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外国名著 > 在人间

十九

十九

冬天,市场上几乎没有什么活儿。像从前一样,主人家里杂七杂八的事都是我干。整个白天都耗在这些繁杂琐事中了。晚上有空闲时间,我又开始给主人们读我所讨厌的《田地》周刊和《莫斯科小报》上的小说。夜深人静时,我便读优秀的作品,尝试着写诗。

有一天,两个女主人到教堂做彻夜弥撒去了,主人由于身体不适留在家里。他问我:

“维克托嘲笑说,你好像在写诗,彼什科夫,这是真的吗?来,念一首听听!”

我不便推辞,只好念了几首。这些诗他显然不喜欢,但他还是说:

“写吧,写吧!说不定你将来会成为普希金呢。读过普希金吗?

是在为家神送葬,
还是把妖女嫁人? (1)

在他那个时代,人们还信奉家神,可是你瞧,他自己倒不信这一套,拿家神来开玩笑!嗯,老弟,”他若有所思地拖长腔调说,“你本来应该去上学读书的,可是白白耽误了!鬼知道你将来的生活会怎么样……你把本子收藏好,要不然,婆娘们会找碴儿笑话你……女人就好干这种伤人心的事……”

一段时间以来,主人变得沉静多思,老是惊慌不安地东张西望,甚至门铃响都吓他一跳,有时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大发雷霆,对所有的人都大声训斥,从家里跑出去,夜里很晚才醉醺醺地回来……看得出来,他肯定出了什么事,刺伤了他的心。但到底是什么事,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所以他现在对生活没有信心,没有兴趣,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休息日,从午饭后至晚上九点,我常常在外边闲逛,晚上待在驿站街的小酒店里。酒店老板胖墩墩的,老是满头大汗。他特别喜欢听歌,差不多所有教堂唱诗班的歌手和来酒店聚会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嗜好。唱歌的时候,他请大家喝伏特加、啤酒和茶。歌手都是酒鬼和没有多大趣味的人。他们唱歌并非心甘情愿,只是为了杯中物,而且唱的几乎都是圣歌。因此,有些笃信宗教的酒客认为,在小酒店里唱圣歌不合体统。于是老板请他们到自己房间里去唱,我只能在门外边听唱。不过,一些乡下人和手艺人也常常在小酒店里唱歌。老板亲自在城里寻找歌手,在赶集的日子,他向来赶集的乡下人打听谁会唱歌,然后便邀请到小酒店里来。

歌手总是坐在柜台跟前的椅子上,头顶上方是装伏特加的酒桶,于是歌手的脑袋就好像套上一个圆木框。

唱得最好的是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而且他选唱的歌曲也非常好。他这个人,一副委顿的、被嚼碎的样子,棕褐色的头发一绺一绺的,小鼻子像死人一样发亮,一双惺忪的小眼呆板无神。有时,他闭上眼睛,后脑勺靠在桶底上,挺起胸膛,用浑厚而豪放的男高音很快地唱道:

唉,空旷的田野上大雾弥漫,
虚掩着远方的道路,朦胧一片……

这时,他站起身来,腰部倚在柜台上,弯身向前,仰起脸朝着天花板,非常投入地唱道:

唉,我往哪里走啊往哪里去,
哪里有我要寻觅的宽广大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雄壮有力,像一根银丝密密绗在小酒店沉闷而昏暗的喧嚣中。那凄婉的歌词、哀叹和呼喊震慑了每一个人,甚至喝醉酒的人也变得格外严肃,默默地望着自己面前的桌子。我的心碎了,感到一种被优美的音乐所激起的强力深深触动着我的心灵。

小酒店里安静下来,像在教堂里一样,歌手像个善良的神父。他不是在说教,而真正是全心全意地为整个人类在虔诚祈祷,为不幸的人们的生活中的一切苦难,做有声的思考。蓄着胡子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把目光投向他野兽似的脸上,孩子气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闪忽闪眨动着。不时有人叹息,这再好不过地表明,歌曲是有不可战胜的力量。在这种时刻,我常常觉得,所有的人都过着一种虚伪的、臆造的生活,而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大胖脸盘的女小贩苏哈雷坐在角落里,她是个堕落的、不知羞耻的烟花女。她把头缩在肥硬的肩膀里,嘤嘤啜泣,悄悄地用泪水冲洗着无耻的眼睛。脸色阴沉的男低音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身子使劲靠着桌子。他是个毛发浓密的青年,像个免去教职的助祭,一双大眼睛,一副醉酒的脸膛。他盯着面前的酒杯,端起来,送到嘴边,又重新放在桌子上,那动作十分小心,没有声响,不知为什么他喝不下去。

小酒店里的人十分安静,一动不动,好像仔细倾听他们感到珍贵而亲切的、早已忘却的东西。

克列晓夫一曲唱终,谦虚地在椅子上坐下来,酒店老板殷勤地递给他一杯啤酒,带着满意的笑容说:

“当然,真是太棒了!与其说你在唱歌,不如说你在讲故事,到底是身手不凡,没说的!没有人会说别的……”

克列晓夫不慌不忙地喝着酒,小心地咳嗽着,轻声说:

“只要有嗓子,谁都可以唱,不过要表现出歌的精神,非我莫属!”

