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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天边微微露出曙光,“小黄浦”和谢菲睡在一堆麦秸间。联合收割机收割过的麦地里,到处是一大堆一大堆脱了粒的麦秸。在北大荒,那基本是没用的东西,麦收一完,便会放火烧掉。几乎可以说,“小黄浦”和谢菲是钻在其中,只露出头和脸。

谢菲动了动,从麦秸堆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抓着什么东西。但见一条长长的尾巴垂下,竟然是一只老鼠。她缓缓睁开眼睛,怪叫一声,扔掉手中的老鼠,紧紧搂抱住“小黄浦”。

“小黄浦”惊醒,急问:“怎么了?别怕,别怕……”

谢菲:“老鼠刚才咬我了……”

说到这儿,二人忽然都愣住了,他们跟前已经站了一圈人。连长居中,一边是齐勇、赵天亮、杨一凡、二班长等男知青,另一边是孙曼玲、周萍等女知青。

“小黄浦”和谢菲不由得从麦秸堆里站起来。

连长转身对齐勇生气地说:“再有人半夜三更到地里来,唯你是问!”

齐勇:“即使不表扬,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火吧?”

连长:“表扬?表扬个屁!”

谢菲大声说:“我抗议!”

连长:“不许抗议!”

他转身训斥孙曼玲:“把你班里的人管严点儿!麦收期间,你给我睡到班里去!”接着又训斥赵天亮,“还有你,也给我睡到班里去,要不都别当班长了!”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小黄浦”看着连长的背影,不服气地:“他发什么神经啊!”

孙曼玲埋怨他们:“你俩也真是!争的什么强,好的什么胜啊!让大家好一阵担心,到处找你们。后来发现你俩镰刀不在,才找到地里来。”

杨一凡拍“小黄浦”的肩:“怪我。我后半夜醒来,见对面炕上没了你,左等不见你回来,右等也不见你回来,就向连里汇报了。”

“小黄浦”生气地将杨一凡的手一拨拉:“你贱不贱啊!我能跑到苏联那边去啊?!”

赵天亮:“行啦行啦,既然都带着镰刀来了,那就开始割吧!”

于是大家各自散开。

“小黄浦”问谢菲:“没受表扬,反而挨了顿批评,后悔不?”

谢菲微笑道:“那也不后悔!根本就没图表扬,图的是感觉!”

“小黄浦”望着一名往回走的知青背影说:“能把最后边的落出二里地去,估计今天是没谁能超在咱俩前边了。”

谢菲满足地:“这感觉就是好!”

太阳升起来了。一把把飞快收割着的镰刀在金黄的麦地里闪着耀眼的光。联合收割机在麦海中行驶,吐粒筒不断向卡车上吐着麦粒。一辆接一辆的运粮卡车行驶在七连战士们修筑的公路上。

“小黄浦”直起腰向前望了望,见已离地头不远了,便又弯下腰去,用更快的速度割起来。他缓慢割倒地头的最后一片麦子,累得趴倒在地边。他趴着看手中的镰刀把,缠了白布条的镰刀把和包扎着手绢的手心都染上了血。他撑着双膝站起,突然高举镰刀仰天大叫:“老子割到头了!老子第一个割到头了!徐进步万岁!万万岁!”

谢菲直起腰,望着他笑。见他开始接应自己,立刻又弯下腰飞快地割。二人割到一起,都撑着膝盖,相视而笑。

谢菲捶了捶腰:“腰酸腿疼……”

“小黄浦”接过她手中的镰刀:“坐地头去歇着。”

“一步也不想走……”

“小黄浦”一笑:“抱你?”

谢菲:“你还有那劲儿?”

“小黄浦”:“试试呗。”他还真将谢菲横抱了起来,谢菲笑盈盈地瞧着他。

“小黄浦”在地头将谢菲放下,二人并肩而坐,望着远处、更远处收割着的人影。

谢菲:“下乡八年了,第一次第一个割到了地头……”

“小黄浦”:“这块地咱们割几天了?”

“好像是,四天半了吧?”

“今天九月几号了?”

“好像是……九号了吧?”

“如果割下一块地又落后了,还半夜割不?”

谢菲手里搓弄着一节麦秸:“当然得半夜超到前边!要不,哪有这会儿的好心情?”

“小黄浦”:“那我陪你。反正有了这一次,第二次别人就不会找咱们了!”

谢菲伸出手指:“拉钩。”“小黄浦”也伸出手指,钩住了她的手指。

“小黄浦”拽谢菲起来:“接接别人,一直坐这儿不好。”

谢菲赖着不起:“再歇会儿嘛,也该让别人体会体会落在最后边的急劲儿了!”

