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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列车奔驰在盛夏的东北平原上。时间已经是三年后了。

这是一趟从北京开往哈尔滨的列车。某节车厢里,面对面地坐着赵曙光和冯晓兰、赵天亮和周萍。周萍抱着那个被遗弃的上海知青的孩子。孩子已经四岁多了,赵天亮和周萍为他起名赵顾。车厢里人不多,人人有座。

赵顾问周萍:“妈妈,那个会画画的叔叔叫什么名字来着?”

周萍:“沈力。记住啊,再问不告诉了!”

赵顾:“那,咱们为什么要去看他的画呢?”

周萍:“这孩子,问起来就没完。问你爸。”

“爸爸,妈妈说问你。”

赵天亮往后仰着头,闭着双眼,装没听见。

冯晓兰微笑着对赵顾说:“因为他要通过画画找到工作不容易,需要当年的知青伙伴们的支持和帮助。”

赵顾又问:“什么叫知青伙伴啊?”

冯晓兰和周萍相视苦笑。

赵曙光:“让大爷抱会儿,别总赖在你妈怀里。”他将赵顾抱过去,“小孩子一次不能明白太多事,以后再解释给你听。乖乖眯一会儿,啊?”

赵顾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冯晓兰笑道:“你别总自己说自己是大爷,听着让人想跟你急。”

赵曙光:“急也没用啊!我倒是想让他叫我叔叔,可那不是自欺欺人嘛!”

四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列车员走到他们所在的这节车厢售卖报刊:“《人民文学》《中国青年》,有买杂志的旅客没有?”

赵天亮睁开眼睛说:“都要。”

他将买到手的《人民文学》递给冯晓兰,自己看起《中国青年》来。

冯晓兰翻着手里的杂志:“这三年里,复刊的文学刊物真不少啊!”

赵曙光看看怀里的孩子说:“他们这一代,再也不必偷偷看手抄本了!”

赵天亮翻开了杂志的某一页,一行醒目的黑体标题赫然出现在他眼里——“一封特殊年代的‘反动’信件”。

赵天亮看着看着,表情起了变化,由诧异而激动,由回忆而浮想联翩。他一下子合上了杂志。他的表情引起了赵曙光的注意。

赵天亮又将杂志翻开,翻到了刚才那一页,递给哥哥,低声说:“哥,你看!”

赵曙光将怀里的孩子交给冯晓兰,接过杂志翻看,抱着孩子的冯晓兰也偏着头看他手里的杂志。

周萍奇怪地问赵天亮:“你让哥看什么文章?”

赵天亮握着她一只手说:“那封信!”

周萍:“你当年缝在枕头里那封信?”

赵天亮点头。

“登在杂志上了?”周萍看到赵天亮脸上肯定的表情,有些不安,“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不会再是坏事了。”

“我心里又怕了一下。”

赵天亮用手搂着她肩,轻吻她额角。周萍将孩子从冯晓兰怀中抱了过去。

冯晓兰:“如果当年没有人有过这样一些想法,那中国就太可悲了,我们这一代人也太可悲了……”她搂着赵曙光一条胳膊,斜偎着他,眼睛却看着杂志。

杂志上写着:

以下发表的这封信,曾在我们连引起轩然大波,使我们连的知青人心惶惶,也使一些知青蒙受了不白之冤。它是由一只枕头引起的,枕头是由一名鄂伦春猎人送到我们连的。又有好心的知青把枕套拆下来洗了,结果那一封缝在枕头中的信就被发现了,并且信的内容在我们连的知青中流传开了。因而,成为“反革命”事件必不可免了。但是查来查去,因为“名不具”三个字,无果而终。当年我是连里的文书,这封“反革命”信件就具体由我来保管。而我返城时,把它带回了天津。我之所以要把它发表出来,为的是要以这一封信来证明,我们当年的知青的经历,不仅仅是劳动加恋爱的经历。我们的头脑里还有思想产生过。而那些思想,曾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我们并不全都是头脑里空空如也,被“运动”一下就狂热不已的白痴。起码,这封信能多少证明这点。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感激我这位“名不具”的同代人,因为他使我们不至于整体看起来像是怪胎。

……

赵曙光和冯晓兰抬起了头,欣慰地默默望着赵天亮。

赵天亮激动地:“哥,你应该给《中国青年》写一封信。”

赵曙光:“为什么?”

