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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雨无休无止地下着,赵曙光在泥泞的小路上三步一滑地往坡底村走。他走得很急,脸上聚满愤怒。

有人在他背后大喝:“站住!”

赵曙光回头,见两名扛着枪的民兵朝他追来。他迈开步子向前奔跑。

后面的人大声喊道:“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

赵曙光没有停止奔跑。

“啪”的一声,赵曙光身后传来枪响。他站住了,脸上的表情更加愤怒,双拳紧紧握了起来。

听到背后脚步声近了,他猛地转过身。跟在他身后那两名提着枪的民兵也气喘吁吁地站住,其中民兵甲浑身是泥,在追赶时摔倒过。这两名民兵就是之前曾经和赵曙光打过交道的那两名民兵。

赵曙光向前跨了一步,喝问:“谁开的枪?谁朝我开的枪!”

民兵乙不无歉意地说:“没……赵支书……我们哪能朝你开枪呢!”

赵曙光:“当我耳朵聋吗?!”他狠狠扇了民兵乙一记耳光。这一耳光扇得很重,民兵乙身子一晃,脚下一滑,竟跌倒在地,枪也落进烂泥里。

赵曙光捡起枪,拉开枪栓看,见枪膛里的子弹并没少。民兵乙这时爬起,赵曙光将枪还给他。

赵曙光又喝问民兵甲:“那么是你啦?再开枪呀!一枪打死我呀!”

民兵甲神色慌乱:“没……”

赵曙光:“你敢说你没开枪!”

民兵甲结结巴巴地:“你……你不站住嘛……”

赵曙光怒不可遏,又挥起了拳头:“你混蛋!你不是人,是条狗吗?!”

民兵乙上前劝解:“赵支书,别生气,千万别生气!你扇了我一大耳光我都不生气,希望你也能听我俩解释几句……”

民兵甲也生气地大喊:“派我俩把你押回去,我俩不执行命令能行吗?!”

民兵乙替同伴分辩:“是啊,那能行吗?他真不是朝你开枪。你看他一身泥,他是滑倒了,枪走火了。”

民兵甲瞪着赵曙光:“谁都只有一条命,粮食可以年年种,年年收。什么宝贵,这还用争吗?但你也得跟我俩回去啊!”

民兵乙语气也软下来:“赵支书,你是明白人,跟我们回去吧,你不能不给我俩面子啊!”

天黑之后,雨更大了。公社的院子里,灯光全都熄灭了。民兵甲和民兵乙披着雨衣查看门窗。

民兵甲对同伴说:“都关严了,走吧。”

民兵乙满腹委屈:“我大槽牙都被他扇松动了,冤死了!”

二人说着,朝公社大门走去。

赵曙光的声音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别走!放我出去!”

他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小屋的外墙上依稀可见白粉刷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这间小屋子经常关人。它有窗口,却没窗扇。窗口插着几根铁条,很像监牢的窗户。

赵曙光的脸出现在铁条后,他衰求地:“求求你俩,放我出去!全村人等着我回去拿主意呢!人命关天的事,你俩要积德!”

民兵甲小声地说:“别听他的,心软不得。”

民兵乙犹豫地望望窗口。

民兵甲见他犹豫,提醒地:“我可警告你,谁心软谁犯错误!犯了错误,吃不了兜着走!你刚才还说,他把你后槽牙都扇松动了。”

民兵乙:“他这人不错。我给他几支烟。”他大步向小屋走去。

民兵乙走到窗口前,低声说:“别喊。什么也别说,先听我说。”他从兜里掏出烟和火柴送在铁条内,“没几支了,拿着。”

赵曙光默默将烟和火柴接了过去。

民兵乙:“这几根铁条结实着呢,你就根本别打窗口的主意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子出去,有人就出去过。你是聪明人,动动脑筋,啊?”说完,转身走了。

赵曙光离开小屋的窗口,退到床边。那是一张光板床。小屋里除了那一张床,再没有别的东西。他闷闷地仰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吸烟。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赵曙光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把烟扔在地上,一脚踏灭。他望了望窗口,又看了看门,步量了一下从床到门的距离。然后拖动那床,将床竖摆着。他站在床的一端,将床缓缓推到门口。床比门宽,被门框挡住了。他寻思一番,将床侧立起来,这样,床可以撞到门了。他将床向后拖,接着猛地推向门。床撞到了门上。这样撞了几次以后,门朝外倒下了。赵曙光从小屋里逃了出来。

赵曙光冒着大雨,跑回坡底村。他一回村,便在村中大喊:“有人吗?村里还有人吗?”

马平阳从某窑屋出来,手中拎个书包。见了赵曙光,他非常吃惊:“曙光,你怎么才回来!”