“乌云”驾着的马车来到麦地里,车上坐着一男一女两名炊事员知青。男知青勒住马,喊:“开饭喽!中午吃大肉包子喽!猪肉白菜馅的大包子啊!”

男女知青的身影从四面八方走向马车。

知青们或单独、或三三两两吃饭。女炊事员知青分发信件,她将一封信交给正与齐勇、杨一凡、“小黄浦”在一起的赵天亮。赵天亮看信是从北京寄出的,便叼着包子走到一堆麦秸后。

赵天亮重新坐下,将包子三口两口吞下,撕开信封,抽出信纸看起来:

赵天亮:

我是和你哥哥赵曙光一起在坡底村插队的北京知青刘江。你第一次来到坡底村的时候,我们见过。请你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是完全真实的。坡底村出了大事件,听说春梅已经给你写过信了,我们怕那一封信你没收到,所以我代表几个在坡底村插队的知青,再给你写一封信。

……

赵天亮手中的信纸共三页,每一页的字都密密麻麻的。他一目十行地看着,表情由震惊变为愤怒。他猛地站起,也不把信纸叠一叠便胡乱往兜里一揣,大步离开麦秸堆,用目光四下寻找。

齐勇、杨一凡、“小黄浦”停止吃东西,一齐看着他。

赵天亮大叫:“周萍!周萍!”

周萍端着饭盒从一台拖拉机后闪现,应声道:“这儿呢!”

赵天亮大步腾腾走到周萍跟前,喝问:“你再说一次!”

周萍懵懂地问:“什么事儿呀?”

赵天亮:“春梅那封信!”

“我……”

“你为什么骗我?!那么严重的事你怎么敢骗我!”

孙曼玲、谢菲等几名女知青出现在周萍身后,齐勇、杨一凡、“小黄浦”也走过来。其他知青也都惊愕地向这边望着。

周萍惴惴地说:“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

“啪!”赵天亮的巴掌扇在周萍脸上,饭盒从周萍手中掉在地上,汤泼湿了周萍的衣服。

齐勇大声喝道:“天亮!”

赵天亮猛转身冲齐勇大叫:“你别管!”

孙曼玲跨前一步,也指着赵天亮厉喝:“你动手打人,谁都有权力管!”

赵天亮:“滚开!”他一掌将孙曼玲推倒,抓住周萍一只手,拖着她便走。

赵天亮拖着周萍来到家门口,一脚将家门踢开,接着将周萍拖入屋里。赵天亮一抡,周萍撞到墙上。她表情冷静地瞪着赵天亮。

赵天亮挥舞手臂,大喊大叫:“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什么了?都白说了吗?!”

周萍平静地看着他:“你冷静一点儿行不行?”

“住口!”赵天亮又举起了巴掌。

周萍眼中涌出泪来。

门突然开了,魏明、齐勇、杨一凡、“小黄浦”、孙曼玲都走进屋里。赵天亮的手垂下了。他这才发现,窗外也站着些知青。

孙曼玲向前一步,站在他面前:“她不只是你老婆,还是我班里的战士!你再敢碰她一指头,那我也扇你!”

齐勇往后扯她:“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魏明是扎着围裙挽着袖子来的,手中还拿着一支小擀面杖。他将擀面杖交在杨一凡手里,走到赵天亮跟前:“你不能怪周萍。起码不能只怪她一个。那封信我们几个都看了,瞒着你,是哥儿几个的共同决定。”

赵天亮狠狠地瞪着他:“那我也恨你们几个!”

周萍冲到炕前,抱起被子和枕头。

孙曼玲:“对!这个家你没法住了!还睡回咱们班的宿舍去!”她推开赵天亮,护着周萍走了出去。

赵天亮气得火冒三丈:“那你就永远别回来!”

魏明扬手扇了赵天亮一耳光,赵天亮捂脸呆住。

魏明对齐勇说:“你告诉他,我们为他怎么做的。”

齐勇瞪着赵天亮说:“老黄是为你才请探亲假的。现在能请下假来多不容易你知道。医院的诊断是假的,是老魏在电话里央求他姐夫给开的。老黄临走时说,他在家里只住一天就会到陕北去,是老魏的主意,让他替你去了解一下你哥的情况。如果情况确实很紧急,老黄会从陕北拍回电报来……”

魏明对杨一凡和“小黄浦”说:“当时把你俩支开,是怕你俩受牵连。我们三个的策划要是败露了,谁都得背严重处分!”

齐勇:“那是轻的。”

赵天亮默默退到床前,缓缓坐下。他一一望着魏明等四人,决断道:“那我也得走。我也得到陕北去。”

“小黄浦”上前劝道:“那,那你不是让老魏他们三个白费心机了吗!”

“我谢了!”赵天亮站起来,从墙上摘下书包,拉开抽屉,往书包里塞东西。

杨一凡拦住他:“天亮,你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但是既然老黄已经替你去了……”

赵天亮转头不看他:“我不听!”