赵天亮:“应该使人们知道,你就是当年写那封信的人。”

赵曙光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赵天亮:“要不我写。”

赵曙光依旧摇头不语。

赵天亮有些着急:“怕人们不信?不管你写还是我写,我们连队的许多知青都可以证明,‘名不具’一定是你,你一定是‘名不具’!”

赵曙光反问:“干吗非要证明这一点?”

赵天亮张张嘴,无言以对。

赵曙光提醒他:“记住,你不要那样做。”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你那样做。”

“可,我当年因为那封信常做噩梦!”

“那是一点儿小委屈,微小到根本没有资格说道。”赵曙光见周萍向他伸手,将杂志递给了周萍,“包括我后来遭遇的事也是那样。”

冯晓兰:“天亮,要听你哥哥的,啊?”

赵天亮不说话了,但他还是有点儿想不通。

冯晓兰对赵天亮解释:“该保持沉默而不保持沉默,某些事本身就会变得可笑。我理解你哥哥的意思是,不要使那件事蒙上故事色彩。一蒙上故事色彩,就会流于茶余饭后的闲谈。何况咱们中国人,又那么爱把许多事变成故事……”

赵天亮还是不服气:“那也没什么不好。”

赵曙光严厉地:“争什么争!我再说一遍,决不许你那么做!如果你做了,别再见我和你嫂子!”

周萍:“天亮,别说了……”她正说着,忽然站起来,冲前边打招呼,“嗨,‘小黄浦’!”

车厢过道中,“小黄浦”和谢菲正往这边走。他俩也看到了周萍,高兴地笑起来。“小黄浦”上身穿一件很时髦的米色夹克衫,脚上蹬着一双样式老派、半新不旧、擦得锃亮的皮鞋。他留起了头发,身上一点儿当年知青的影子都没有了。谢菲则身穿连衣裙,外套一件钩出空心花样的小毛衣。

赵天亮站起时,“小黄浦”和谢菲已走到跟前了。赵曙光和冯晓兰也站了起来。

“小黄浦”兴奋地说:“没想到在同一次车上!”

赵天亮向他介绍:“这是我哥哥,这是我嫂子。”

赵曙光和冯晓兰向“小黄浦”伸出手,“小黄浦”握着赵曙光手说:“哥,正是因为你,当年我们全班才知道了陕北有个坡底村啊!”

赵曙光笑着说:“常听天亮说到你。”

“小黄浦”与冯晓兰握手时,冯晓兰问:“你们也去参加画展?”

“小黄浦”:“是啊,同班战友的事,能不去捧场嘛!也许沈力将来成了位大画家,那也等于替我增光了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萍抱着孩子,指着谢菲对孩子说:“叫姨。”

孩子听话地叫了一声:“姨!”

谢菲笑问:“起名没有?”

周萍也笑着说:“叫赵顾。‘顾得了东顾不了西’的‘顾’。”

“小黄浦”摇摇头:“这什么名字啊,起得太随便了吧?”

周萍看着赵天亮说:“他起的。”

赵天亮挠挠头:“咱不是没多少文化嘛!”

“小黄浦”看一眼手表说:“到点了,都吃饭去吧?”

冯晓兰热情地说:“我请,我工资最高嘛!”

谢菲从“小黄浦”背后拍着他肩说:“我这口子请!退还他家古董时,少了好几件,说是要赔给他家两万元。他老爸说,那笔钱归他。我和他结婚,可算是抱住了一个大金娃娃!”