赵曙光:“一言难尽,以后再说。咱村人呢?”

马平阳:“雨下得这么大,咱村四周轰隆轰隆地往下塌泥土,前后两条沟里一阵阵过泥浆,有几户的窑已经坍倒了!”

赵曙光着急地问:“伤着人没有?”

马平阳:“我和红兵动员得及时,大人孩子都转移到坡顶上去了,没伤着的。红兵和君婷在坡顶上安抚着大家呢,我不放心,正挨家挨户查看有没有落下的人。”

赵曙光:“我也是挨家挨户从那头查看过来的。咱俩快上坡顶去吧。”

一只小狗不知从何处跑来,他们认出那是侯三的狗。赵曙光抱起小狗,二人顺着一条小路向坡顶上走。

坡底村的人们聚在一处黄土高坡顶上,女人们三三五五地搂抱在一起。大雨淋浇着每一个人,孩子的哭泣隐隐地从雨中传来。

赵曙光和马平阳匆匆走来。男人们见赵曙光回来了,纷纷将他围住。

赵曙光没看到孩子们,问:“孩子们呢?!”

搂抱一处的女人们分开。她们搂抱在一起,是为了能用衣襟为孩子们挡挡雨。

马平阳在人群中张望着:“侯三哥呢?”

翠花:“他回村找狗去了。”她从赵曙光怀中把小狗抱过去,交给一个孩子抱着。

马平阳生气地跺脚:“嗨,你们!怎么就没谁拦他!”

王大娘:“别埋怨了,都拦了,谁也拦不住啊!”

马婶同情地:“那小狗就好比他小媳妇,他说找不着狗他也不活了。”

赵曙光没看见武红兵和李君婷,问:“红兵和君婷呢?”

马平阳问妻子:“咱们老大呢?”

马婶后悔道:“咱家老大忽然想起羊还在地窖里关着,我一把没扯住,老大回村找羊去了。君婷听说了,回村找咱们老大去了。红兵知道后,又回村找他俩……”

马平阳:“你真没用,以后再跟你算账!”他脱下衣服,光着上身,将衣服披在一个哭泣着的孩子头上,转身就跑。

赵曙光拽住了他:“平阳叔,让大家这样淋着可不行!你带男人们到公社去,找间空屋子挨过这一晚。马婶,翠花姐,你俩带女人和孩子们到坡后村去,找他们村支书,让他们安排你们住,再动员他们的人贡献些干衣服。你们老大包在我身上了,我现在就回村找他们三个去!”赵曙光说罢,跃下高处。

赵曙光刚跑到进村的那条小路的路口,可怕的事在他面前发生了。泥洪骤现,由他所面对的方向汹涌而下,转眼间将一排排窑屋摧垮。

赵曙光惊呆,身不由己地跪在泥泞中。片刻后,他连双手也撑在泥泞中,望着眼前可怕的情形大喊:“红兵!君婷!胖墩!……”

胖墩哭喊:“曙光叔叔,我在这儿!”

赵曙光一扭头,见胖墩就在身旁。他双手抓住胖墩双肩,急问:“你红兵叔叔呢?你君婷阿姨呢?”

胖墩哭着说:“红兵叔叔下我家地窖时,腿摔坏了。他帮我和君婷阿姨上来,自己怎么也上不来了,就催君婷阿姨带着我快走,说别管他了。君婷阿姨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又跑回我家去了。后来……后来我迷路了……”

赵曙光一下子紧紧搂抱住胖墩,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听来更像是呻吟。

“曙光叔叔,你打我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回家去找羊……”胖墩也哭了。

七连附近那座山坡上,黄伟仍坐在“小地包”坟旁,手中仍拿着春梅写给赵天亮那封信。中午的阳光那么明媚,鸟儿在远远近近一声应和一声地叫着,而黄伟放在“小地包”坟前那支烟已快燃尽。他继续看着那封信:

天亮哥哥,我们是在三天后才找到红兵哥和君婷姐的尸体的。他俩都变成了泥人,紧紧搂在一起。公社和县“革委会”那些掌权的人却宣布,他俩是因为“资本主义复辟”而死的,你和周萍姐赶到我们村那几头羊,就是“资本主义复辟”的活证。我们坡底村,成了“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曙光哥哥成了“还在走”的农村“走资派”。他们说红兵哥哥和君婷姐姐,也等于是被他这个“走资派”害死的。他已经被这村那村地游斗过好几次了。还说,要上报省里,争取把曙光哥哥给枪毙了。说只有那样,才能更好地教育农民不走资本主义道路。平阳叔两口子和翠花姐差不多每次都得陪斗。我妈气得病倒了,她已经几天不开口说话了。

……

黄伟将信折起,揣入兜里。他看着孙敬文的墓碑,心里默默地说:“敬文,这封信能给天亮看吗?别说周萍不知怎么办才好,连我也是啊!如果你也同意先不给天亮看,那,你就招来一阵风,让咱俩眼前这株野百合晃几晃吧!”