二班长进入屋里,谨慎地:“天亮,指导员和连长让你立刻到连部去。”

指导员坐在连部里,看赵天亮带去的信。赵天亮站在他跟前,连长在他俩身旁踱来踱去:“赵天亮,你这是在给我和指导员出难题!”

赵天亮面无表情地:“批我假,我走。不批我假,我也走。一会儿就走。”

连长一瞪眼:“不批你假你敢走?!”

赵天亮:“走。”

连长指着他,威严地说:“那我关你禁闭!”

“那我破门而走!”

连长一拍桌子:“我派人看守在门外!”

“不管你派谁,都会被我说服,最后放我走。”

“我派一个班!我就不信你能说服得了一个班!”

指导员:“老张,你这不是抬杠嘛!”他把信还给赵天亮。赵天亮接过信,直视着指导员,一下下将信撕了。他推开窗,将撕碎的信纸往外一扬,纸片被一阵风刮走。

他刚要关窗,指导员说:“别关了。敞着吧,透透气。”

“指导员……”赵天亮的眼泪流下来。

指导员温和地:“不会关你禁闭,更不会派人整天看着你。麦收期间,那是对劳动力的浪费。我问你,如果你到了陕北,你哥哥的处境确实像信上写的那样,你会做些什么?”

赵天亮:“我什么冲动的事也不做。”

方婉之也走了进来,坐在炕沿,看着赵天亮。

指导员问:“你保证?”

赵天亮:“保证。我只不过要及时赶到我哥哥身边,让我哥哥体会到,我是多么爱他。如果他需要,我会在他身边留很久,连里再任命别人当班长吧。如果我觉得必要,那我也许就不回兵团了……”

方婉之:“替周萍考虑过吗?”

赵天亮:“我们早都有心理准备,她知道该怎么做。”

方婉之:“可你别忘了,你打了她。”

“我会向她认错。我相信,她也会照她向我说过的话去做。”

连长提醒道:“如果你不回来了,你就成了一个没有户籍的人!”

赵天亮:“我不在乎。”

连长:“总司令部决定,所有下乡年满八年的兵团知青,工资涨一级,加五元。”

指导员对他摆了摆手:“老张,就不提工资了吧。小赵,你先回宿舍去。你的事,我们商量商量,过会儿派人告诉你结果。”

赵天亮转身走了出去。

指导员:“我们能非阻拦他吗?”

面对指导员的问题,连长和方婉之都不出声。

指导员又问:“我们能批准他假吗?”

连长无奈地:“我们批准有什么用?得团里最后批准才有效!”

方婉之:“特殊情况下,连里当然也有权批假的。但是如果我们竟因这件事批准了小赵的假,那我们七连这个支部肯定就拉倒了。虽然我并不认为我们对于七连是多么重要的人物。可我们都受处分,一块儿被免职了,恐怕七连要进工作组了,全团都不得不又搞一次教育运动了。现在的人们,一听‘运动’两个字,神经都快受不了啦。”

连长赞同地:“肯定是你说的那样。”

指导员对方婉之说:“嫂子,把你的意思说明白。”

方婉之:“连里许多人都知道他因什么请假了,又是在麦收会战期间,我们不能批他假。非但不能,还要通告从我们七连开走的运粮车司机,不得让赵天亮搭顺路车。为全连、全团人考虑,我们只能这么表明我们的态度。”

连长:“还要通告全连的人,谁也不许送他。”

方婉之:“同意。这些决定,不妨当面告诉他。”

指导员:“也只有如此了。可这样的决定,真叫人难以启齿啊!”

方婉之站起身来:“我去对他说。”

赵天亮背着书包在公路上走着——他只背了一个书包,包里没装多少东西。

魏明扎白色长围裙站在公路边,拎着旅行兜。

赵天亮站住,魏明走到他跟前,将旅行兜递给他:“老齐告诉我,说你只背了一个书包……”

赵天亮接过旅行兜,问:“里边什么?”

“馒头、糖三角,还有块熟猪肝和几包烟。没给你带包子,容易坏。”

赵天亮点点头,说:“替我跟周萍说,家里的钱我都带走了,给她留了拾元,夹在记事本里。”

魏明:“差点儿忘了,哥儿几个给你凑了七十元钱,还有几斤全国粮票,你也带上。穷家富路,有备无患。”他掏出一个信封交给赵天亮。

“那我不客气了。”赵天亮接过信封,揣进兜里。

“别揣兜里,放书包里。在人多的地方,书包要转到前边。”

“明白。”

“路上别拦车了。拦也白拦,没有司机会带上你。”

赵天亮早料到了,无所谓地说:“知道。”

魏明:“别去团里了。你走的事儿已经传开了,我怕你在团里会被扣住。你要去林区小火车站,听说老站长在那儿办了一个招待所。今天晚上可以住那儿,明天搭运木材的卡车去北安,或者隆镇。”

赵天亮:“我也这么打算的。”

魏明:“你别怪连里。”

“没怪。我理解,我等于给他们出了一个大难题。”

“还给周萍捎什么话不?”

