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变得越来越绝望。出路在哪里?我没有枪,没有能送命的药。我想起舒拉蜜在学校里到处讲的一个故事:某户人家的使女吞下了水管疏通剂。
“她的整个儿下半张脸都不见了,”舒拉蜜窃喜地轻声说道,“就……融化了!就好像,嘶嘶地冒着气泡不见了!”我那时不相信她,但现在信了。
浴缸注满水?但我肯定会喘息、呛到咳嗽再起身吸气的,我也不可能在自己身上绑块石头进浴缸,毕竟那不像是在湖里、河里或海里。但我没有办法去到湖里、河里或海里。
也许我不得不熬过婚礼,然后在新婚之夜把贾德大主教杀掉。偷一把刀子,捅进他的脖子,然后再捅自己的脖子。会有很多很多血流到床单上。但洗床单的人不会是我。我想象宝拉走进屠杀发生后的卧室时会有怎样沮丧的表情。简直是屠宰场。她的社会地位将因此改变。
当然,这些场景都是空想。织网般的想象背后,我明白自己决不可能下得了手,无论是自杀还是杀死别人。我想起贝卡割腕时的决绝表情:她是认真的,真的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的那种强悍是我所不能及的。我决不会有她那样的决心。
夜里快睡着时,我又会幻想各种奇迹般的逃脱,但都需要他人的协助,可谁会来帮我呢?必须是我不认识的某个人:一个拯救者,隐蔽门户的看守者,秘密口令的保管者。但等我清晨醒来,这一切全都成了泡影。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该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我几乎无法思考了,也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婚前焦虑,保佑她的灵魂。”泽拉说。我真的希望有人来保佑我的灵魂,但实在看不到希望。
眼看着只剩三天了,有位不速之客来拜访我。泽拉上楼到我的房间,叫我下去。“丽迪亚嬷嬷来了,要见你,”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祝你好运。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
丽迪亚嬷嬷!首要的创建者,挂在每间教室后墙上的金色相框里的照片,那位级别最高的嬷嬷——要来见我?我做了什么?我下楼的时候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宝拉出门了,不在家,算我走运;但后来我更了解丽迪亚嬷嬷了,才明白这种巧合和运气毫无关系。丽迪亚嬷嬷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我在奥芙凯尔的葬礼上见过的她相比,她现在的个头好像小了一圈,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一点。她居然在对我微笑,笑得皱纹横生,露出了黄牙。
“艾格尼丝,我亲爱的,”她说,“我想你大概很想知道你的朋友贝卡的近况。”我太敬畏她了,简直开不了口。
“她死了吗?”我的心一沉,耳语般问了一句。
“完全不是。她很安全,很幸福。”
“她在哪儿?”我都有点结巴了。
“她在阿杜瓦堂,和我们在一起。她希望成为嬷嬷,已经被录用为恳请者了。”
“哦。”我说。一线光亮破晓而出,一扇门正缓缓敞开。
“不是每个女孩都适合婚姻,”她继续说道,“对有些人来说,那只会浪费才华。一个女孩或女人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为上帝的伟业效力。有只小鸟告诉我,你可能赞同这种说法。”谁告诉她的?泽拉?她早就发现我是多么、多么不开心了。
“是的。”我说。也许我许久以前对丽迪亚嬷嬷许的愿终于得到了回应,尽管和我当时期盼的回应方式不一样。
“贝卡得到了更高层次的使命召唤。如果你也得到了那样一种天启,”她说,“你还有时间来告诉我们。”
“可是我要怎么……我不知道怎么……”
“不能把我本人视作直接发起这种行动的始作俑者,”她说,“那会触犯为女儿安排婚事的至高无上的父权。使命召唤可以凌驾于父母之上,但必须首先求助于我们。我猜想,埃斯蒂嬷嬷会愿意聆听的。如果你得到的召唤够强烈,你就会想出一个联络她的办法。”
“可是,贾德大主教怎么办?”我怯怯地问道。他太有权有势了,我心想,要是我把婚事搅黄,他肯定会勃然大怒。
“噢,贾德大主教一直都有很多选择的。”她说这话时的表情让我很难猜透。