大家便又笑了,先后往餐车走。

夜幕下的哈尔滨列车站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张靖严、齐勇站在两辆三轮平板车前,赵曙光等六人站在他俩对面。

赵天亮向赵曙光和冯晓兰介绍张靖严、齐勇:“这是我当年的第一任排长张靖严,‘文革’前的老高三,现在是哈尔滨锅炉厂的党委副书记;这是我后来的排长齐勇,也是老高三,刚考上哈工大。”

齐勇纠正道:“哈军工。”

赵天亮拍了拍额头:“那我记错了,老了,脑子不够用了。啊,忘了告诉你俩,我哥留在陕北了,当公社书记。我嫂子还在西藏,过几年才能转业。他俩正巧都在北京探家,听说沈力要办画展,就也跟我和周萍来了。”

赵曙光由衷地:“我父亲和我母亲嘱咐我,一定要替他们当面对你们说,特别感激你们四位哈尔滨知青老大哥当年对我弟弟的种种爱护。”

张靖严笑着说:“不说那些。初次见面,是不是应该拥抱一下啊?”

于是赵曙光情不自禁地与张靖严、与齐勇拥抱。

“上车!”齐勇招呼大家坐到了两辆三轮平板车上。

两辆三轮平板车穿过市中心,驶入一条灯光稀少的僻静街道,在一处院落前刹住。车上的人都下了车。

齐勇对大家说:“这儿是靖严他们厂的老俱乐部。新俱乐部盖起来了,椅子都搬走了,宽宽敞敞的,正适合办画展。再说,冲靖严的面子,分文不收,算赞助。”

“小黄浦”问他:“到时候会有人来吗?”

齐勇:“老黄负责宣传,他说每天几百人参观不成问题。”

张靖严引着大家往里走:“他们都在地下室呢,跟我来,先去见过他们。”

大家都跟在张靖严身后,走向地下室。

张靖严在出入口前回头嘱咐周萍:“小周,你抱着孩子下台阶时小心点儿啊!”

赵天亮就将孩子从周萍怀中抱过去了。

这间地下室变成了木工车间,到处放着木条、木板和油漆桶,遍地刨花。张靖严、齐勇、黄伟、魏明、孙曼玲的五位父亲,都成了木匠和油漆匠。他们有的在锯木头,有的在刨木头,有的在刷油漆,有的在量尺寸。

齐勇站在敞开的双扇门口,像是参观引领者似的,别人站在他身后,看着干活的父亲们。

齐勇:“那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在帮忙赶做画框,木条都是哈尔滨知青捐助的。走吧,这儿没什么可看的。”说罢,转身要走。

孙曼玲的父亲叫住他:“你给我站住!怎么,我们白天上班,晚上到这儿加班,都不值得你向他们介绍介绍我们吗?”

齐勇一笑:“我介绍了呀。您没太注意听,我刚才很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是我们的父亲……”

孙父:“有你们这么介绍的吗!谁是谁的父亲啊,你问他们能分得清吗?他们又都叫什么名字,你起码也应该向我们介绍介绍吧!”孙父转过头对齐勇的父亲说,“你们老齐家就教育出来这等儿子啊!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大学生了,还这么不懂规矩!要是我儿子,我早一撇子扇过去了!”

齐父慢条斯理地:“现在不也是你女婿了吗?女婿半个儿,你要是看不惯,替我扇嘛!”

黄父对孙父笑道:“可别真扇啊,真扇齐师傅会跟你打起来的!”

齐勇:“好好好,都别说了,那我就详细介绍!这位要扇我的是孙曼玲的父亲,我的岳父。这位是老黄的父亲,这位是老魏的父亲,这位是靖严的父亲……嗨,这不多余嘛!”他将赵天亮、“小黄浦”、周萍一一扯到父亲们跟前,不耐烦地说,“他们从新疆接羊群路过哈尔滨那一年,你们都见过的呀!”