赵天亮迟疑了一下:“替我,请求她原谅。”

魏明:“这我替不了。我只负责捎话。你要是诚心请求她原谅,那就说能让她原谅的话吧。”

赵天亮:“告诉她,我说的——如果她不肯原谅我,那我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千万别使我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这话有点儿水平,起码是老黄的水平,我一定说给周萍听。还有,你到了你哥那儿,老黄也肯定到了。老黄是考虑事情周到的人,遇事你要多听听他的看法。”

赵天亮点头。

“你走吧。我食堂里忙着呢,不往前送你了。”

赵天亮拥抱魏明一下,转身大步走了。魏明目送着他远去。

漆黑的夜里,白桦林小火车站的窗透出温暖的光。屋里,杨秉奎和梁喜喜面对面坐在小炕桌两侧吃饭,梁喜喜往两只酒盅里斟酒。地上放一只大筐,里面装一只白白的小猪,大狼狗卧在筐旁,以稀罕的眼神看着小猪。

杨秉奎放下酒杯:“刚才那么喝没劲。”

梁喜喜:“怎么喝?”

杨秉奎:“划几拳嘛!”

“行啊!你说来什么拳吧,哪种拳我都奉陪!”

“你是客,你说。”

“两只螃蟹八只爪?”

“中!”

于是二人划了一阵拳。梁喜喜输了,把酒一饮而尽,咂着嘴说:“我知道你老家伙打的什么主意!”

杨秉奎:“我没打什么主意啊。”

梁喜喜醉态微微地说:“打了!想把我灌醉,然后占我便宜。”

杨秉奎一脸严肃:“你这是污蔑好同志。你也不是第一次在我这儿过夜了,我哪一次占过你便宜?”

梁喜喜笑道:“以前都是你先醉了,白想了。”

“那么,你先醉一次,让事实来证明?”

梁喜喜:“我……已经有点儿醉了……你看我给你送来那头小猪,再看你那条老狗,它俩不是很像咱俩吗?你那条老狗不是正在打我那头小猪的主意吗?”

杨秉奎朝狗和猪看一眼,郑重地:“我看不出来。不过,你说我像我那条老狗,这话倒说得也不错。它忠诚,有责任感,不计较待遇,还懂规矩,这几方面我都像它。但你说你像那头小猪,太夸奖自己了吧?”

梁喜喜:“我还夸奖自己了?在你眼里,我连头猪都不如了?”

杨秉奎:“起码你没它那么白吧?”

梁喜喜:“我是黑在脸上!整天风吹日晒的,脸能不黑吗?哪一个劳动妇女脸白白的?我白在身上……”

“是不是白在身上,那谁知道?”

梁喜喜解着衣扣:“不信?看看?”

“信信,先不忙让我看!”杨秉奎往两只酒盅里斟满酒,“喝酒喝酒,再划一轮。我这一辈子,除了你,再就没遇到过能先把我喝醉了的女人。我太中意你这一点了!”

于是二人又划起拳来,这次杨秉奎输了,只得饮酒。

不料梁喜喜主动拿起酒杯:“干脆别分输赢了,我陪你这一盅!”

“好啊!”

杨秉奎话音未落,梁喜喜已一饮而尽,乜斜着眼睛看着杨秉奎问:“你觉得我作为女人哪点好?”

“这你问住我了,说不上来。”

“说不上来?我打你!”梁喜喜醉了——一半真醉,一半佯醉。

杨秉奎:“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那就要亲口尝一尝……”

梁喜喜:“今晚就给你尝,省得你总在心里打蔫主意!”

杨秉奎目光定定地看了梁喜喜片刻,忽然说:“不喝了!睡觉,睡觉!这么爱喝酒不好,把点儿革命意志都喝消沉了!你先躺会儿,等我把桌子撤了,服侍你舒舒服服地睡。”

于是他站到地上,蹲下,为梁喜喜脱去了鞋。

梁喜喜嬉笑:“还有袜子呢!”

杨秉奎犹豫一下,也为她脱去了袜子。

“我脚白不白?”

杨秉奎:“白,是白。”他抱着梁喜喜双脚,替她将腿放到了炕上,接着急急忙忙收拾桌子。

梁喜喜的目光一直脉脉含情地看着杨秉奎。

大狼狗忽然警觉地站了起来,冲着门低吠。杨秉奎放下手中盘碗,开了门。赵天亮站在门外。

赵天亮抱歉地:“老站长,打扰了,我今晚得住您这儿。还认识我吧?”