黄伟的目光注视着绿草丛中一株紫红的野百合。野百合纹丝未动。

连队的方向传来号声。黄伟站了起来,自言自语:“你也没了主意,是吧?那这事儿,咱们明天再说。”

他正要走,山坡上却忽然平地生风,将他的帽子吹落在地。他捡起帽子,不禁再看那株野百合,但见它在草丛中摇摆不止。

傍晚,周萍正在家中写信,孙曼玲推门而入,问:“给谁写信?”

周萍本能地将信纸一扣,谎说道:“给爸妈。”

“吃了没有?”

“还没生火呢,不太饿。班长,坐。”

孙曼玲摇头:“不坐了。你别生火,到我家吃去吧。”

周萍:“班长,不了,我真的不太饿。”

孙曼玲:“现在不饿,过会儿还能不饿?走吧,我家那边儿都摆好了。”她将周萍拖到了自己家吃饭。

便饭过后,三人都放下了筷子。

孙曼玲问周萍:“饱了?”

“饱了。班长,你做的茄子炖土豆真好吃。”

孙曼玲笑着指指齐勇:“不是我,是他。他爱做饭,总和我抢着做。”

齐勇得意地一笑:“倒也不是多么爱做饭,是为了用事实证明,你嫁给我是会获得幸福的。”

孙曼玲:“丈夫抢着做饭妻子就幸福啦?我对幸福的要求就那么低呀!”她一边说,一边收拾碗筷。

周萍也站起来:“班长,我来。”

孙曼玲:“你坐着别动,他有话问你。”她擦擦桌子,端着碗筷到厨房去了。

周萍猜测地,默默地看着齐勇。

齐勇对周萍说:“下午我们修麦场的时候,黄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看出来了,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根本没心事。我不信,把他扯到没人的地方再三追问,他却说,他的心事也是你的心事。他已经向你发誓了,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我非想知道不可,那只有当面问你。”

孙曼玲进了屋,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坐在小凳上,看着周萍问:“周萍,我可是你班长,齐勇跟天亮的关系非同一般。现在,咱们又成了仅隔一堵墙的邻居。什么事儿不能先跟我俩说,却让黄伟替你愁眉不展的?”

周萍支吾道:“班长,别怪我……”

孙曼玲看出分明有事:“我不是怪你。他纳闷。回家跟我一说,我也纳闷。我俩怕你和天亮遇到了什么难事,只跟黄伟一个人说,而他又根本帮不上忙。”

齐勇真诚地说:“小周,千万别误会啊。我俩可不是在审你。你觉得也可以跟我俩说,那就说说。说出来总比憋闷在心里好,也许我俩比老黄更能替你和天亮排忧解难。”

周萍沉吟了一会儿,讷讷地:“那,我就说。班长,我没首先告诉你俩,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因为咱们两家的人太亲密了,怕天亮从你们脸上看出什么来……”

赵天亮从团里回到了家里。他肩上像搭着钱褡子似的,前后搭着两串大大小小的拖拉机零部件。他将拖拉机零部件放在家门口,撩衣襟擦擦汗,进了家门,在厨房拿起一只大碗,掀开水缸盖,舀一碗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他走入里屋,发现桌上反扣着的信纸,拿起,坐在炕沿看。信纸上是周萍的字:

春梅妹妹:

你的来信收到了。亲爱的小妹,我左思右想,决定……

赵天亮看着那几行字沉吟起来。这时,他看见周萍从窗外走过。他照原样将信纸反扣桌上,起身闪在里屋门旁。

周萍走进里屋,赵天亮从后轻轻将她抱住。周萍吃了一惊,但一看到是赵天亮的双手,立刻变得温软了,将头朝后靠在赵天亮肩上:“不是后天晚上才回来吗?”

赵天亮:“想你了,等不及结束了。”

“真的呀?那可不对。就不怕团里通报批评啊?”

赵天亮将周萍的身子一转,使她面对自己,注视着她说:“骗你呢!那么难得的学习机会,隔天吃一顿猪肉炖粉条,全团最优秀的几位机务排长给上课,我要是偷偷溜回来,那也太不识抬举了吧!是提前两天结束了。”

周萍轻轻挣扎:“放开我,我给你弄点儿吃的。”

赵天亮:“放开还行?先得解解馋!”他揽住周萍脖子,深情又贪婪地吻她……

赵天亮在小院里光着上身洗脸、洗头,周萍在用水瓢往他头上浇水。

周萍惊讶地看着他的脊背:“怎么搞的?肩上勒出一道血印子!”

