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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傍晚,“小黄浦”在马棚里给“乌云”换药。可是无论他怎么安抚,“乌云”都不肯安静下来,情绪非常焦躁。这时,齐勇走来,见状轻轻地抚摸着“乌云”,跟它说话,“乌云”渐渐安静。

“小黄浦”一边换药,一边不痛快地说:“你和老魏都当官了,却把我调到了马号!”

齐勇:“别发牢骚,我向连里推荐你的。不久连里会送你去学兽医。”

“小黄浦”:“我没想过要当兽医!”

“真不识好歹!学兽医要进大学的。”

“一进大学我就要求改学别的。”

“改不改得成,那就看你的造化了。”

“小黄浦”为“乌云”涂罢药,问齐勇:“都当官了,还来这儿干什么?”

齐勇抚摸着“乌云”的鬃毛:“排长就是官儿了?比你多挣一分钱吗?我放心不下‘乌云’,身不由己地就来了。”

“小黄浦”:“三连最权威的兽医说,‘乌云’身上的伤容易好,精神上的伤却较难好,也许根本就好不了。那就只能把它处理了,否则它很危险。”

齐勇瞪着“小黄浦”问:“什么意思?”

“小黄浦”以手作枪,瞄准“乌云”脑门,口中发出“啪”的一声,说道:“使它毫无痛苦。”

齐勇:“谁敢那么做,除非先把我处理了。”

他继续抚摸着“乌云”脖子,内疚地:“‘乌云’,‘乌云’,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把你和老白马单独拴在这儿,眼看着老白马死得那么惨,你又怎么能不受惊呢?对不起,别怪我……”

“小黄浦”送齐勇走出马棚,经过老白马的坟,坟前有块木牌,上写“白马之墓”,木牌上还套着马脖圈。

二人不禁站住。

“小黄浦”对齐勇说:“指导员亲笔写的这四个字。”

齐勇将马脖圈拿在手中:“别套着这个,烧了。它当了一辈子劳役马,还它自由,让它托生为野马吧。”

“那就不能烧。按咱们人世间的说法,烧了反而等于又给它套上了。”

齐勇:“那就拆了,拜托。”他将脖圈交给“小黄浦”,拍拍他肩膀,走了。

四季更迭,时节替换,黑土地变成了一望无边的绿毯,菜地里的秧苗也长了起来。

一天,男女知青们在黑土地上劳作。

周萍:“班长,我到连长家去看看孩子!”说罢,朝连长家跑去。

孙曼玲:“等等!今天不在连长家,应该轮到尹排长家了!”

谢菲:“那都去吧!好几天没看见了,也想他了。”

“小地包”对赵天亮说:“我也想大侄子啦。”

齐勇看了赵天亮一眼,对“小地包”说:“走,看咱们侄子去。”

于是,男知青跟着女知青,向尹排长家走去。

赵天亮他们站在尹排长家窗外朝屋里看着。而女知青们已经全在屋里了,周萍举着孩子给外边的男知青看。尹排长的妻子将一奶瓶水递给周萍,周萍喂孩子喝水。

外边,齐勇碰碰赵天亮:“叫过你‘爸’没有?”

赵天亮:“叫也不能让你们听到啊。”

“小地包”冲赵天亮挤挤眼:“那是,只能教儿子叫给周萍听。”

黄伟:“天亮,你没结婚就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了,没几个人有这等福气,你知足吧你。”

赵天亮:“我也没说有什么不知足的啊!”

“小黄浦”匆匆跑来,对齐勇说:“老齐,我到处找你,急死我了!‘乌云’挣断缰绳跑出马棚一次,在连里横冲直撞,差点儿踏着连里的几个孩子,连长拎把猎枪到马棚去了!”

齐勇拔腿便跑,赵天亮们追他而去。

“乌云”被拴在马棚外的马桩上,连长站在几步外,举枪瞄准。此时的“乌云”反而镇静,一副从容就义的样子。连长见它这副样子,不忍地放下了枪,听到脚步声,转身,看见赵天亮们跑了过来。

黄伟拉住连长的手,哀求:“连长,求求你饶它一次,许多马都有过它那种时候……”

赵天亮上前几步,将枪从连长手中夺了过去。

连长看见齐勇默默地站在后面,对他说:“那你自己来。兽医说,它是定时炸弹……”

齐勇一言不发走到马桩边,拍拍“乌云”脖子,解开缰绳,牵着它走了。

天渐渐黑下来,齐勇依然坐在河边发呆,“乌云”在他旁边安闲地吃草。

赵天亮他们走了过来。

赵天亮:“老齐,在咱们班宿舍旁边,哥儿几个为‘乌云’搭了个临时马棚,就像咱们在黑龙江边那样的马棚。”

齐勇眼睛依然望着前面:“如果可能,我真想连探家都牵着它回哈尔滨……”

正说着,远处的天边传来了滚滚的雷声。

黄伟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别说那种不着边际的话了。没听见雷声啊?快走!”