杨秉奎酒醒了一半:“你七连的,叫赵……赵什么来着……”

梁喜喜急用枕头压住脚,接言道:“赵天亮!”

赵天亮这才发现梁喜喜,不自然地一笑:“梁支书也在这儿啊。”

梁喜喜有点儿尴尬:“坐吧。”

由于有梁喜喜在,赵天亮显得挺拘束,在炕边坐下了,将旅行兜放地上。大狼狗在他脚边嗅那只旅行兜。

杨秉奎喝狗:“干什么呢!那边去!”

大狼狗乖乖躲开。

梁喜喜:“我来给老站长送头小猪。本来想给你和周萍送去的,但一想到你们兵团不许连队人家养猪,就送这儿来了。我们屯子里也限制资本主义,头数多了要被没收,还得受批判,那就莫如到处送了。”她又对杨秉奎说,“就是他和周萍结婚了。”

杨秉奎打量着赵天亮说:“我对小周那姑娘印象深。她现在也终于是兵团的人了,我替她高兴。你嘛,看外表还算勉强配得上她。”

梁喜喜:“小赵人也不错。他和周萍做了小两口,俩人一准幸福。小周萍怎么样?”

赵天亮:“她挺好的,现在稍微胖了点儿。”

杨秉奎问他:“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赵天亮支吾:“我……探家……”

老站长狐疑地看着他:“探家?记得你第一次到我这儿,也是在麦收时节,也说探家。可你骗了我,没请假,擅自逃离连队。现在可又是麦收时节,你不会又和上次一样吧?”

“那哪儿能呢。”赵天亮忽然想起了什么,“差点儿忘了,我经过林子时,在树枝上发现了这个……”

他拉开旅行兜,取出“半导体”放在桌上。

杨秉奎高兴了:“多谢多谢!今儿一天把我找得,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哪儿了!”

梁喜喜:“到林子里去转,你还非带它干吗!”

杨秉奎:“我不是离不开它嘛!”

“那你就跟它结婚,甭惦记着我!”

杨秉奎:“你俩哪个对我都重要!”他笑了笑,又问赵天亮,“这次不骗我?”

梁喜喜:“这次他肯定不会了。人家现在又是班长了,是团长都多次表扬过的人了。”

杨秉奎拍拍额头:“我想起来了,你们团长也跟我夸过你——从新疆辛辛苦苦赶回细毛羊的,就是你和你那个班,对吧?”

赵天亮发窘地:“那都两年多以前的事儿了。”

杨秉奎招呼他:“肯定还没吃晚饭。别嫌是我俩剩的,坐这儿,就着这案子吃吧。”

赵天亮:“我不饿,兜里带了不少干粮。听说您这儿办了个招待所,我想早点儿休息……”

杨秉奎:“那好,这就带你去。”他从墙上摘下手电,带着赵天亮走了出去。

梁喜喜:“来得也真是个时候!”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开始铺褥子。

杨秉奎把赵天亮带到大仓库里。大仓库里隔了一道泥墙,泥墙那边有几张没刷油漆的木床。

杨秉奎将手电筒的罩拧下,放在桌上说:“这就是灯,刚换的电池,留给你。睡前要关上,不许费电池。”

赵天亮点头,坐在一张床上。

杨秉奎伸出一只手:“烟和火柴给我,这是招待所的规章。”

赵天亮只好掏出烟和火柴递给老站长。

杨秉奎又问:“旅行兜里有没有?”

赵天亮:“我不吸还不行吗?”

杨秉奎严肃地:“信不过。交出来。”

赵天亮只得拉开旅行兜,取出一条烟交给老站长。

杨秉奎又伸出手:“准假证明。”

赵天亮:“没有。”

“没有?”杨秉奎瞪大眼睛,“咱们这儿可属于边境地区,公出要有证明,探亲假也要有准假证明,你怎么会没有?不是探亲假?”

赵天亮点头。

杨秉奎:“你刚才可说是!公出?”

赵天亮摇摇头。

杨秉奎眉毛皱成一团:“既不是探亲假,也不是公出,那你究竟怎么回事?”

“特殊的事。”

“特殊的事?……绝密的外调任务?”

赵天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杨秉奎有些急:“问你呢,说呀。”

赵天亮犹豫片刻,竟然点了一下头。

杨秉奎还不放心:“点头不算,我得听到你正式的回答。”

赵天亮:“就算是吧。”

杨秉奎脸色沉下来:“这什么话!‘就算是’,听起来那就是不敢肯定地说‘是’!”

赵天亮的口气变得非常肯定:“是!”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当然是我亲口说的!”