赵天亮:“我把连里缺的一些机车部件给捎回来了,省得再派人去领了。”他一边说,一边擦身。

周萍用手指抚摸她肩上的血印子,心疼地问:“疼不?”

赵天亮:“当然疼。现在好了,你一摸,不疼了。”他左右看看,见没人,又在周萍脸上亲了一下。

周萍推他一把:“你庄重点儿!”

“亲自己老婆一下能说不庄重吗?”

“这是在外边!”

“我不怕让人看见。幸福的感觉有时候需要让别人发现,那才更幸福!”

周萍轻轻打了他一下:“贫!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服。”说完,转身进屋去了。

赵天亮用盆里的水浇小院里的花、树苗,同时大喊:“老齐!老齐!嫂子!”

孙曼玲从她家走出,大声说:“喊什么喊!显你嗓门大呀?老齐到马号去了,你过来吃吧!”

赵天亮笑道:“周萍没生火,我也是这么想的,马上过去……”

周萍坐在自家里屋的炕沿上发呆,桌上的信纸已不见了。赵天亮走进来,周萍从身旁拿起叠着的一套衣服默默递给他。

赵天亮一边穿一边说:“有老婆真好啊!”

周萍默默一笑,笑得有几分勉强。

赵天亮问她:“春梅来信了?”

周萍佯装不知:“没有呀。”

“那我看你桌上的信纸上,写着收到了她的来信。”

周萍搪塞道:“那是指她几个月前给咱们的来信……”

赵天亮:“当时我不是回信了吗?以咱们两个人的名义回的信呀,封上前给你看过的嘛!”

“是吗?我倒忘了……所以,想给她写一封信。刚写了两行,不知往下写什么好了……”

赵天亮:“什么事儿还让你左思右想的?你又打算决定什么呢?”

周萍:“哎呀,你怎么刨根问底的!我给你做饭去了。”

周萍起身往屋外走,赵天亮却拽住了她:“别弄了,我过那边吃去!”

外边传来孙曼玲的喊声:“天亮,你到底过不过来呀?不过来我可到我班里去了啊!”

赵天亮推开一扇窗,也冲外边喊:“这就过去,给我热上吧!”

周萍小声说:“我刚才也是在那边吃的,别又麻烦我班长了!”

赵天亮:“蹭顿饭吃麻烦她什么,谁跟谁嘛!”他转身往外走。到了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跨回周萍跟前,双手捧着她脸,凝视着她问,“萍萍,真的没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周萍轻轻推他:“真的没有!催你了,快去吧。”

待赵天亮走出家门,周萍又坐在炕沿发呆。她忽然往起一站,走到厨房,蹲在灶口,掏出那几页信纸,划火柴将信纸烧了。

齐勇、黄伟、魏明、“小黄浦”、杨一凡五人在小河边或坐或站。“乌云”在一旁安闲地吃草,它脖子上、背上的伤口已痊愈,但留下了明显的疤痕。

魏明在看春梅写给赵天亮那一封信,他高挽着袖子,双手和胳膊上都是面粉。魏明将信还给黄伟。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凝重的表情。

齐勇问他们:“都看过了吧?”

魏明、杨一凡、“小黄浦”三个默默点头。魏明走到河边,洗手,洗胳膊。

齐勇:“周萍同意咱们几个看这封信。她不知该不该给天亮看,黄伟当时说不给天亮看,现在又怕受到天亮的谴责。老实说,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所以紧急把哥儿几个召集到这儿,大家一块儿替周萍商议商议,看究竟该怎么办。”

魏明问齐勇:“除了周萍和咱们几个,还有谁看过信?”

“再就只有曼玲看过。”

魏明拍齐勇的肩:“你得嘱咐她,不能跟任何人说。”

齐勇:“放心,她嘴严实。”

魏明:“我的态度非常明确,现在绝不能给天亮看。东北西北,两地遥遥,给他看了,他又能怎么样?老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如果大家都同意我的态度,那就是哥儿几个的共同决定。以后天亮知道了,恼火了,那也不是生你一个人的气,是生大家的气。咱们是怕他莽撞行事,为他好,别在乎他生气不生气。”

齐勇:“我同意老魏的意见。你们三个,同意的举手。”

黄伟、杨一凡、“小黄浦”都举起了手。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讨论完后,杨一凡和“小黄浦”先走了,只留下魏明、齐勇和黄伟。

魏明问他俩:“《南京之歌》,你俩都知道吧?”

