了这场雨,不是吗?他俩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他们因为自己的笑声又开始窃笑。

圣马克输得很惨,但我们并不在意。他爸爸第一个手拿相机冲向赛场。他给了加布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他俩站在那儿,踩着泥水打闹,我给他们拍照。加布摘下头盔跟爸爸和丽萨拍照,然后跟我和他爸爸拍照,他爸爸又给加布单独拍了两张近照。加布穿着巨大的垫肩,看起来好像脑袋陷在脖子洞里。坚持住,加布。你真的很棒。

注释

[1] 威廉·斯泰格(1907—2003),美国漫画家、雕塑家,后期成为童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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