杨秉奎拉开一张旧桌子的抽屉,取出一册小本,郑重地翻开:“把你说的写在上边。”

赵天亮又犹豫一下,拿起用线绳拴在小本上的圆珠笔,写了几行字。

杨秉奎从兜里掏出眼镜盒,戴上花镜,拿起小本认真看了看,合上,放回抽屉。他摘下眼镜,放进镜盒,揣入兜里。

赵天亮问:“没事儿了吧?”

杨秉奎反问:“你入党了?”

赵天亮抬头看老站长,诚实地说:“没有。”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你又不是党员,你们连会派你执行绝密的外调任务?”

赵天亮只好勉强应付:“我……快入党了……”

杨秉奎:“已经是……预备的了?”

赵天亮有些不耐烦了,强忍着搪塞:“那倒也不是……但,我思想上,已经差不多够党员标准了……”

杨秉奎不满意他的回答:“又说‘差不多’!有些事,‘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不能用‘差不多’来说。”

赵天亮心烦起来:“你有完没完啊?!”

杨秉奎:“嚯,还不耐烦了。我这儿耐心着呢,你有什么不耐烦的?冲你这种不耐烦的态度,我更得耐心地多问问了。”

他在赵天亮对面的床上坐下了,又问:“不管执行什么特殊任务,都得随身带封介绍信。不带介绍信,那在咱们中国就寸步难行!尤其在咱们边境地区,遇上警惕性高的人,很可能把你当成可疑分子抓起来。这常识你不懂?就算你不懂,你们七连也没一个懂的?”

赵天亮:“我……”

他见杨秉奎将没收他的烟和火柴放桌上了,不由得伸手去抓。

杨秉奎用手压住了烟和火柴,朝一面墙翘了翘下巴。赵天亮扭头看去,见那面白墙上用红油漆写着“严禁烟火”四个醒目的字。

由于被问得心烦意乱,赵天亮烟瘾上来了,他抓耳挠腮地请求道:“老爷子,让我先出去吸支烟行不行?”

“不行。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你一回答完,我就不烦你了。”

赵天亮现编现说:“老爷子,你听我解释啊,它是这么一回事……连里已经有一位老战士党员,他昨天到北安了。介绍信,证明信,当然都由他带着。他给连里打电话,说还需要一个可靠的同志协助他,比如外调过程中抄什么了,记什么了……所以呢,虽然我是一班之长,虽然我们一班是主要劳力,虽然是在麦收大会战的时节,连里还是把我抽出来了,让我及时到北安去找他……”

杨秉奎:“你主动点儿,早这么一五一十地说,我不是就不烦你了嘛!”

他站起来:“你不要怪我刨根问底。这儿不是正式的招待所,你们东西南北的知青,往往返返地探家,图近便,都愿意搭小火车先到我这儿,住我这儿。多时我这儿一次来七八个人,我自己就住那么一间小屋,就睡那么一铺小炕,人多了怎么住?怎么睡?我根本没法招待啊!所以呢,就自作主张,自己动手,在这大仓库里隔出了这么一处简简单单的地方。你们愿意往我这儿来,那是看得起我。大家看得起我,我心里高兴,也愿意招待你们。起码,到我这儿来,确实能近便不少路。而且,我这儿吃住都不要钱,往返省十来元钱,是不?十来元钱干点儿什么不好?给父母买糕点买罐头的话,能买不少呢,是不?”

赵天亮站了起来,由衷地感谢道:“老站长,你是好人,许多知青都打心眼里尊敬您。我这次又给您添麻烦了,真过意不去。时候不早了,您早点儿歇着去吧!”

杨秉奎:“你们觉得我是好人,我更高兴。”他指指太阳穴,又指指心窝,“在我这儿,这儿,好人和好党员是都要做的。有那号人,嘴上一向说要做好党员,可到后来,连个老百姓说的好人都算不上是了,甚至根本就成了专打小报告、专善于整人,落井下石、见风使舵的小人、坏人,那他娘的算哪路的好党员?”

赵天亮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杨秉奎:“可话又说回来,你们来到北大荒已经八年了,对大多数而言,当初那点子豪情,那点子新鲜感,还有每月拿到四十多元工资那点子高兴,快没有了。精神疲沓了,纪律自觉性松懈了,越来越难管理了。你们越来越不安心了,擅自往城市里跑的越来越多了,我这里不能变成一个自由分子们的窝点,对不对?”

赵天亮点头。

杨秉奎:“好啦,不多说了。我看出来了,我再多说几句,你小子要发作了。走啦!”他揪了揪赵天亮耳朵,终于离去。

赵天亮长出一口气,仰面朝天躺倒在床上。

杨秉奎回到他的小屋里,梁喜喜已下了炕,坐在小凳上洗脚。

梁喜喜见他在看自己,便说:“不许看,看别处!”