“小黄浦”也将谢菲扯到了身旁,主动介绍:“几位大爷大叔,这是我媳妇,叫谢菲。”

赵天亮也主动向他们介绍:“这是我哥,这是我嫂子,我抱的是我儿子。”

齐勇笑望着几位长辈:“几位父亲大人,现在满意了没有?满意了就赶快表个态!”

孙父对张靖严的父亲说:“你看他,他怎么跟咱们说话就这么没耐心呢!你看你们靖严多沉稳,从来不多说一句不少说一句的。”

张靖严玩笑道:“大叔,实在看齐勇不顺眼,让小孙和他离。正好我还单身呢,愿意给您当女婿!”

孙父张张嘴,一时没说出话来。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孙曼玲匆匆走来,着急道:“都快去看看吧,沈力又不对劲儿了!”

刚才的轻松一下子消失了,气氛沉闷起来。

张靖严焦急地问:“他怎么了?”

孙曼玲:“他把自己反锁在他画画那间屋里,也不开门,也不吃饭,叫他也不答应,不知在里边干什么呢!”

张靖严:“多久了?”

“快三个小时了!”

“小黄浦”问她:“没从窗子看他在干什么?”

孙曼玲急得直跺脚:“这是地下室,哪儿有窗啊!”

赵天亮也觉得纳闷:“他从北京来时,我送他上的车,那时他精神挺正常啊!”

齐勇:“唉,咱们哥儿几个这操心的命!”他转身便走,众人默默地跟了过去。

众人来到地下室某一房间门前。黄伟、魏明、杨一凡站在门旁,魏明对众人摇头道:“看你们的了。”

那门是严实的铁皮门。张靖严上前拍门,大声地问:“沈力,天亮、周萍、‘小黄浦’也为你画展的事儿来了,你都不出来见见?”

门内寂静无声。张靖严从门前退开,向齐勇摇摇头。

齐勇便也上前拍门,大声说:“沈力,你这样太不对了吧,太让哥儿几个寒心了吧。”

门内依旧没有声音。

魏父对众人说:“看来,得找东西撬门了。”

张父阻拦道:“先别急,还不到那一步。”

“这是又犯病了呀……”齐父皱着眉,一脸担心。

黄父摇头叹息:“唉,画画得那么好,可惜一个人才了!”

赵天亮背着的儿子突然尖声大叫:“沈力叔叔出来!再不出来你就是坏叔叔!”

他的声音特别尖厉,以至于谢菲捂上了双耳,吃惊地看着那孩子。

门内还是毫无动静。

赵顾从赵天亮背上溜下地,走到门前,握着小拳头,用力地拍门尖叫:“坏叔叔坏叔叔坏叔叔!”

周萍赶紧上前抱起他,阻止道:“儿子,别叫别叫,会叫坏嗓子的!”

赵顾流泪说:“妈妈,他是坏叔叔,我不想看坏叔叔的画了……”

门内终于发出了抽开门闩的响声,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门。门终于打开了,沈力从里面闪了出来,奇怪地问众人:“班长,你们几个怎么也来了?”

张靖严对他说:“他们也来帮你办画展。”

沈力呆呆地望着大家:“为什么都来凑热闹?为什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众人都默默望着他,谁也不知说什么好。

沈力走到周萍跟前,细看赵顾片刻,转身问赵天亮:“哪儿来这么一个孩子?”

赵天亮:“是我和周萍,我们的儿子。”

沈力高兴地笑了,从周萍怀里抱过去赵顾,问:“你叫赵什么?”

赵顾赌气地一扭头:“不告诉你!”

赵天亮解释:“赵顾。我起的,图叫起来顺口。”

沈力:“哪个顾?”