杨一凡拉起了坐在地上的齐勇。

大雨说下就下。众人冒着雨,在男一班宿舍旁忙活着,有人往临时马棚上苫草,有人用木板将马棚四周钉严。好容易把临时马棚整理好,大家跑入宿舍,一个个落汤鸡似的,哆哆嗦嗦地脱衣服。

“小地包”脱得赤条条的蹦上炕,钻进被窝。

杨一凡只着裤衩,一边用干毛巾擦身一边说:“这第一场春雨真他妈凉!”

“小黄浦”打了个大喷嚏。

齐勇看大家冻成这样,感激地:“哥儿几个,多谢了啊!”

黄伟拧着衣服上的水说:“‘乌云’的伤还没完全愈合,如果再让雨淋了,感染了,那对它可就是雪上加霜了。”

魏明穿着雨衣拎着空桶进入,对赵天亮说:“你们那马棚搭得不错。”

赵天亮问他:“食堂完事儿了?”

“完事了。正好有半桶热米汤,我拎过来,喂‘乌云’喝了……”

一声霹雳,大家都朝窗外看去。

杨一凡:“按迷信的说法,春雷是闷雷,夏天才有惊雷。这霹雳打得让人发毛。”

杨一凡话音未落,紧接着,又是几声霹雳。大雨哗哗地下起来,知青们伴着雨声进入梦乡。

经过了一夜的狂风暴雨,第二天早晨,黑土地上草木青翠,处处新绿。

男一班和女一班又出现在半山腰的采石场地。石壁、石头皆湿漉漉的。齐勇和赵天亮手拿钢钎、铁锨,这里捅捅,那里捅捅,仔细查看情况。

齐勇问赵天亮:“还安全吧?”

赵天亮:“我看先打一个炮眼,放一炮,震一家伙,松动的地方都震下来了,才更安全。”

齐勇:“有道理。”

他对远处的人喊:“都别过来,我和天亮打个炮眼,先放一炮!”

赵天亮扶钎,齐勇抡圆了大锤,一锤一锤地砸下去。

其他知青在离他们挺远的地方闲聊。

“小地包”对周萍说:“你和天亮都是板上钉钉的关系了,还坚持个什么劲儿呀,干脆把事儿办了吧!你俩带头,我老姐和齐勇紧接着办。那我姐夫也有了,嫂子也有了,侄子也有了,也算是上山下乡的一大个人收获!”

周萍:“这话你得对天亮说啊,我没意见呀!”

杨一凡捅捅“小地包”:“敬文,你的话好有一比,叫作住持不急和尚急。”

周萍:“谁说我不急啦?我心里猴急猴急的,谁急谁知道!”

谢菲:“哎哎哎,周萍,话要说明白,光承认急不行,还得承认急什么!”

周萍:“急着做赵天亮的老婆呗!扎根落户,不就是要结婚生孩子吗?从此更有人疼爱了,晚上睡觉也有人搂着了,想一想都挺美的,我可愿意带这个头啦!”

余莎莎:“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周萍,你怎么变得什么话都敢拿过来就说了呀!”

周萍:“以前活得太压抑了,以后我要做咱们七连的李双双!”

薛艳向男知青们笑道:“你们男一班的都听到了吧?你们可要赶快敦促赵天亮和我们萍萍结婚!要不,萍萍哪天等不及,也许就嫁给别人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确实,大家都感觉到了周萍的变化。自从探家回来,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活泼多了,也爱开玩笑了。

“小地包”走到黄伟跟前,要了支烟,点上吸了一口,望着山顶说:“再过半个多月,又可以上山采鲜蘑了。”他的目光注意到了山顶上的几块大石头。

齐勇还在和赵天亮在原处打炮眼。

赵天亮看着炮眼问:“够深了吧?”

齐勇:“再深点儿,多塞些药。”说着,又抡起了大锤。

“小地包”向他俩大喊:“老齐,你俩停会儿!”

齐勇听见了他的喊声,对他摆摆手:“耐心点儿,一会儿就可以放炮了!”

“小地包”没有理他,拔腿向他俩跑去,边跑边喊:“危险!快闪开!”