杨秉奎就默默将赵天亮的烟和火柴放桌上,坐在桌旁椅上摆弄“半导体”,自言自语:“新电池换上没两天,怎么没声儿?”

梁喜喜:“往树枝上挂的时候没关吧?”

杨秉奎一拍脑门:“可不。”他随即拉开抽屉,取出两节电池换上。

梁喜喜警告他:“今晚不许开啊,我想清静一晚上!”

杨秉奎:“好,不开。听你的。”

“麦收时节批他假,肯定是他爸妈有一个病得很严重吧?”

“不是。”

梁喜喜一愕:“两个都病了?”

“他说,连里派他配合一名老战士执行特殊任务。”

“我心替他‘咯噔’一下!我要是成你老婆了,你再别说半截话行不行?”

“行。”

梁喜喜一边擦脚,一边又问:“能派他执行什么特殊任务?他骗你吧?”

杨秉奎:“谁知道呢。他说是机密的外调任务。”

梁喜喜:“那也许是真的。我听你们团长说,麦收一结束,你们全兵团又要搞运动,清查像张靖严那样的人。张靖严是什么人?”

杨秉奎:“我熟悉他,那是名好知青,学生时候就是党员了,老高三。他父亲还是铁路上的老劳模。有些人要把他打成‘现行反革命’。我真就不明白,那么一名好知青,第一批来到北大荒的,连续三年评上过优秀党员,他会成为这国家的敌人?这时局,我是越来越糊涂了,就这么‘运’啊‘动’啊的,哪天是个头呢?”

梁喜喜严肃地:“你可是老红军,说这话思想不对头啊!多‘运动运动’对老百姓是有好处的,省得农闲的时候他们闷得慌。搞运动,其实也等于丰富了人民大众的业余生活……”

杨秉奎笑道:“你酒劲儿过去得倒快。”

临时招待所里,赵天亮已抱着被子和衣仰躺床上,大睁双眼,望着仓库黑乎乎的天花板。

他回忆起北京的后海:

一只风筝飘在蓝天上,放风筝的是孩提时期的自己和是少年的哥哥。风筝线断了,扎到后海里。他哭了,哥哥在一旁好言好语地哄他,可是无论怎么哄,他还是哭。哥哥脱下衣服,跃入水中,以漂亮的泳姿游向风筝,不一会儿,举着风筝上了岸,结上风筝线。兄弟二人又将风筝高高地放飞起来。他笑了,哥哥摸了他的头一下,一边穿衣服,一边快意地看着他……

他也回忆起:

哥哥骑着自行车,他坐在车后架上,双手搂着哥哥的腰。兄弟俩来到一条小河边钓鱼。他见鱼线动了,扯着鱼线,欢喜地大呼小叫。哥哥帮他扯,结果钓上来的是一只破鞋子。兄弟二人相视大笑……

他还回忆起:

军队大院里,一些红卫兵在抄某军队首长的家。鱼缸被摔在地上,金鱼在地上蹦着。已是中学生的他看着,心生恻隐,摘下头上的军帽放在地上,双手往军帽里捧金鱼。一只脚正要往军帽上踏,一双手十指相扣,托住了那只脚——是哥哥的手,他单膝跪在地上。那名红卫兵使劲往下踏自己的脚,哥哥仰视对方,竭力不使对方的脚踏下去。

他愣愣地看着那情形。哥哥猛地一掀双手,对方倒在地上;他趁机捧起了帽子。

几名红卫兵围住了兄弟俩,一副大打出手的样子。哥哥将他掩在身后,厉声道:“那是正规军帽,他想用脚踩该当何罪?!”

他们就这样救下了金鱼。金鱼被兄弟俩放入了脸盆,又在水中欢畅地游……

杨秉奎那间小屋里,马灯已熄灭了。炕上,杨秉奎搂着梁喜喜,发出沉沉的鼾声。梁喜喜含情脉脉地看着杨秉奎的脸,用手轻触他的胡茬。

一阵敲门声传来,大狼狗一跃而起,低低地吠着。

梁喜喜欠身小声问:“谁?”

门外赵天亮的声音同样很小:“我……我想,吸一支烟……”

梁喜喜:“什么时候了还想吸烟?不给!”

赵天亮:“求求你了,我实在睡不着,就给一支行不?”他头抵着门,执拗道,“不给我就一直待在门外!”

片刻,门开了一道缝,梁喜喜手拿着烟和火柴,披衣闪出,给了赵天亮。

赵天亮接过烟:“谢谢。”

梁喜喜瞥他一眼:“你自己的烟,谢什么!”

赵天亮坐在木台阶上,将烟点着,慢慢地吸着。

梁喜喜与他并肩坐下,不满地说:“你这一搅,我接着还能睡着吗?”