“就是‘互相照顾’的‘顾’。”

沈力连声道:“好名字!很艺术。”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是明白话还是糊涂话。

沈力:“百家姓中各姓,双字名也罢,单字名也罢,如果统计一下,重复的多了去了。”

沈力大师授课似的说着,一手抱孩子,一手指点赵天亮、周萍、“小黄浦”、齐勇等:“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们大家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在中国都至少能找到几百个。可是赵顾这个名字,也许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也肯定很少。知道为什么吗?知道吗?”

众人皆摇头。

沈力:“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艺术创作追求唯一性。唯一性就是排他性。不能成为‘唯一’,起码不能成为‘一堆’。‘一堆’就没了艺术价值。你们同意不?”

他见众人纷纷点头,继续说道:“同意是那么回事,不同意也是那么回事。某种规律,不管某些人如何反对,它也还是规律。”

周萍柔声说:“沈力,我们都不反对……”

沈力:“都不反对?那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瞪着我干什么?”

众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问愣了。

“啪!”赵顾的小手扇了沈力一个耳光。

众人都被孩子这突然的举动弄蒙了。

沈力吃了一惊:“为什么打我?”

赵顾认真地说:“因为你是坏叔叔!因为你让大家着急!因为你胡说八道还不许别人反对!”

沈力也愣愣地看着小赵顾。

赵天亮生气地:“赵顾,你怎么敢打叔叔!快向叔叔……”

沈力向赵天亮竖起一只手掌,赵天亮只好把说了一半的话收住。

沈力却抱着小赵顾突然一转身,两步就跨入房间去了,同时将门关上。

众人不约而同扑向铁皮门。

周萍拍门大声说:“沈力!沈力!他可是个孩子呀,你千万别把他怎么样啊!”

门内悄无声息。

周萍反身背靠在门上,双手捂住脸,蹲下哭了起来。

赵天亮急道:“快去找工具,撬门!”

张父挥了挥手中的锤子:“都闪开,我手里有锤子!”

众人两边闪开,张父将羊角锤的锤角卡向门边。

“小黄浦”问张靖严:“他这样,还有必要替他办画展吗?”

齐勇斥道:“住嘴!没劲的话以后再说!”

张靖严拍拍“小黄浦”的肩,小声地说:“先别泄气。看情况,啊?”

张父双手用力一撬,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原来门并没从里边插上。众人进入,惊讶地看着里面的情景。小赵顾坐在一只高腿凳上,沈力一手调色板一手画笔,在往小赵顾额头写“王”字,孩子的小脸已被画成一只老虎脸。

沈力大功告成,放下调色板和画笔,转身对赵天亮说:“班长,你这儿子,应该送杂技团去,让驯虎师调教调教!”

小赵顾做龇牙咧嘴状,口中模仿老虎的叫声,发出“哇呜”的声音。周萍破涕为笑,赶紧上前抱起他。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都互相看着,笑了起来。

一位扎围裙的胖胖的食堂老师傅走来,对张靖严尊敬地:“张书记,按您的指示,食堂给大家做了顿便饭……”

张靖严:“韩师傅,以后千万不能说什么指示不指示的了。是我求您的事。多谢了!”他又对大家说,“走,都去吃点儿。”

众人在食堂里分两桌坐下。赵曙光、冯晓兰、齐勇、张靖严陪几位父亲坐一桌。黄伟、魏明、孙曼玲与赵天亮、沈力等人坐一桌。沈力左边是黄伟,右边是魏明。饭菜并不特别,一盆包子、一盆粥和几小盘咸菜而已。

沈力双膝夹着双手说:“酱油。”

黄伟赶紧拿起酱油瓶,往沈力的小盘里倒酱油。

沈力:“醋。”

魏明赶紧拿起醋瓶,往沈力的小盘里兑醋。

沈力:“我想先喝粥。”

赵天亮赶紧拿起碗,盛一碗粥双手放在沈力面前。

谢菲笑道:“哎呀妈呀,沈力你可算是个爷了!”