碎小的石块从齐勇和赵天亮头上掉下来,齐勇抬头向上望去,并没觉得异常。

赵天亮也仰望着石壁说:“也没什么问题啊。”

说时迟,那时快,“小地包”冲到他前面,用力一推,将赵天亮推下石堆去,接着又用力将齐勇也推下石堆。

远处的知青目瞪口呆地望着,几块大石滚落下来,其中一块砸倒了“小地包”。

男女知青们呼喊着奔向倒在血泊里的“小地包”。

谁也没想到,下了一整夜的雨,山上的泥土完全松软了,山上的几块巨大的石头会从山顶滚落下来。

知青们扑到了“小地包”跟前,“小地包”的下半身被磨盘般大的石块压住,齐勇用自己的腿垫住“小地包”的头。赵天亮、黄伟、杨一凡齐心协力撬着、搬着、推着压住“小地包”的石块。女知青们则跪在“小地包”周围放声大哭。

齐勇抱着“小地包”的头哭道:“敬文,敬文,别怕,撑住,一定要撑住啊!”

“小地包”:“你看我……像怕了吗?……”他虚弱地笑了一下,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来。

周萍哭泣着用手绢擦“小地包”嘴边的血。

赵天亮们将石头从“小地包”身上推下去。黄伟对赵天亮说:“我回连队去套车!不要轻易挪动他,等我把马车赶来。一凡,这里离三连近,你快去三连找他们的医生!”说罢拔腿向连队跑去。

杨一凡也朝另一个方向跑。赵天亮跪在了“小地包”身旁,他和周萍各在“小地包”的身体左右。

齐勇完全乱了方寸,哭道:“天亮,怎么办啊,怎么办啊!不能让敬文这么硬撑着啊!”

赵天亮倒显得异常镇定,他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小地包”的一只手,低俯下头,看着“小地包”的眼睛对他说:“老黄说,这会儿不能乱动你,他跑回连去了,他很快就会把马车赶来的。一凡去三连找医生去了,他们那位医生是哈医大的……”

“小地包”额上冒出冷汗珠。赵天亮腾出一只手,擦“小地包”额上的汗,继续说:“我们敬文是好样的,从来都是好样的,你能撑住的,是不是?”

“没……问题……”“小地包”虚弱地抓住了周萍的一只手,把周萍的手和赵天亮的手放在一起。他看看周萍,看看赵天亮,又说:“你俩结婚吧!都下乡八年了,二十六七岁了,等到哪一天是个头呢?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结婚吗?你俩一带头,老齐和我老姐,那也就不好意思,再等着了……”

周萍流着泪点头。

赵天亮也红着眼圈说:“我答应你。你说‘五一’就‘五一’,你说‘十一’就‘十一’,到时候由你来主持……”

“小地包”仰望着齐勇说:“老齐,给哥们儿……来段蒙古长调吧!你来一段,他们就不哭了……我最难忘的时期……有三个阶段——在哈尔滨度过的童年,在北大荒这八年,还有到内蒙古去接马群的……经历……马群奔驰起来真壮观啊,蒙古长调真好听啊!穿蒙古袍的小孩子……真可爱啊……”

齐勇:“别说了,我唱给你听……”他流着泪哼唱起了蒙古长调。

在蒙古长调声中,“小地包”仿佛又回到了内蒙古大草原。

他仿佛看到了蒙古包上方飘着炊烟,大狗和小狗在嬉闹。两个蒙古族男孩在蒙古包前摔跤。一名蒙古族汉子在拉马头琴,齐勇和自己静静地坐在蒙古族汉子对面倾听。在他俩目光的前方,一位蒙古族姑娘骑在马上,牧放着羊群。蒙古族老额吉和蒙古族少女各端一碗奶茶走出帐篷,递给齐勇和“小地包”。

他仿佛看到了几名蒙古族汉子和齐勇、也和他自己骑在马上,在马啸声中奔驰,赶着马群冲下一处高坡。他摔下了马,马跑掉了,齐勇策马朝那匹马追去,蒙古族汉子们望着躺在地上的他爽朗地笑。

他仿佛看到了日落时分,穿蒙古袍的齐勇、他自己以及几名兵团知青与蒙古族汉子们告别的场景,那名拉过马头琴的汉子用蒙语喊了句“一路平安”,他们便策马奔驰而去。齐勇和他自己齐声喊着:“哦嗬!上路喽!回家喽!……”