齐勇和黄伟点头。

魏明:“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俩,那南京知青不久就被关进了监狱,判的是死刑。”

齐勇、黄伟对视无言。

魏明:“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你俩也知道吧?写那手抄本的湖南知青是一名老高三,也被关进了监狱,判的是无期。到今年,我们已经下乡八年了。这八年中,仅我们这个团,已经有三四个知青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吧?”

黄伟补充道:“我听说有一个后来自杀了。”

齐勇警告黄伟:“所以我反对你写什么狗屁小说,警告你不要再往下写了,你还总不听!”

魏明对黄伟说:“烧了!”

齐勇推推他:“你听到没有?!”

黄伟情绪低落下来:“行,听你俩的。”

魏明:“靖严的例子就不说了,估计全国打成‘现行反革命’的知青为数不少。所以,从春梅那封信的内容来看,天亮他哥哥的命运,实在是太让人担心了。咱们不能只瞒着他,不替他做点儿什么。”

齐勇:“做点儿什么?我们又能做什么!”

黄伟:“是啊。不是不想做,是什么都做不了。”

魏明:“起码有一件事我们可以做。咱们三个人中,得有一个人替天亮到陕北去一次,尽量打听清楚,他哥哥的情况到底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了解到的情况写成一封信,想办法反映到北京去。”

齐勇:“周总理逝世了,朱老总也逝世了,毛主席肯定在病中,邓大人又被打倒了……”

魏明建议道:“给叶剑英等老帅写信。不仅为天亮的哥哥,也为许许多多受政治迫害的知青。这是一件冒政治风险的事,所以我把一凡和进步支开,免得日后牵连他俩。”

齐勇自告奋勇:“那我去一次陕北。”

魏明:“马上就要开始麦收了,你是排长,一般理由连里不会准假。我是事务长,连里肯定也不会准我假。”

黄伟:“你的意思是……我?”

魏明:“只有你。你比老齐稳。老齐容易冲动,你遇事冷静。如果你替天亮去陕北一次,我一百个放心。”

黄伟义无反顾地:“那我明天向连里请假,正好今年我该有假。”

魏明:“你先不要交请假条,我明天要到县里去为食堂采购,趁机会给我父亲挂一次长途。他是车间主任,他们车间有电话,找他一找一个准。你父亲在我父亲那个车间接受改造,让你父亲装病,让我父亲证明你父亲是真病。等你收到医院诊断和我父亲那个车间的证明,再连同请假条一并交给连里。老齐,那时候就看你的了,你要催着连里,使黄伟的假早点儿批下来。”

齐勇:“包我身上了。”

黄伟:“可我父亲那种人,他也不会装病啊!他从来也没装过病,再说,有没有病,什么病,光装也不行啊!”

魏明:“我姐夫是市立医院的医生,让我父亲带着你父亲,找我姐夫去看病。心照不宣的事儿,让我姐夫成心误诊一次就是了。”

齐勇笑道:“不知道将来的人们如何评说我们策划的这件事,哥们儿义气?”

魏明:“将来的事儿我们就不去管它了吧。眼前我们这么做了,起码天亮指责我们隐瞒他的时候,哥儿几个那也有的说的。否则,我们将被指责得哑口无言。因为不论周萍还是我们,从道理上讲,隐瞒着他那都是不对的。不多说了,食堂里忙着呢,我先走了。”说完,匆匆离开。

黄伟望着他的背影,坚定地说:“就照老魏说的办吧。但为情义共喜悲,管它将来是与非。”

夜幕降临,周萍和赵天亮小两口已经躺在炕上了。周萍的背靠着赵天亮的胸,赵天亮的手搭在她身上。

赵天亮轻抚着她:“有一件事,我还从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我的父母。现在,你已经是我亲爱的妻子了,我觉得不能连你也瞒着。我必须告诉你了,你应该和我一样,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你知道我当年是因为什么受处分的,对不对?”

周萍点头。

赵天亮:“当年从陕北回来,我哥让我捎回一封信,嘱咐我要亲手交给一个人。那个人和我哥哥一样,也是‘文革’前在学校就入了党的老高三,他是我哥最好的朋友。我回到连队没几天,得知那个人牺牲在北大荒了。而我呢,就看了我哥写给他的那一封信。一看之下,我出了一身冷汗……”

周萍敏感地问:“反动?”