所以,我接下去的任务就是找到联络埃斯蒂嬷嬷的办法。我不能口无遮拦地公开自己的意图:宝拉肯定会阻止我的。她会把我锁在我的房间里,还会动用药物。她在这门婚事上是铁了心的。我是故意用铁了心这种比喻的:她拼了老命想达成目的,但后来我更清楚地看到,她的心就像被地狱之火烧红的铁。
丽迪亚嬷嬷来访后的那天,我向宝拉提出一个要求。我想和罗娜嬷嬷面谈,我的婚服已经试穿过两次了,一直在修改。我说,我希望自己在此生最重要的大日子里完美无憾。我笑了笑。我觉得那条裙子看上去活像个灯罩,但按照我的计划,我需要装出欢喜、欣赏的样子。
宝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我怀疑她不太相信我那笑容可掬的表情;但如果我能这样出色地表演,只要我按照她想要的脚本去演就好了。
“我很高兴你开始有兴趣了,”她冷淡地说道,“幸好丽迪亚嬷嬷来看望你了。”她自然会听说那件事,但她没法知道我俩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让罗娜嬷嬷专程来我家太费周章了,宝拉说。现在不太方便,我应该知道的呀——又要采购食物,又要插花,宝拉一时半会儿应付不了这种浪费时间的来访。
“罗娜嬷嬷在舒拉蜜家。”我说。我是听泽拉说的:舒拉蜜的婚礼也将很快举行。宝拉说,既然如此,可以让我们家的护卫开车送我去。我感到心跳加快,半是因为如释重负,半是因为恐惧:现在我必须把独自冒险的计划坚持到底了。
马大们是怎么知道谁在哪里的?不允许她们用电子通话器,也不允许她们收信件。她们肯定是从别的马大那儿听说的,当然,也可能是听嬷嬷们和某些夫人们说的。嬷嬷,马大,夫人:虽然她们之间常有嫉妒怨怼,甚至彼此仇恨,但消息就在她们之间流通,如同顺着隐形的蛛网传来传去。
我们家负责开车的护卫被叫到宝拉面前,听候了吩咐。我料定她巴不得把我送出家门:我的不悦肯定散发出沉郁的气息,早就让她忍无可忍了。舒拉蜜说过,她们会把快乐药加到热牛奶里,让即将结婚的女孩们喝下去,但没有人在我的牛奶里加过快乐药。
司机护卫护着门,我钻进了我们家私车的后车座。我深吸了一口气,半是爽快,半是忧惧。万一我骗人的小把戏被戳穿了呢?万一成功了呢?无论怎样,我正奔向未知的结局。
我确实征询了罗娜嬷嬷的意见,她也确实在舒拉蜜家。舒拉蜜说见到我特别开心,等我俩都成婚了,还可以经常串门呢!她急不可耐地把我拉进屋,给我看她的婚服,把她即将拥有的丈夫的事情都讲给我听,(她咯咯笑着,压低了声音说)他长得像鲤鱼,下巴往里缩,瞪圆的眼睛往外鼓,但在大主教里位居中高层。
我说,真是令人激动呀。我还对舒拉蜜说,我很喜欢她的裙子,比我的美多了。舒拉蜜笑声连连,说她已经听说了,我差不多是要嫁给上帝本人,我的丈夫太重要了,我怎么那么幸运呀;我垂下眼帘说,反正她的裙子比我的好看。她听了这话很满足,又说她敢打包票,我俩都会顺利熬过性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会听从丽丝嬷嬷的教导,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去想如何在花瓶里插好一束花,然后一眨眼就结束了,我们甚至可能真的怀上小孩——自己怀上,不用使女。她问我想不想吃燕麦饼干,还让马大端一些出来。我不觉得饿,但还是拿起饼干咬了一口。
我说,我不能久留,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我能见见罗娜嬷嬷吗?我们在走廊对面一个空房间里找到了她,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笔记本上的记录。我问她能不能在我的婚服上加点东西——白色蝴蝶结或白色花边,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和舒拉蜜道别,谢谢她的燕麦饼干,又夸了一遍她的裙子有多好看。我走出前门,像普通女孩那样开开心心地挥挥手,然后走向我家的车。
这时,心狂跳着,我问司机是否介意在我以前的学校门口停一下,我想顺路见见以前的恩师埃斯蒂嬷嬷,感谢她对我的栽培。
他还站在车边,为我挡着敞开的后车门。他有点疑虑地冲我皱眉头。“我得到的指令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笑了,我希望那是一种迷人的笑。我感觉脸很僵硬,好像涂了一层正在变硬的胶水。“这事绝对安全,”我说,“凯尔大主教夫人不会介意的。埃斯蒂嬷嬷是个嬷嬷!照顾我是她的职责!”