他俩与那几名兵团战士撵着马群在大草原上疾驰,辽阔的旷野上响起悠长的马头琴声,奔驰的马群在茫茫的绿海中渐渐模糊……

“小地包”闭上了眼睛。

路上停着马车和拖拉机,医生的手从“小地包”腕上放了下来,连长、指导员、孙曼玲都来了,大家站在“小地包”周围。医生也站了起来,向连长和指导员轻轻摇头。

孙曼玲浑身一软,跪倒在地,伏在“小地包”身上放声大哭。

赵天亮拎起大锤,走到那块砸死“小地包”的大石前,狠狠地瞪着它,突然抡起大锤朝石块砸去。黄伟从背后搂住了他。

“啊!”赵天亮仰天大叫。

黄伟搂紧他,流泪不止。

女一班宿舍里,只有孙曼玲和齐勇两个人。孙曼玲坐在炕沿,齐勇站在她跟前。

齐勇内疚地:“说到底还是怨我,我是排长,我怎么就忘了观察观察山顶上的情况……”

孙曼玲:“不是你的错。老白马被狼咬死那天,我听到指导员对耿大爷说——‘不是你的错’。有些事,谁也想不到的。我弟他,也算替我们孙家,偿还了你们齐家一命……”说着,又哭了起来。

齐勇不由得搂住她,也又流下泪来,悲痛地:“你怎么这么说?你这么说,不等于用刀子扎我的心嘛!”

此时的男一班宿舍也是愁云惨雾。黄伟、魏明、“小黄浦”和杨一凡默默站在宿舍外,谁也不看谁,谁也不跟谁说话。

宿舍里只有赵天亮和周萍二人,他俩面对面地站着。

赵天亮平静地:“想到为什么让老黄把你找来了吗?”

周萍茫然地望着他,摇摇头。

“萍萍,咱们结婚吧!行吗?”

周萍平静地点头。

赵天亮:“那,一会儿,咱俩一块儿跟连里说去。”说着,脸上流下泪来,“我……我……”

周萍流着泪轻轻点头:“什么都别说了,我听你的。”

连长、指导员和方婉之在连部里商议着什么事。

指导员低头叹道:“不让当父母的最后看一眼他们的儿子,我们会落埋怨的。”

方婉之吸了吸鼻子:“小孙的想法是,暂时瞒她爸爸妈妈一段时间。怕立刻就通知了,她爸爸妈妈受不了。”

连长问她:“小孙怎么样?”

方婉之:“她表现得很让人尊敬。”

他们正说着,门突然开了,赵天亮和周萍走进来,屋里的三人站了起来。赵天亮将一页折着的纸交给指导员,说:“我俩要结婚,这是我们的申请。”

门又开了,齐勇和孙曼玲也走了进来。

孙曼玲的眼睛还肿着,但是脸上的表情很镇定:“连长、指导员、方大姐,请连里,批准我和齐勇结婚。”

指导员对他们说:“小赵和小周也来申请结婚,你们四个可都想好了……”

两对恋人互相看看。

赵天亮坚定地:“反正我俩想好了。”

孙曼玲说:“我俩更想好了。”

连长看了看指导员和方婉之,语调沉郁地:“批准。什么时候要求连里出具证明都可以。”

指导员想了想,说:“连长的话代表支部。可是呢,结婚那就得有房子住。我们连现在抢修的这一段公路,关系到十几个连队今年的麦收成果能不能顺利地运出去。估计,到时候将会有几十辆卡车、近百辆马车,日夜不停地从各连队往外运粮食,没有一条好路那是不行的。等修好路了,第一件事就是为你们盖房子。而且,要为你们选好的房址……”

接下来的日子,七连的知青们开始了艰苦的修路工程。他们砸石头、挑土、扬沙,轰隆隆的拖拉机拉着石碾子从路上压过。

收工后,孙曼玲、周萍和谢菲等女知青们分散在野地里采花。“小地包”的坟就在山坡上,从那儿可以望到连队的全貌。知青们将采来的一束束鲜花放在他的坟前,默默悼念他。

孙曼玲依偎着齐勇说:“小弟的二十几年,也只有他说的那三个阶段……”

齐勇望着墓碑:“他以前总是想再救我一命,现在他如愿以偿了……”

山下的麦地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碧绿碧绿的一直连到天边,而一条很长很长的公路上,已经有行驶着的卡车了。

知青们在连队里建起了一幢两户连体的房子。赵天亮和周萍、齐勇和孙曼玲两对新人的婚礼定在“八一”建军节那一天,这既是为了纪念朱德委员长,也因为他们都把自己当作准战士。

月圆更静。

新房里点着蜡烛。屋里的家具无非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只箱子而已,都是新做的,还没上漆。炕上放着新被子和新枕头。桌上有一只带“喜”字的暖瓶。

周萍低头坐在炕沿,赵天亮背朝周萍面朝窗,摸了摸窗边——窗四边抹了光滑的水泥。

周萍:“天亮……”

赵天亮转身看周萍。周萍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黄上衣,胸前的毛主席像章非常显眼。她微微一笑:“我们终于是夫妻了……”

赵天亮默默走到她身旁,也坐在炕沿,一只手臂轻搂着周萍。他俩打量新房。

周萍:“全连只有我们两家的窗台、窗边是抹了水泥的,连长说以后盖房子都要这样。指导员说,家具不要钱。以后知青结婚,都要送这么一套家具。因为不知道咱们喜欢什么颜色,就没刷油……”

赵天亮问她:“新被子和新褥子,还有枕套、床单,都是谁出的布票,你心里有数吗?”