“不但反动,而且反动透顶。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白纸黑字,我哥在信中说——中国病了……”

周萍回忆道:“契诃夫的小说《第六病房》中,也有类似的话。‘文革’前,我家的俄国名著很多,我几乎都读过。列宁特别喜欢《第六病房》……”

赵天亮打断她,继续说:“‘文革’前我是没看过几本小说的,现在想看也看不到了。正像你说的,我哥在信中也提到了《第六病房》。他不但认为中国病了,还认为整个中国就如同契诃夫笔下的《第六病房》,思想正常的人成了病人或反动的人,形形色色的野心家倒成了医生或最革命的人。没有比发现自己的亲人思想反动更痛苦的事了。何况我对我哥哥的感情,其实超过我对父母的感情。我从小就把我哥哥当成一个有思想的人来敬爱着,万万没有想到,他头脑里装着那么反动的思想。我当时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按理说,我应该把那封信偷偷烧掉。可是我却没有。我把那封信缝在枕头里了。”

周萍:“为什么?”

赵天亮:“我当时的想法是,探家时应该把那封反动透顶的信带回去,让我妈妈读给我爸爸听。我毕竟只不过是弟弟,父母都是忠诚的共产党员,他们肯定更具有对我哥哥进行严厉教育的责任和政治水平。可是,万万没想到,枕头被别的连进山伐木的知青带上山了,而且丢了。为找回我的枕头,王凯被大树砸断了腿……从那以后,我多次做梦,梦到我发现了自己的枕头。也多次梦到我的枕头以及那一封信落在了别人手中。咱俩结婚前,我常梦到警车开到了我们男一班宿舍门口。咱俩结婚后,梦到警车开到了咱们的家门口。或者,梦到我哥哥在陕北那边,被当成‘反革命’逮捕了。后来,有好长时间终于不做那样的梦了。但自从老排长张靖严出事以后,我又经常做那样的梦了……”

周萍捧住了赵天亮的脸,吻他,不让他说下去:“没事儿的,没事儿的,都好几年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那只枕头、那封信,肯定早就腐烂在山林中的某个地方了。”

赵天亮:“问题是,连我现在也觉得,中国确确实实是病了。我不愿自己的头脑中也有这种思想。可是,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就有了。要不是敬文他临死前拉着咱俩的手,口中吐着血沫跟咱俩说希望咱俩结婚,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你怕因为你的家庭成分牵连了我,我也怕因为那封信、因为我头脑里的思想牵连了你啊!其实,我曾暗下决心,要做一个一辈子不结婚的男人。那样,如果哪一天我的哥哥出了问题,不管他的命运有多么糟糕,我都去陪他。什么兵团战士,什么四十一元多的工资,我都可以不在乎。可是现在……”赵天亮流泪了,说不下去了。

周萍将他的头搂抱在怀里:“天亮,天亮,亲爱的人,不会发生那么不好的事的。你听我说,咱们中国,好比咱们北大荒的土地。即使有几年荒了,野蒿丛生了,那也只不过是表面现象啊!三尺以下,还是沃土啊!哪怕发生了你说的那种事,我也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咱俩一块儿去陪曙光哥哥,不是比你一个人去陪更好吗?”

周萍也流泪了。

而此时,男一班宿舍里,“小黄浦”正在和杨一凡下棋。

杨一凡发现“小黄浦”心不在焉,精神根本没集中:“你怎么了?能不能用点儿心思下完这一盘啊?”

“小黄浦”摸着手里的棋子:“老实说,不太能。”

“认输就干脆点儿啊!”

“小黄浦”:“行,算我输。”他将棋盘一抚,枕双手躺下了。

杨一凡不满地瞥他一眼:“这人,真没劲!”

“小黄浦”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房梁:“过几天就麦收了,我一想到一望无际的麦海,心里就发毛。”

杨一凡一边整理棋子一边说:“这话可反动啊!迎来了一个大丰收,你却说你心里发毛,什么意思啊!”

“小黄浦”:“没什么不好的意思。我想,我大概是得了麦收恐惧症了吧。‘一望无际’是个好词儿,可如果收割一望无际的麦海,那就太惨了点吧?相比起来,我宁可掏一个月厕所,不割两个多月麦子。”

二人正说着,门开了,黄伟拿着一盒彩色粉笔走了进来。杨一凡问他:“板报出完了?”

黄伟把粉笔盒往桌上一放:“都是口号,快。”

“小黄浦”坐了起来,问:“听说没有?今年怎么个收法?”

黄伟:“今年不提小镰刀战胜机械化了……”

“小黄浦”一拍腿:“嘿,这我放心了!”

黄伟苦笑:“今年的口号是——小镰刀配合机械化。”

“小黄浦”刚刚露出的笑容僵在脸上:“那……那不还是得人下地吗?”

