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过离家出走,但我怎么才能逃离,又能逃去哪儿呢?我根本没有地理概念:我们在学校里不学这个,因为身为夫人还需要了解什么呢?认得自己生活的街区就足够了。我甚至不知道基列这个国家有多大。基列的边境在哪里,离这儿有多远?还有更实际的问题:我能搭乘什么交通工具呢,我能吃什么,能在哪儿睡觉呢?假如我真的逃脱了,上帝会为此厌恶我吗?我肯定会被追缉吧?我的举动会导致许多不相干的人受苦吗,像那个被切成十二块的妾?
必定有一些男人会被游离在规则之外的女孩们吸引:这个世界充满了这样的男人,而这种女孩会被视为道德沦丧。大概还没等我跑出下一个街区,我就会被撕碎,被玷污,零落成一堆枯萎的绿色花瓣。
可以让我斟酌选择哪个丈夫的那一周时间正在缓缓流逝。宝拉和凯尔大主教最青睐贾德大主教:他有至高无上的大权。为了说服我,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因为新娘心甘情愿才好。关于高级别的婚礼有过很夸张的风传,有些进行得很糟糕——哀号,昏倒,新娘的母亲对她们大打出手。我偷听到马大们说,有些婚礼前会用到镇静剂,用针管打。他们在剂量方面很谨慎:轻微的蹒跚、口齿不清可以归结于情绪激动,在一个女孩的生命里,婚礼是相当重要的时刻,但新娘不省人事的婚礼是不能算数的。
事情明摆着,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要嫁给贾德大主教。不管我讨厌与否。但我把憎恶掩藏起来,假装要做出决定。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已经学过该如何表演了。
“想想你以后的地位啊,”宝拉会这么说,“你不可能求到更好的结果了。”贾德大主教不年轻了,也不会永远活下去,尽管和她的期望不太一样,但我很可能活得比他久,她说,等他死了,我就会成为寡妇,选择下一任丈夫时就有了更多余地。想想看啊,那是多大的福利!当然,在我选择第二任丈夫的时候,任何男性亲属,包括婚后婆家的男性亲属都能左右我的选择。
然后,宝拉会一一数落另外两名候选人的条件,贬低他们的长相、性格和社会地位。其实她没必要费那个劲儿:那两个人我也都很讨厌。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我可以采取的其他行动。我们家有法式花艺修枝剪,就是贝卡用的那种——宝拉有好几把——但它们都在花园工具棚里,棚是锁上的。我听说过有个女孩用浴袍腰带上吊,从而逃脱了婚礼。薇拉前年讲过这件事,另外两个马大都露出哀伤的表情,摇了摇头。
“自杀是一种信仰上的失败。”泽拉说。
“真是搞得一团糟。”罗莎说。
“害一家人都蒙羞。”薇拉说。
还有漂白剂,但和刀具一样,都收在厨房里;马大们可不傻,脑袋后头都长眼睛,她们对我的绝望已有所警觉。她们引用格言,诸如“每一朵乌云都有道金边”“果壳越硬,果子越甜”甚至“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罗莎更直接,像是自言自语那样,斜睨着我说道:“一旦你死了,你就是永永远远地死了。”
叫马大们帮我逃走是不可能的,就连泽拉都不可能。她们或许真的为我感到遗憾,或许也真的希望我好,但她们没有权能,无法决定最终的结果。
那一周结束的时候,我的婚约公布于众:我将嫁给贾德大主教,一如往常,他总是首选的对象。他亲自登门拜访时穿着全套制服,别满了勋章,他和凯尔大主教握手,向宝拉鞠躬致敬,对着我的头顶上方微笑。宝拉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把揽住我的后背,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腰间: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种动作。难道她认为我会当场落跑?