沈力突然正经地:“我不是爷。我只不过精神有点儿病。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这我知道。精神有毛病的人,专爱欺负亲人。除了我老爸、老妈、老姐,你们也是我亲人。我让你们都操了不少心,我只能用我的画来谢你们……”

满座戚然。

黄伟拍拍沈力后脑勺:“放心,大家一定帮你把画展办好。”

沈力忽然一指赵曙光和冯晓兰,问:“他俩是谁?”

赵天亮向他解释:“我哥,我嫂子。也专程来看你的画。”

“我猜到了。”沈力点点头,“我这会儿不糊涂。今晚我要和你哥谈谈……”

赵天亮:“行,行。我跟他说,没问题。”

魏明笑着对他俩说:“打住。都先吃饭,吃饭。”

于是大家吃起饭来。

“小黄浦”边大口嚼着包子边问:“老魏,今晚我们睡哪儿啊?”

“靖严厂里有招待所,闲着不少床位呢,他都安排好了。”

地下室一间大屋子里有一块一米多高、三米多宽的胶合板,上面裱着大白纸。赵曙光和沈力并肩站在胶合板前。

沈力问赵曙光:“看到了吗?”

赵曙光:“看到了。”

沈力:“看到什么了?”

“白纸。胶合板。”

“仔细看。我希望,你能看到你插队的那个坡底村,然后把你看到的,一一讲给我听。”

赵曙光又望着胶合板,陷入对往事的回忆。

信天游的调子回旋在陕北沟沟壑壑的高原上。

老支书和支书老伴,王大爷和王大娘,韩奶奶、翠花、马婶、马平阳、囤子、武红兵、李君婷、刘江,孩子们和羊、手扶拖拉机和书……这一切仿佛肖像画般,缓缓在他脑际移过。

赵曙光低声地:“我看到了……”

第二天,在大家的努力下,画展开幕了。而那块裱着白纸的胶合板也成了知青们的“签名簿”。方婉之用毛笔在白纸上写下“方婉之”三个秀丽的字。她放下笔,紧紧地拥抱了站在桌旁的孙曼玲。

孙曼玲深情地说:“排长,我好想你。”

方婉之:“我也想你们。”

“没想到你会来。连长和指导员都好吗?”

“都好。他们都是那种要将人生全部奉献给北大荒的人。可是我,不久以后也要离开北大荒回上海了,我父母身体都不太好了……”

“排长,你已经奉献了很多。”

方婉之温婉一笑:“你们也一样。北大荒会永远承认这一点的。”

剪彩的剪刀挥动,红绸缓缓落下。油画《离离原上草》映入众人眼帘。

张靖严走到话筒前,庄重地说:“今天,我们一名知青伙伴的画展,在这个简陋的地方开幕了。这为我们提供了一次相聚的机会。人人都可以到话筒前来介绍介绍自己现在的情况,说说自己内心里想说的话。而我要说的话只有一句——‘上山下乡’运动是我思想的摇篮。”

在展厅的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沈力和小赵顾坐在地上,置身事外地拍手唱歌:

你拍一,我拍一,


黄雀落在大门西。

你拍二,我拍二,

黄雀落在树当间。

你拍三,我拍三,

三三建成九连环。

你拍四,我拍四,

四个小孩写大字。

……

赵曙光在话筒前说:“我是当年北京到陕北插队的知青。现在我留在那里了,当公社书记。我选择留下,是因为我决心开始我一个人在那里的‘上山下乡’运动……”

赵天亮走到了话筒前:“我叫赵天亮,现在是北京一家印刷厂的印刷工人。知青友情万岁!我建议编各地知青通讯录,以便于我们在以后的人生中互相照顾……”

周萍走到了话筒前:“我叫周萍,现在在北京某街道托儿所工作。我给了北大荒我最好的东西——青春;北大荒也给了我最好的东西——我的丈夫赵天亮和我们的儿子赵顾……”