黄伟:“大丰收嘛,不那么样怎么办?连长说,初步估算,今年的总产量将比去年增加三成。”

“小黄浦”遭到严重的心理打击似的,直挺挺地又躺在床上。

远处传来凄厉的猪叫声。

黄伟对他俩说:“食堂今晚要杀两口猪。”

杨一凡倒是挺高兴:“那从明天起,两个月里天天有肉吃了?”

黄伟:“老魏说,麦收期间,食堂保证三天一顿红烧肉!”

“小黄浦”一扯被子,蒙住了头。

外边大喇叭又响了起来,一名女知青热情奔放的声音:“喜看稻菽千层浪,遍地英雄下夕烟!铁牛奋力战麦海,银镰翻飞比高低!亲爱的同志们,兵团战友们,一年一次的麦收大会战,从今天起正式开始了!听……”

广播声戛然而止。

“小黄浦”一掀被子又坐了起来,激动地说:“有这样的吗?都快半夜了,预先也没打招呼,镰刀也没磨快,能说开始就开始吗?我不去!我抗议!”

黄伟笑了:“你激歪个什么劲儿啊!人家广播员在试喇叭,团里要求,麦收期间,每个连队都要保证天天能收到团里的广播。”

“小黄浦”这才又直挺挺躺下了。

“听……”

“喜看稻菽……”

“遍地英雄……”

广播声又响三次,每次都戛然而止。可没过多会儿,广播里传出了这样的话:“电工同志,电工同志,请马上……”接着是一阵刺耳的噪音。

“小黄浦”又用被子蒙上了头。

黄伟见“小黄浦”情绪不对,问杨一凡:“你惹他了?”

杨一凡:“我没事儿惹他干什么呀!宿舍里就剩咱们哥儿三个了,我整天哄他还怕他不高兴呢!来来来,老黄,咱俩杀一盘。”他又摆开了棋盘。

骄阳当空,麦海无边,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在麦海中移动。

“小黄浦”将镰刀往地上一砍,双手撑着膝盖,缓慢而艰难地直起了腰。他与割在前边的人之间,拉开了很远很远的距离。他低头看看右手,手心已经磨起了水泡。他龇着牙咬碎那个水泡,吮了几下,啐出血水,掏出手绢缠手心。

“小黄浦!”“小黄浦”听到有人叫他,回头看,见是割在最后的谢菲。

谢菲:“我……我……头晕……”她身子一晃倒在麦地里。

“小黄浦”奔过去,把她扶起来,大叫:“来人啊!卫生员!有人昏倒了!”

可是无人回应,麦场上寂静无声,只有被风吹拂着的麦海在翻涌。

“小黄浦”背起谢菲朝前跑,仍喊:“卫生员!卫生员!”

孙曼玲挎着医药箱跑过来,镇定地说:“卫生员也晕倒了,我现在就是卫生员。先把她放地上,轻点儿。”

孙曼玲帮“小黄浦”扶谢菲靠麦垛坐下,用军壶喂谢菲水喝。

孙曼玲看了看面色苍白的谢菲:“她低血糖,这壶里是加了蜂蜜的葡萄糖水。指导员的先见之明。”

谢菲睁开了眼睛,不好意思地:“班长,我可不是装的。刚才一直腰,天旋地转的……”

孙曼玲:“谁敢说你装的我扇他。别猛地就往起直腰,累了先坐下歇会儿,然后再慢慢往起站。”

谢菲虚弱地:“当然也明白这些,可一落后,心急……”

孙曼玲:“甭急。急也没用。”她转而对“小黄浦”说,“你一边割一边照顾她点儿,该歇会儿就歇会儿。”

“小黄浦”烦躁地:“我心里也急啊!”

孙曼玲:“那你他妈就别急了啊!”

“小黄浦”被孙曼玲带粗口的话说得愣住了。恰在这时,齐勇走过来,右手攥着左手大拇指。

孙曼玲:“怎么了?”

齐勇:“割手了。”

孙曼玲白了他一眼:“你也添乱。刚下乡啊?!”

“小黄浦”:“别数落了,快给处理处理吧!”

孙曼玲从医药箱中取出一瓶药水,拧开盖,对齐勇说:“得先消消毒。这是碘酒,你干脆把拇指伸里头泡一会儿。”

齐勇将拇指伸入药瓶,钻心的疼痛使他龇牙咧嘴。

孙曼玲:“也不小心点儿!”

“小黄浦”对她眨眨眼:“心疼了吧?”

“滚一边去!”孙曼玲替齐勇包扎拇指,“今天起,我做饭。”

“还做什么饭啊,咱俩都在食堂吃算了!”