“算了,不必夸口!”

“没有什么可夸口的人,才不夸口呢。”歌手仍然轻声地,但更加固执地说。

“你真自高自大,克列晓夫!”酒店老板懊恼地说。

“我没有自高自大……”

抑郁不乐的男低音歌手从角落里大叫道:

“你们怎么能理解这个丑天使唱的歌呢?你们这帮蛆虫,霉菌!”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顶牛儿,还爱揭人老底。差不多每个休息日他都为此而挨揍。来这里的歌手打他,能打过他、想打他的人也打他。

酒店老板喜欢克列晓夫唱歌,但受不了他这个人。他逢人便发克列晓夫的牢骚,公然寻机贬低他,嘲讽他。这一点,无论是这里的常客还是克列晓夫本人都知道。“歌儿唱得不错,就是太傲气,得想办法治治他。”酒店老板说,有些顾客表示同意他的意见。

“的确是这样,那小伙子太自命不凡了!”

“他有什么可傲的?嗓子是上帝赐的,又不是自己挣来的。况且他的嗓子有什么了不起呀?”酒店老板执拗地反复说。

赞同他的人随声附和道:

“就是嘛,关键不在嗓子,而是要有才能。”

有一次,歌手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下来,不高兴地走了。酒店老板劝苏哈雷说:

“玛丽娅·叶夫多基莫夫娜,你去逗克列晓夫开开心,给他点甜头,好吗?这对你费什么事呢?”

“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倒还行。”女小贩笑着说。

酒店老板性急地大声喊道:

“年轻的会什么?这事就你行!我倒要看看他怎样围着你打转转!把他弄得心烦意乱了,他肯定会唱起来,行吗?干吧,叶夫多基莫夫娜,我先谢谢你啦,行吗?”

她不肯干。又高又胖的她垂下眼帘,用手指依次抚弄着披落在胸前的头巾的穗子,乏味而慵懒地说:

“这事得年轻的干才行。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儿,我绝不犹豫……”

酒店老板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把克列晓夫灌醉,可是他每次只唱两三首歌,每场一首歌喝一杯酒,然后用编织的围巾仔细地把脖子围起来,把帽子紧紧地戴在头发支棱的头上,扬长而去。

酒店老板常常找一些对手来与克列晓夫比拼。当马具匠唱完一首歌,他便夸奖一番,激动地说:

“顺便说一句,我们这里又来了一位歌手!有请,请您一展歌喉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在克列晓夫的对手中,我却不知道有谁能够像这位个子矮小、相貌平平的马具匠唱得那样质朴无华、感人肺腑……

“是啊,”酒店老板不无遗憾地说,“唱得当然很好!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激情……”

观众讥笑地说:

“不行,显然不如马具匠!”

这时,克列晓夫从打绺的棕褐色眉毛底下望着大家,泰然而礼貌地对酒店老板说:

“您是在瞎折腾。能够压倒我的歌手,您是找不到的,我的天赋是上帝赐予的……”

“我们大家都是上帝赐予的!”

“您就是请酒破了产,也找不到……”

酒店老板涨红了脸,嘟哝说: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克列晓夫坚决地进一步向他证明说:

“我可以再告诉您一点,比方说,唱歌不是鸡打架……”

“我当然知道!你干吗这样喋喋不休呢?”

“我没有喋喋不休,我只是向您证明:假如唱歌单纯是一种娱乐,那就完全是魔鬼的玩意儿!”

“就算是吧!你还是再唱一支吧……”

“我倒是随时可以唱,即使在睡梦中也可以唱。”克列晓夫应许了,小心地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于是,一切微不足道的东西、一切废话、一切意图和酒店里的低级庸俗顿时烟消云散。每一个人身上都洋溢着另一种生活气息——一种沉思的、纯洁的、充满爱与愁的生活。

我羡慕他这个人,更羡慕他的才华和他对人们的威力,而且他奇迹般地运用了这一威力!我十分想和马具匠结识,想和他促膝长谈,可是我下不了决心向他走去。克列晓夫用淡白色的眼睛望着大家,那奇异的目光似乎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他身上还有一种令我不快的东西阻碍我去爱他,我不仅仅是在他唱歌的时候才想爱他。他像老头儿似的把帽子紧绷在头上,把编织的红围巾围在脖子上,好像做给人看似的。这一切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关于围巾,他这样说:

“这是我亲爱的织的,一个姑娘……”

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傲然地绷着脸,用一个手指不时蹭蹭死板的冻伤的鼻子,谁要是问他什么,他便简短而不乐意地回应一声。有一次,我坐到他跟前,问他什么事,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说:

“滚一边去,毛头小子!”