孙曼玲走到了话筒前:“我弟弟埋在北大荒了……我……我会常回北大荒的……”

黄伟在话筒前说:“我叫黄伟。我现在在哈尔滨某建筑工程队。我想,我如果参加高考,凭我老高三的底子,考上一所大学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是我不打算考了。家里需要我挣钱赡养父母。我还在写小说,我相信我将来能成为作家……”

魏明在话筒前说:“大家都知道的,张靖严现在是锅炉厂的党委副书记了。我沾他的光,在锅炉厂食堂当管理员。我不想多说我自己,我想起了我们的一位知青伙伴傅正……我……我真的常常想起他……”

“小黄浦”、谢菲、杨一凡依次在裱着白纸的胶合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职业:

徐进步:上海浦东造船厂电焊工

谢菲:上海纺纱厂女工

杨一凡:北京公交公司司机

待大家都写得差不多了之后,一个穿着体面、戴墨镜的女子走到桌前,拿起了笔。她似乎想写点什么,但犹豫片刻,又放下了笔。

那不是别人,正是吴敏。

她转身避开人多的地方,走到角落里,独自看画。一幅女知青的肖像画吸引了她的注意,看了一会儿,一转身,发现仍坐在一个角落里的沈力。沈力盘着腿,腿上放一本翻开的书,目光也在定定地望她。

吴敏急忙转身离开。沈力一跃而起,拿着书挡在她面前。

沈力语气肯定地说:“我知道你是谁。”

吴敏:“你认错人了。”她绕过沈力,无心再看画,匆匆而去。

沈力愣了愣,加快脚步跟了过去。

赵曙光、冯晓兰、张靖严、齐勇、黄伟和魏明在看一幅画。画上画的是武红兵和李君婷,二人在泥浆流中尽量挣扎出上半身,竭力互相够着手。

冯晓兰一转身,双手放于赵曙光一肩,俯下头去,陷入悲痛。

孙曼玲匆匆走来,说:“我看见沈力紧跟着一个女人走出去了。那个女人好像是吴敏。”

几个人互相看看,都跟着孙曼玲匆匆往外走。

大家走到楼外台阶上,见沈力在人行道边的一棵树下,同那个女人说话。

张靖严拦住大家:“我们先不要过去。”

吴敏站在树下冷冷地问沈力:“你究竟想怎么样?”

沈力孩子般地说:“不想怎么样啊。只不过想,看看你摘下墨镜的样子。”

吴敏将手举起,犹豫几秒,摘下了墨镜。

沈力看着她,孩子般笑了,无憎无恨地说:“还那样儿。你也没太变。”

吴敏立刻又戴上墨镜,不无内疚地:“我承认我过去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现在当面向你道歉……”

沈力:“你也做了对不起周萍的事。那场火和她无关,和你有关。”

吴敏:“你揭发我了?”

沈力摇头:“起先我没往你身上想。后来,等我断定和你有关的时候,我已经被视为一个疯子了,没人相信我的话了。”

吴敏低头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不太好……”

沈力:“很不好。没有哪一个单位愿意要一个有精神病的知青。”

吴敏:“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说服我父亲,帮你在哈尔滨解决一份工作,将来能享受正式退休待遇的那一种。我对诗啦画啦,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沈力:“那不对。没有诗和画,人类社会将缺少很多美好,变得没意思。”

“我来看你的画展,主要是为了考察一下你画画的水平。以我外行的眼光看,你的水平还真不低。所以,我对于帮助你有信心……”

“帮助我什么?”

“就是我刚才说的,你认真考虑考虑。”

沈力:“谢了。我们班的人都是为了帮助我,才齐心协力为我举办了这次画展。有他们,人不少了,够了。一个人精神有毛病并不影响他成为大画家,梵高就是一个例子。为了不辜负他们几个,我也要努力成为中国的梵高。”

吴敏不明白他的意思:“那……那你还跟着我,一次次拦住我干什么?”