周萍点点头。

“以后要尽量还人家,你说呢?”

周萍又点点头,开始铺被褥。她只铺了一套被褥,并摆下两只枕头,然后就默默走到了外屋也就是厨房。赵天亮站了起来,望着床上的被褥和枕头。

周萍端一盆热水进入,放下后问:“咱俩用一盆洗脚水吧。你先洗我先洗?”

赵天亮轻轻将她拉入怀里,温柔地说:“以后,这件事要由我来做,啊?”

周萍将头一侧,羞涩地笑着点头。

赵天亮双手捧住她脸,凝视着:“我爱你。我是那么爱你!我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周萍微笑:“我知道,我也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赵天亮深情地吻她,周萍轻轻把他推开:“听话,你先洗吧,一会儿水凉了……”

“你先洗……”赵天亮说着,将周萍轻轻按坐在炕沿,蹲下,替她脱鞋。

“别,我自己……”

赵天亮却已将她的鞋脱掉,将她的一双小脚按入水中洗起来。

周萍抚弄着他头发说:“你呀,真要把我当资产阶级小姐宠惯着呀?”

赵天亮在擦周萍的脚,忽然搂住她的腰,将头伏在她膝上,哭了。

周萍奇怪地:“天亮,怎么了?”

赵天亮仰起了脸,问:“你说,敬文的死,我该担几分责任?”

周萍也伤感起来,低声地:“我不知道,我真的说不好……”

赵天亮站了起来,内疚地:“齐勇才当排长没几天,而我带着大家采石头的时间最长。头一天夜里下那么大的雨,我应该也到山上去察看一下情况……”

周萍摇头:“不要总这样想。即使你有天大的责任,敬文不是也没埋怨你吗?”

“可他死了……可我,我们……萍萍,我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

赵天亮往门口那儿退,站在了门口,语无伦次地说:“我还想回宿舍去睡……我……时间,再给我些时间……总会过去的,行吗?”

周萍点头,也流下泪来。

赵天亮一转身,推门而出……

男一班宿舍里只剩下了黄伟、魏明、“小黄浦”和杨一凡。四个人睡对面炕,宿舍里显得空荡荡的。

黄伟伏在小箱上写他的小说,魏明盘腿坐在炕上,拨拉着置于膝上的算盘,旁边放着翻开的账册。“小黄浦”趴在被窝里在扳手指。

杨一凡趴在被窝里看着对面的“小黄浦”:“你干什么呢?”

“小黄浦”:“想当年,咱们可是十兄弟。傅正和敬文离开我们了,少了两个。王凯那小子返回北京了,沈力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又少了两个。现在,天亮和老齐当丈夫了,有了自己的小家了。”

魏明头也不抬地:“过几天我也要搬到食堂旁边的小屋去住。”

大家不由得看着他。

黄伟半真半假地:“老魏,不许啊。如果只剩下了哥儿仨,更寂寞了,打扑克都缺一个了。”

魏明:“那你们玩‘争上游’的,或者玩‘俩打一’,三个人的玩法多了,两个人还能玩儿呢。”

“我跟你说认真的!”

“我也在说认真的啊!连里又不给我配保险柜,我得对我掌管的现金和饭票负起司务长的责任来。”

正说着,门开了,赵天亮走进来。包括魏明在内,四人都奇怪地看他。

赵天亮朝两边炕上看看,问:“哪两个愿意和我挤挤睡?”

黄伟吃惊地:“你什么意思?”

赵天亮将黄伟的被窝拖近杨一凡的被窝,自说自话地:“我就挤这儿了。”

魏明放下算盘,合上账本,穿起鞋来。赵天亮却已坐在炕沿,开始解鞋带。

魏明:“慢。”他站到了赵天亮跟前,赵天亮垂下解开了鞋带的一只脚,看着魏明。

魏明蹲下,替他系上鞋带,直起腰又对黄伟说:“老黄,你也穿鞋,下地。”

黄伟默默穿上鞋,站到魏明身旁。

赵天亮纳闷地看着他们,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魏,什么意思?”

魏明:“老黄先这么问你的,你先回答他。”

赵天亮:“我还想在宿舍里睡几天……”

魏明:“以后行,今天晚上不行。”

赵天亮:“周萍同意了。”

魏明:“我不同意。”他又问黄伟,“你呢?”