“这个嘛,我不清楚。”他很犹豫。
我抬起脸庞看着他。在这之前,我从没正眼看过他,因为通常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头小,身形瘦高,腰部壮实。他的胡子刮得有点潦草,看得到一些胡茬,还发了一块皮疹。
“我很快就要成婚了,”我说,“要嫁给一个非常有权势的大主教。比宝拉——凯尔大主教夫人——更有权势。”我停顿一下,让他有时间琢磨,我还要羞耻地承认,随后,我把手轻轻搭在他护着车门的手背上。“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奖赏的。”我说。
他稍有躲闪,脸也有点红。“哦,那好吧。”他这样说,但没有笑。
原来如此,我心想,女人就是这样达成目的的。只要她们准备好甜言蜜语,说出谎言,还能出尔反尔。我厌恶这样的自己,但你注意到了吧,这种厌恶并没有阻止我。我又笑了笑,把裙子稍稍拉高一点,就那么一丁点儿,在我扭转双腿收进车厢时露出了脚踝。“谢谢你,”我说,“你不会后悔的。”
他按照我要求的,把车开到了我以前的学校,和门口的护卫说了几句,双扇大门就敞开了,我们开了进去。我让司机等我:不会耽搁太久的。然后,我镇定地走进教学楼,这栋楼看起来似乎比我离校时低矮了一点。
那时已经放学了,看到埃斯蒂嬷嬷还在,我觉得很走运——还是那句话,其实那种巧合和运气毫无关系。在她平常负责的教室里,她端坐桌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走进去时她抬起头看。
“哎呀,艾格尼丝,”她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的计划就到此为止,丝毫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我只想瘫倒在地,在她面前痛哭一场。她一向对我很好。
“他们要我嫁给一个又吓人又恶心的男人!”我说,“我想自我了断!”说完,我的眼泪果真奔涌滚落,人也俯倒在她的书桌上。从某种角度说,那是一种表演,或许还很拙劣,但感情是发自肺腑的,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埃斯蒂嬷嬷把我拉起来,扶着我落座。“先坐下,我亲爱的,”她说,“跟我说说。”
她问我的问题都是她职责范围内应该问的。我有没有从积极的一面想过:这门婚事对我的将来很有好处?我告诉她,所有的好处我都清楚,但我全都不在乎,因为我不会有将来了,不会有那样的将来。那其他选择呢?她问。你是不是更喜欢别的对象?我说,他们也都好不到哪儿去,反正宝拉心意已决,就是要我嫁给贾德大主教。我是真心地、迫切地想要自我了断吗?我说是的,如果我在婚前没法办到,也势必会在婚后了断,只要贾德大主教碰我,我就连他也一起杀掉。我会用刀,我说。我会割断他的喉咙。
我是相当坚决地说出这些的,好让她明白我说得到也做得到,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坚信自己做得到。我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鲜血从他喉管里喷出来。然后涌出来的将是我的血。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些血:鲜红的氤氲一团。
埃斯蒂嬷嬷没有说我太邪恶了,维达拉嬷嬷肯定会那样说;但埃斯蒂嬷嬷说她很理解我的痛苦。“可是,有没有另一种途径,会让你觉得能够做出更伟大的贡献?也许你得到了召唤?”
我都忘了还有召唤这件事,但现在想起来了。“噢,是的,”我说,“是的,我听到了。天启召唤我作出更高层次的侍奉。”
埃斯蒂嬷嬷审视着我,眼神悠远,像是在探究。然后,她问我能否让她静默地祷告:她需要指引,告诉她该怎么做。于是,我看着她交叉双手、闭起双眼、低头祈祷。我屏住呼吸,同时发起了自己的祷告:求你了,上帝,给她送去正确的旨意。
终于,她睁开了眼睛,笑着对我说:“我会和你的父母说的,”她说,“还有丽迪亚嬷嬷。”
“谢谢您。”我说。我又开始哭了,但这一次是因为释怀。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她说,“跟你父母谈谈?”
“我不能去,”我说,“他们会扣住我,把我锁在屋里,然后给我下药。你知道他们会的。”
她没有否认。“有时候那是最好的办法,”她说,“但对你来说,我认为不是。无论如何,你不能待在学校里。我不能阻止眼目们进来,把你带走,让你改主意。你决不会希望眼目插手这件事的。你最好还是跟我走。”
她肯定考虑过宝拉了,评估之后判定她没能力做任何事。当时我不知道埃斯蒂嬷嬷怎么会知晓宝拉的情况,现在我都明白了。嬷嬷们有一套自己得到信息的手段:对她们来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能开的门。
我们走出教学楼,她对我家的司机说,请告知大主教夫人:她很抱歉耽搁了艾格尼丝·耶米玛这么久,惟愿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忧虑。他还应该说,她,埃斯蒂嬷嬷,有要事商议,即将登门拜访凯尔大主教夫人。
“那她呢?”他指的是我。
埃斯蒂嬷嬷说,我由她本人负责,他就不用操心了。他冲我摆出一副臭脸——其实是气坏了的表情:他已经明白我把他耍了,现在他有麻烦了。但他钻进车里,驶出了校门。这儿的护卫是维达拉学校的护卫:他们听从埃斯蒂嬷嬷的指令。
随后,埃斯蒂嬷嬷用传呼机叫来她自己的司机护卫,我们上了她的车。“我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说,“我和你父母商谈的时候,你必须待在那儿。你必须向我保证,等我们到了那儿,你会吃点东西的。好吗?”
“我不会饿的。”我说道,仍然忍着眼泪。
“你会的,只要安顿下来就想吃东西了,”她说,“至少要喝杯热牛奶。”她拉起我的手,捏了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她松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样的举动抚慰了我,但我又忍不住要哭出来了。慈悲常有催泪的效果。“怎么好起来?”我说,“还能好起来吗?”
“我不知道,”埃斯蒂嬷嬷说,“但终将会的。我有信念。”她叹了口气,“有时候,保有信念是艰巨的苦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