“是啊,我这是干什么呢?”沈力一笑,“你把我问糊涂了……要不,我送给你这本书吧!”

吴敏困惑地看着他。

沈力郑重地将书交给她:“请收下。否则,我不白跟着你了?”

吴敏犹豫地接过来,见书包了皮,上面写着“美学原理”四个字。

吴敏微微皱眉:“这么专业的书,我不会翻的,看不懂。”

沈力:“你一定要看。人人都应该明白什么是美,什么是丑。我精神有毛病的人都能看懂,你精神正常的人更能看懂了。我不跟着你了,再见。”他说完,转身走了,吴敏呆呆望着他背影。

沈力走了两步,站住,转身嘱咐:“过马路时别低着头想事儿,当心点儿车。”

沈力走上台阶,齐勇问:“那个女的是谁?”

沈力回头,原地已不见了吴敏,他一摊手:“不认识。”

孙曼玲疑惑种种地看着他:“不认识她,你给她一本书?”

沈力:“书也不见得非给认识的人啊!”

大家一时哭笑不得。

这时,楼内传出异口同声的喊声:“方大姐,说几句!方大姐,说几句!”

张靖严搂着沈力,和大家一起往楼里走。

方婉之已站在话筒前,她扫视着男女知青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自己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了,目光中流露着凝重的亲切。

她发自内心地说:“你们叫我大姐,你们当然就如同我的弟弟、妹妹。能有你们这样一些弟弟、妹妹,我感到很荣幸,也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缘分。而我相信,你们之间,也早已形成一种值得永远珍惜的友情了。事实上,我一向认为,我也是一名‘上山下乡’的知青,只不过与你们相比,我在那样一条路上早走了十年而已。我首先要告诉你们的是,不久以后,我将和你们一样,离开北大荒,回到上海去了。而老几代北大荒人,对我的选择,是既尊重,又十分理解的。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你们的返城,也是既尊重,又理解的。他们让我捎话给你们,他们不抱怨你们,他们会永远想念你们!他们祝愿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城市里,走好你们以后的人生道路!”

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中,知青们泪流满面。

方婉之继续说道:“我个人认为,‘上山下乡’这一方向,对于处在‘文革’时期的中国,实在是权宜之策。而世界上的一切权宜之策,都肯定是问题多多的。而且它是‘文革’中的运动,所以,使你们某些人身上,留下了这样或者那样的伤痕。但是,受过伤的人,应该更具有对于疼痛的承受力,应该更坚强!应该,在那伤口愈合的过程中,不但生长出新的肌肤,而且生长出对于我们祖国前途的新的思想!新的情怀!新的态度!”

众人纷纷起立鼓掌,只有沈力没鼓掌,他手拿速写册,在画着方婉之。

“我了解到,你们中,不仅有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还有在东北插过队的知青,还有在陕北插过队的知青,还有些人,他们的知青岁月是在内蒙古度过的。全中国所有的知青,命运千差万别,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我们的知青岁月,毕竟是和人民同甘共苦过的岁月!毕竟是在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上洒下过汗水,辛劳播种和收获过的岁月!毕竟是为我们祖国命运多思少眠的岁月!毕竟是使我们更成熟、更坚韧、更宽容、更善良、更具有责任感的岁月!”

开幕仪式结束后,知青们在油画前合影,方婉之居中,其他人站在她左右。他们在镜头前,留下了历尽沧桑却终含希望的笑容。

流水东逝,时光荏苒,匆匆的岁月将这幅合影变成了泛黄的老照片。

一幅幅知青老照片,带着岁月的印痕,从过去到今天,正像黑龙江农垦总局展馆里那幅铜版浮雕。他们那一代人的青春就这样在蹉跎和奉献中过去了。而关于青春的回忆,却让他们终生难忘。那些岁月镌刻了他们的青春,他们用青春祭奠了那个不寻常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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