黄伟摇头,问“小黄浦”和杨一凡:“你俩呢?”

“小黄浦”一本正经地摇头:“不同意。”

杨一凡:“当然不同意。这算什么事?”

魏明看着赵天亮:“听到了?那请回吧。”

赵天亮:“你们不能这样……”

魏明:“你才不能这样!”他对黄伟说,“把他弄出去。”

于是魏明、黄伟一人拽赵天亮一条胳膊,把他往外拖。

赵天亮使劲儿往后仰身子:“你们听我说……”

魏明哪管他那一套:“不听!你一进屋,心里怎么想的,我就从你脸上看出来了,不用再听你说。”

黄伟:“我也看出来了。想法可以理解,做法完全错误!”

杨一凡爬起来,从后面推赵天亮:“有你这样的吗!滚!滚!”

魏明和黄伟硬是将赵天亮拖出了宿舍。他俩返身进入宿舍后,赵天亮从外拉门。魏明也从里边双手拉严门,对黄伟说:“快,找东西把门别上!”

黄伟随身拿起门旁的钢钎,迅速将门别上。

门外赵天亮拍着门大声喊:“让我进去!”

魏明在屋里抵着门:“你应该回去向周萍认错!”

“我有什么错啊我?”

魏明对黄伟说:“我现在满脑子的数字在打架,一时说不清楚,你告诉他他有什么错。”

黄伟:“就你的心情是心情啊?别人的心情会怎么样就可以不管不顾啦?掰开了揉碎了说,你这是另一种自私!另一种大男子主义的表现!你和老齐都有这臭毛病!你俩要从做丈夫的第一天就开始改改!”

“小黄浦”举臂高呼:“打倒大男子主义!”

而此时,齐勇和孙曼玲正在他们的新房里,他们屋里的家具与赵天亮和周萍新房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齐勇坐在炕沿上望着孙曼玲,孙曼玲双手背在身后,靠墙站着,严肃地对齐勇说:“我最反感大男子主义。”

齐勇指指自己:“我身上有吗?”

孙曼玲:“不但有,还极严重。所以,以后你如果在我面前表现出大男子主义,我就会及时批评你。我批评你时,你要虚心接受,能做到吗?”

齐勇老老实实地回答:“能。”

“以后不许吸那么多烟,我要对你进行限制供给,不但省钱,对身体也有好处。”

“服从。”

孙曼玲:“怎么不生气?”她对他顺从的态度感到惊讶。

齐勇:“你说的都对,我生什么气啊!提个建议行吗?”

“提吧。只要你说的对,我也无条件服从。”

“咱俩是不是应该过那边看看去?我觉得,你应该把那句话对天亮也当面说一次……”

孙曼玲猜到了他指的是哪一句——“不是你的错”。

齐勇默契地点头。

孙曼玲向他伸出了一只手,温柔地说:“走。”

周萍独自坐在新房里,她正往相框里镶“小地包”的黑白照片,那是一张放到书本那么大的照片。敲窗声传入,周萍将镶入相框里的照片摆在桌上,开了门,齐勇和孙曼玲手拉着手迈了进来。

齐勇向四周打量着:“天亮呢?”

周萍支支吾吾地:“他……他说他还想在宿舍住几天……”她见齐勇皱眉,赶紧补充道,“我同意了的……”

孙曼玲发现了桌上的照片,问周萍:“哪来的?”

周萍:“敬文生前给天亮的,天亮求人在县城放大了。”

那是一张“小地包”穿蒙古袍、手持套马竿骑在马上的照片。孙曼玲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弟弟的笑脸,脸上满是哀伤:“我还没有他这么一张照片……”

周萍立刻说:“那,你拿过去吧。”

孙曼玲将相框捧在胸前,平静地:“我倒不是非想要这么一张照片,而是……你们过些日子再摆吧。跟天亮说,我先替你们保存着。”

周萍点头同意。

孙曼玲对齐勇说:“你去把天亮找回来。”

周萍阻拦道:“别,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孙曼玲对周萍说:“我也能理解。能理解他,并不说明他的做法就是对的。”

齐勇转身刚要出门,赵天亮进来了。

齐勇对赵天亮说:“我正要去找你。”

赵天亮无奈地:“他们不留我。老魏和老黄,硬把我拖了出去……”

孙曼玲:“那他们做对了。这照片,我先替你们保存着,以后再还你们。”她拿起相框,对齐勇说,“走吧。”

齐勇:“你还没说那句话。”

孙曼玲:“啊,差点儿忘了。”她庄重地注视着赵天亮,“敬文的事,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齐勇的错。总之不是你俩哪一个的错。那是我小弟自己的选择。你俩都是他的好朋友,你俩也应该最理解他的选择。所以,我不希望你俩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还记得马棚里出事那一天的情形吗?耿大爷因为老白马的死,哭得多伤心啊。全连谁都知道,耿大爷是非常爱护老白马的。指导员当时怎么说的?指导员说,‘耿大爷,不是你的错’。有些话是值得咱们记一辈子的,也是应该在必要的时候对别人说的。我觉得指导员的话就是这样的话。还没给咱们两家接上电线,却也正应了‘洞房花烛夜’的说法。早点睡,啊!”