赵天亮:“对不起。”

梁喜喜向他一伸手:“给我一支!”

赵天亮给她一支烟,接着将自己吸着的烟也给了她。她对着烟,问:“你和周萍,小日子过得怎么样?”

赵天亮:“挺好。”

梁喜喜:“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还没那打算。”

梁喜喜:“早晚得当爸妈,那就早点儿要吧。情深婴美,懂不?北京也算北方。你是北方小伙子,她是南方小女子,你俩的孩子,不论男女,那一定漂亮。你小子得感激我。”

赵天亮不禁转脸看她。

梁喜喜:“瞪着我干什么?周萍到我们山东屯的时候,我这支书罩过她。你在边境上的时候,我经常给她方便去看你。你到新疆去弄羊,我又有心派去了她。你还不该感激我?”

赵天亮:“该。”

梁喜喜:“光嘴上一说?”

赵天亮将手中烟和火柴往梁喜喜身旁一放,踏灭自己吸短了的烟,默默站起,跨到梁喜喜对面,深深向她鞠了一躬。

不待梁喜喜有什么反应,他已经转身而去。

梁喜喜望着他背影,嘟哝道:“哪学的?来了这么一套……”

天亮了,阳光照耀宁静又美丽的白桦林,小屋子的烟筒升起了炊烟。杨秉奎带着狗在林子里采蘑菇,新鲜的蘑菇已经采了小半篮。

杨秉奎对狗说:“老伴儿,走,回去啦。”大狼狗跟随他走出林子,他望到梁喜喜站在门前。

杨秉奎走到梁喜喜跟前,见她泪流满面,诧异地问:“怎么了,赵天亮那小子气你了?”

梁喜喜抖动着嘴唇:“毛主席……是昨天……”

哀乐声由屋里的“半导体”传出来。

杨秉奎手中的篮子掉在地上,蘑菇撒了一地。

“啪!啪!”连续的枪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躺在临时招待所床上的赵天亮被枪声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小屋子前,杨秉奎举着猎枪朝空而放,地上已有不少弹壳。梁喜喜站在他身旁,双手捧着装子弹的弹带,像捧着哈达。二人臂上都已戴上了黑纱。

“半导体”挂在树枝上,仍播放着哀乐和悼词。同一棵树的另一根树枝上,挂着一张印在薄金属板上的毛主席像,相框里的毛主席戴着红军八角帽,相框上也垂着黑纱。

梁喜喜劝阻道:“别放了,你都放了也不够八十几颗,毛主席最反对浪费。”

杨秉奎又默默从弹带上取下一颗子弹,压入枪膛。这时他看到了赵天亮。

赵天亮的目光从杨秉奎身上转移,望向树干上的毛主席像。

杨秉奎又朝空举起了枪——“啪!”

梁喜喜从一件已经撕破的黑布衣服上又撕下一块,用针线往赵天亮衣袖上缝。缝好之后,三人肃立在毛主席像前默哀。

杨秉奎望着毛主席像,喃喃道:“毛主席,我曾经是你的一个兵,一个跟随你长征过来的兵。虽然,我早已经脱下军装了,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你的一个兵。刚才,我用兵的方式,用一把猎枪,表达了我对你的敬意,你听到了?”

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我对你诚实。坦白讲,你领导着发生的一些事,有的我理解,有的半理解不理解,有的一点儿都不理解。我说我坚决拥护,那是骗别人啊,也等于是骗你啊!我居然连你都骗过了,我心里不是滋味啊……”

赵天亮却没流泪。他仰起脸,呆望着天空。阳光使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没去陕北,而是回到了连队。

七连的麦地里着起了大火,人们在奋力扑火。由于缺少工具,大多数人在用上衣扑火。

赵天亮也在用上衣扑火。他跑到一只大桶前,将上衣按在桶里的水中浸湿,这时他看到周萍的身影在一道火墙后挥舞着衣服。

杨一凡也跑来浸衣服,二人的挎肩背心烧出了洞。

杨一凡问赵天亮:“知道了?”

赵天亮:“知道了。麦地里怎么起火了?”

“是一场山火烧过来的……”

赵天亮一转身,周萍的身影不见了,而那道火墙更高了。

赵天亮:“周萍!”

远处有人喊:“这边的桶里还有水!”

赵天亮用湿衣服一包头,冲过了火墙。周萍已经倒在了地上,火焰向她烧过去,赵天亮扑在她身上,用湿衣服罩住她的头。

火扑灭了。原本金黄的麦海,变成了大片黑色的焦土。

赵天亮横抱着周萍,伫立在焦土中央。他几乎变成了黑人。

他又仰头望天,天空有雁阵飞过。

雁鸣凄凉,让人肝肠寸断。

赵天亮在心里默默地发问:“毛主席,中国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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