“自己做,咱俩每月能省十几元。”

“小黄浦”对谢菲说:“听到没有?多会过。学着点儿!当老婆就得这么个当法。”

谢菲:“等你有了老婆,跟自己老婆这么说去!”

远处响起了休息的哨声。

“咱俩找个地方躺会儿去。”孙曼玲扶着谢菲走到一堆麦秸边,将麦秸踢散,和谢菲并排躺下了,两人都用单帽盖着脸。

谢菲问孙曼玲:“班长,结婚什么感觉?”

孙曼玲:“除了要忍受老齐打呼噜,其他感觉都不错。”

“那我以后要找个不打呼噜的。”

孙曼玲悄声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凡是那脖子短粗,喉结不明显的男人,不分年龄,累点儿就打呼噜。尹排长家属跟我说的,可惜说晚了。”

谢菲:“你家老齐脖子也不短也不粗啊。”

“可他喉结不明显。”

“这倒没注意过。”谢菲有些迟疑地问,“‘小黄浦’喉结明不明显?”

孙曼玲从脸上抓下单帽,兴奋地坐起来:“你对他有意思了?要不要我过个话儿?”

谢菲连忙阻止:“别别,我对他那点儿意思还不成熟……”

另一边,黄伟走过来对齐勇说:“刚才连里告诉我,我的假批下来了。我干脆下午搭运粮的车走吧?”

齐勇:“对。事不宜迟,早一天是一天。”

“小黄浦”:“哎,排长,不是麦收期间不批假吗?”

“老黄他父亲病了。连里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小黄浦”:“老黄,弄虚作假,逃避麦收会战,对吧?”

赵天亮:“哥儿几个说什么呢?”赵天亮和杨一凡也走过来。

“小黄浦”一指黄伟:“老黄蔫了巴唧地把探亲假请下来了!班长,那我也要请探亲假,让家里拍封电报来就是理由嘛!”

赵天亮诧异:“老黄,你可没跟我说过你要请探亲假。”

黄伟故作不知:“是吗?我记得我好像说过的。”

“肯定没有。”

齐勇训斥“小黄浦”:“不许你跟着瞎搅和!”然后,搂着赵天亮肩膀走到一旁,小声说,“别挑老黄的理,啊?”

赵天亮:“这话说得,我是爱挑理的人吗?”

齐勇:“那就好。他一会儿就走。”

赵天亮扭头大声说:“老黄,缺钱不?要是缺,哥儿几个帮你凑凑!”

黄伟默默地摇了摇头。

夜晚,男一班宿舍里,“小黄浦”和杨一凡各自睡在对面炕上。杨一凡重重地打着呼噜,他的褥子旁是一盘没下完的棋。

“小黄浦”一翻身,轻轻叫他:“一凡,一凡……”

杨一凡没反应。“小黄浦”悄悄坐起来,穿上衣服,拿起镰刀试了试刀锋,朝杨一凡望一眼,轻轻推开门闪了出去。

夜幕笼罩着的麦地里,有一个人影在割麦子。那不是别人,正是谢菲。她机械般地只管往前割着,过了一会儿,就双手撑膝,慢慢直起腰,拿起背在身上的军壶,咕嘟咕嘟地喝几口水。

忽然,她听到背后有声响,猛转身惊问:“谁?!”

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手握镰刀割麦子的人,正是“小黄浦”。

谢菲手抚胸口:“吓我一跳!”

“小黄浦”一笑:“想不到你也来了,我有伴儿了。”

谢菲问:“带磨石没有?我镰刀钝了。”

“小黄浦”:“那还能不带?愿意效劳。”

谢菲从地上拿起镰刀递给“小黄浦”。“小黄浦”从腰间解下磨石,替谢菲磨镰刀。

正磨着,“小黄浦”听到哭声,他抬起头,温柔地问双手捂面的谢菲:“哭什么?”

谢菲边哭边说:“每年一到麦收,我心里就发毛。”

“小黄浦”笑了:“我也是,连说的话都跟你一样。”

“那怎么办?”

“你得这么想——咱们在北大荒辛苦点儿,全上海人的购粮本上,每家的口粮都会增加点儿……”

谢菲打断他:“胡说!八年了,我家粮本上一两口粮也没增加过!去年我爸妈都从纱厂退休了,口粮反而减少了!再说咱们上海吃不到北大荒种的粮食,吃的是郊区收的大米。”

“你看你!你要是这么想,那不就只有哭了?”

谢菲提醒道:“不许跟别人说这事啊!”

“小黄浦”将镰刀递给她,庄重地:“这事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啊!”

谢菲破涕为笑。

夜幕笼罩之下的麦地里,“小黄浦”和谢菲的身影又向前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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