说罢,她拉着齐勇的手走了出去。

赵天亮仍呆立在原地。周萍依偎在他胸前,赵天亮情不自禁地抱住她:“他们让我,向你承认错误。”

周萍微微一笑:“别,我理解你。”

烛苗晃了几晃,燃灭了。

赵天亮和周萍面对面躺在同一个被窝里,赵天亮轻轻理了理她的鬓发,手指顺着她美丽的脸颊滑动。

周萍:“一晃似的,八年过去了。再不做你的妻子,只怕就一年年老了。”

赵天亮一翻身,伏在周萍身上,凝视着她:“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梦到过,我们这样的情形。”

周萍:“我也梦到过我们这样的情形……我感觉到你的心跳了……”

赵天亮将一只手臂伸到周萍颈下,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如饥似渴地吻她……

菜园子被侍弄得井井有条,茄子、豆角、黄瓜、辣椒、西红柿,果实丰硕喜人。黄伟站在黄瓜架前,选中一根黄瓜,拧了下来。

周萍:“老黄!”

黄伟一转身,见周萍挎着小篮站在后面。

黄伟一笑:“以为你家没人呢,溜进来摘根黄瓜吃。”

“刚才是没人……”

黄伟把黄瓜在衣服上擦了擦,问:“你们今天干什么活?”

周萍:“班长带我们到三连去了,三连的菜地闹虫灾了,帮他们灭虫去了。”她将篮子朝黄伟一递,又说,“‘小黄浦’和杨一凡他俩想吃生黄瓜生辣椒了,正好你给他俩捎回去一筐子。告诉他俩,柿子还不太熟。过几天熟了让天亮给他俩送去。”

黄伟一边摘黄瓜和辣椒,一边问:“天亮哪天回来?”

周萍:“后天晚上就能回来。也不知团里办这次机械改造研讨班,在今年麦收前能不能拿出点儿成果来。”

黄伟:“我想能吧。如果又遇到了雨季,咱们连那种改造拖拉机双履带的方法,也许就能起作用。尹排长在世的时候,为那一方法花费了不少心血。天亮在那基础上又动了番脑筋,我和老魏老齐也都参与了意见,我们认为在没有更好方法的情况下,那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方法……”

周萍打断他:“老黄,我遇到为难的事儿了。”

黄伟不由得看着周萍。

周萍脸色陡变:“很不好的事儿,太惨了……”

“嗯?”

周萍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他。信封已经破损不堪,上写着“赵天亮亲收”五个字。黄伟疑惑地接过了信。

周萍:“别人给我时就这样了。所以,我忍不住看了。看了就两夜没合眼,不知道该不该给天亮看这封信。你们都知道的,敬文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你帮我拿下主意。”

黄伟放下篮子,抽出信纸看,表情渐渐变得凝重:“不能给他看这封信!”

周萍担心地问:“如果我瞒着他,对吗?”

“马上就要开始麦收了,等麦收后再给他看吧。”

周萍有些不知所措:“可,我不知该把这封信藏哪儿。”

黄伟:“信任我不?”

周萍点点头。

“那先放我这儿!怎么也得等麦收之后再给他看。到时候如果他生气,我来承担!”

周萍点头同意。

黄伟走到了山上,在“小地包”的坟旁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一支吸着,另一支放坟前。中午的阳光照耀在他身上,远处的麦海翻涌着金色的波浪。

黄伟在心里默默地说:“敬文,因为一封写给天亮的信,我今天中午睡不着了,到这儿来陪陪你。”

他从兜里掏出周萍给他的那封信,抽出信纸,又一次认真看起来。那封信是春梅寄来的:

天亮哥哥:

我们坡底村遭遇了大不幸。全村大部分人都没家了!武红兵和李君婷姐姐惨死了!曙光哥哥这一次真被打成了“反革命”,而且是“现行”的。那些坏人昧着良心各村游斗他。他们是想把责任推在曙光哥哥身上。那些坏人不许我们坡底村人把真相说出去,但是我想,我起码可以写信告诉你。

……

春梅的信,写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

沟壑纵横、坡坎重叠的陕北高原上空乌云密布。赵曙光和武红兵站在一处崖畔,将裤腿挽至膝部。赵曙光穿着军用雨衣,武红兵披着麻袋,头戴一顶旧草帽。从他们脚下的崖边望下去,可以看到湍急的河流,还有在沟壑间从高往低流淌的雨水。

雨不徐不疾地下着。

赵曙光望了一眼天,问武红兵:“你有什么看法?”