“晚上好,艾格尼丝,我亲爱的。”贾德大主教说道。我把眼神落在他的奖章上:看着它们比看着他容易多了。
“你可以说晚上好。”宝拉轻声说道,用搭在我背后的那只手轻轻拧我。“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我终于嗫嚅着说出来,“先生。”
贾德大主教向前一步,摆出一个笑容,挤出了双下巴,将他的嘴唇黏在我的前额,落下一个不带性意味的亲吻。他的双唇暖烘烘的,让人不舒服;抽离的时候发出嘬的一声。我想象自己大脑的一小块被吸了出去,穿透前额的皮肤,被吸进他的嘴里。从此往后还会有一千个这样的吻,我的大脑就会被吸光,脑壳里空空如也。
“我想让你非常幸福,我亲爱的。”他说。
我可以闻到他的口气,混合着酒精、牙医诊所里的那种薄荷味漱口水和烂牙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幻想出新婚之夜的画面:一团难以名状、浑浊又庞然的白色东西穿透陌生房间里的昏暗,直奔我而来。那东西有一个头,但没有脸:只有一个活像水蛭的嘴那样的孔洞。在其中段部位的第三条触手在半空中挥舞。它触及了床沿,而我躺在床上,吓得动弹不得,全身赤裸——你必须是赤裸的,或至少裸露得够多,舒拉蜜这样说过。接下去呢?我闭起眼睛,努力驱逐浮现在内心的这个画面,然后再睁开眼睛。
贾德大主教退回去了,用精明的眼神端详我。他亲吻我的时候,我发抖了吗?我已经尽力不表现出来了。宝拉捏我腰的力道加大了。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像是谢谢您或我也如此祈愿或我相信您会让我幸福的,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如果我吐出来,此时此地,吐在地毯上,那可怎么办?太丢人了。
“她特别谦逊。”宝拉紧绷的嘴里挤出这句话,从眼角恶狠狠地斜睨着我。
“那可是很迷人的特质啊。”贾德大主教说。
“你可以走了,艾格尼丝·耶米玛,”宝拉说,“你父亲和大主教有事情要商议。”于是我朝门口走去。我觉得有点头晕。
“她看上去很顺从。”我走出客厅时听到贾德大主教这样说。
“噢,是的,”宝拉说,“她一直是个恭敬有礼的孩子。”
她真是撒谎不眨眼啊。她很清楚我是多么怒火中烧。
罗娜嬷嬷,萨拉莉嬷嬷,贝蒂嬷嬷,这三位婚礼筹备人员上门回访了,这次要为我的婚服量定尺寸,还带了些草图。她们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最喜欢哪套衣裙。我随便指了一套。
“她还好吗?”贝蒂嬷嬷轻声细语地问宝拉,“她看起来挺乏累的。”
“她们在这种时候都有情绪波动。”宝拉答道。
“噢,没错,”贝蒂嬷嬷说,“非常情绪化!”
“你应该让马大给她做杯舒缓身心的饮品,”罗娜嬷嬷说,“含有甘菊的。或某种镇定成分。”
除了婚纱,我还要做一套新内衣,一件新婚夜穿的特定夜袍,前襟是一排丝锻做的蝴蝶结——非常容易解开,就像扯开礼物的包装纸。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些褶边上费工夫,”宝拉越过我,直接对嬷嬷们说道,“她不会喜欢的。”
“看这些褶边的又不是她本人。”萨拉莉嬷嬷唐突地回道,有点出人意料。罗娜嬷嬷轻笑一声,但显然克制过了。
至于婚服,必须是“经典款”,萨拉莉嬷嬷说。在她看来,经典款是最好的样式:简洁的线条会显得格外高雅。面纱配的简朴花冠上有布做的雪花莲和勿忘我。提倡经济太太们精专的手工艺里就有人造布花这一项。
关于蕾丝褶边有一番争执,双方都有所克制:贝蒂嬷嬷建议加上花边,因为那能让婚服更吸引人;宝拉认为省掉花边也无妨,因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吸引人。言下之意:最重要的是完成交接,把我彻底抛在她的过去,只有被塞进往事里,我才会像铅块般死寂,再也惹不出火花。也没人敢说她没有尽到大主教夫人和谨遵法规的基列公民的职责。
只要婚服做好,就能举办婚礼——因此,保险起见,可以暂定在那天之后的两星期。萨拉莉嬷嬷问宝拉拟好要邀请的贵宾名单了吗?她俩便下楼商议去了:宝拉说名字,萨拉莉嬷嬷会一一记下。嬷嬷们会做好准备,亲自送达口头邀请函:传达有害的消息,这也是她们担当的一种角色。
“你是不是很激动?”我把衣服重新穿好的时候,和罗娜嬷嬷一起收拾草图的贝蒂嬷嬷这样问我,“再有两星期,你就有自己的家了!”
她的话里流露出期冀的语气——她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一个家——但我没有理会。两星期,我心想,这世间留给我的生命只有区区十四天了。我该怎样度过这十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