武红兵:“不祥。”

“是啊,这两天不祥的感觉一直笼罩在我心头。可是,公社‘革委会’和县‘革委会’那些人,根本不听我的汇报和主张。”

武红兵摇头苦笑:“我早把那帮家伙看透了,他们是些只顾自己当官、掌权、作威作福,根本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人。曙光,我支持你的决定,就那么开会吧。宜早不宜迟,万一夜里再来一场大雨,那情况怎么样可真难说了。”

赵曙光向武红兵转过了身:“全村一行动起来,消息就会传到那些人耳中。他们在邻村布置了人,监视咱们坡底村的动静。那我很快就会被带走。”

“放心,你被带走了还有我,还有平阳叔和刘江他们。”

赵曙光拍拍武红兵的肩:“回去开会!”

赵曙光和武红兵一步一滑地走在回坡底村的路上。二人经过老支书、韩奶奶、王大爷的坟,不约而同地站住。

赵曙光:“当年下乡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中国一个又穷又小的农村的党支部书记。更想不到,有一天要由咱们两个知青为一百几十口人的生命负起责任来。”

“不负起这种责任,我们对不起躺在这里的三位老人,他们都是对我们那么好的人。”

二人说罢,又继续往前走。一阵刹车声让二人急忙站住。溅满了泥点子的吉普车停在二人前方,车门一开,年轻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探出头来。

副主任对赵曙光不阴不阳地说:“赵支书,正巧遇到你了,快上车。”

赵曙光冷冷问:“哪去?”

“公社让我接你去开紧急会议。”

“什么紧急会议?”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交代我务必亲自把你接到公社去。”

武红兵:“你是‘革委会’副主任,你不知道开什么紧急会议?”

副主任:“可能是跟秋收有关的会吧,是县‘革委’领导要主持的。你到底上不上车?!”

赵曙光对武红兵小声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有这么个会,我给忘了。”他转而又对副主任大声说,“总得让我回村带上毛巾什么的吧?”

副主任:“就开半天会,你带毛巾干什么?快上车!”

赵曙光对武红兵小声地:“照咱们说的做。”说完他便脱了雨衣,搭在臂弯,上了吉普车。

武红兵望着吉普车开走,在路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轮沟。

吉普车在公社院子里停住。赵曙光跳下车,大步走进会议室。牛主任正在对着麦克风讲话。他背后的会标上写着“秋收紧急动员大会”。

牛主任见赵曙光来了,不满地:“说曹操,曹操到。你快坐下。我刚才正点名批判你!这雨一下就是十几天,到今天还没个转晴的意思。二三十年没遇到这种情况了,粮食都还竖在地里,只能冒雨抢收了。霉在家里总比烂在地里好!霉在家里还有口发霉的粮食吃,总比向国家伸手要救济粮好!要救济粮是可耻的!可你!身为一村支书,却偏偏在这时候危言耸听,要求让你们坡底村迁村!往哪迁,啊?往哪儿迁!”

赵曙光冷静地:“从坡沟里迁到坡上边,在我们坡底村的地里重新建村。”

牛主任一拍桌子:“胡说!这时候迁村,那你们不抢收了?!”

“如果你认为吃救济粮是可耻的,我们坡底村人宁肯做可耻的人。”

赵曙光身后一片哗然。

牛主任又一拍桌子:“你们村的土地本来就不多,那得占多少农耕地?!”

赵曙光:“三分之一。我们可以建得集中一些……”

“那也不允许!占了三分之一的耕地,每年少收多少粮食你计算过吗?!”

赵曙光冷冷地:“人的生命比粮食宝贵,比土地也宝贵。”

牛主任:“赵曙光!你别以为你是老高三,读了点书,就有什么了不起!更别在这儿贩卖你那套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大学生、教授,那也得服从无产阶级的革命思想!人死了,人还可以生出人来!哪种人能生出粮食?唵?哪种人又能生出土地?唵?”

赵曙光站起来,走到牛主任对面,瞪着牛主任,突然抓起话筒砸他:“去你妈的!王八蛋!我结果了你!”

牛主任抱头大叫:“来人!来人!”

从外面冲进来几个人,将赵曙光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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