相比之下,我最喜欢的是男低音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他来到小酒店,好像扛着重物似的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到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来,两肘放在桌子上,乱蓬蓬的大脑袋枕在手掌上。他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酒以后,便发出很大的喀喀声。大家一惊,纷纷转过脸去看他,他却把下巴颏抵在手掌上,挑衅地望着大家。没有梳理的浓密的长发怪异地披散在他那浮肿的褐色脸上。

“有什么好看的?看见什么了?”他突然愣头愣脑地说出没有分寸的话。

有时人们回他一句:

“我们看见一个怪物!”

有些晚上,他只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但有好几次,我听见他模仿先知的口吻,谴责大家说:

“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要像以赛亚那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 (2);一切坏蛋、骗子和为非作歹的败类,都生活在卑劣的贪欲中!灾难降到尘世之船上,因为尘世之船把卑污透顶的人们载到全球各个地方。你们这群酒鬼、贪吃的家伙、当今世界的废物,我知道,像你们这号人多得无计其数,大地的怀抱决不接纳你们!”

他的声音轰鸣作响,以至于把玻璃窗震得哗啦哗啦直响。这一番话深受听众欢迎,他们对先知交口称赞:

“讲得棒极了,长毛狗!”

要想跟他认识很容易,只须请他吃点东西就行了。他要一瓶伏特加,一份辣牛肝,这是他喜欢吃的东西。辣牛肝吃得他满嘴上火,五脏六腑直翻腾。有一次,我向他请教应该读一些什么样的书,他暴怒而直通通地问:

“读书干什么?”

他见我十分尴尬,就变得温和起来。齆声齆气地说:

“传教书读过吗?”

“读过。”

“就读传教书吧!别的书没有什么可读的。世界的大智大慧尽在其中。这种大智大慧,只有四四方方的公绵羊才搞得明白,换句话说,谁也搞不明白……你是什么人,是唱歌的吗?”

“不是。”

“为什么?应该唱歌。真荒唐。”

邻桌的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嗯,我是懒汉!怎么了?”

“没什么。”

“这不新鲜。人人都知道你脑袋瓜里空虚无物,并且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东西。阿门!”

他跟所有的人说话都是这副腔调,当然跟我也不例外。不过我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对我温和起来,甚至有一次带惊讶意味地对我说:

“我看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不过——活见鬼!”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令人费解:他怀着明显的满足感听克列晓夫唱歌,甚至有时脸上浮出和悦的微笑,但没有跟他结识,说起他来,一副粗鲁而轻蔑的口气:

“那是个笨蛋!他会换气,理解所唱的是什么,但毕竟是个蠢驴!”

“为什么?”

“天生的这号材料。”

他不喝酒的时候,我想跟他聊聊,但他只是发出呜里呜噜的声音,流露出迷惘而忧伤的眼神,望着一切。我听说,这个一辈子都醉醺醺的男低音歌手,上过喀山神学院,可以当高级僧侣。这个我不相信。可是有一次,我给他讲我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他把头一摆,说道:

“赫里桑夫?我知道他,他是我的老师,对我很好。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帕姆瓦·别伦达 (3)的辞典里就是这么解释的。对,他是金黄色的,赫里桑夫!”

“帕姆瓦·别伦达是什么人?”我问道。但米特罗波利斯基简短地回答说:

“与你无关。”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道:“一定要读帕姆瓦·别伦达。”我觉得,读了别伦达,一定会找到许多使我不安的问题的答案。

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特别爱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和稀奇古怪的词组,这使我很恼火。

“生活不是阿尼西娅!”他说。

我问道:

“阿尼西娅是谁呀?”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并对我的疑惑感到很开心。

他说的这些词和他曾在神学院学习的事,使我想到他一定知识渊博。但令人扫兴的是,他什么也不肯讲,一旦开口讲起来,也叫人摸不着头脑。也许是我问得不得法吧?但他终究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某种东西。我十分欣赏他醉酒以后,学着以赛亚先知的样子,对一切丑恶的大胆揭露。

“啊,人世的垃圾和恶臭!”他吼叫道,“在你们那里,坏人得到荣耀,好人却被驱逐;严峻的日子一定会到来,到那时你们再忏悔,为时晚矣,晚矣!”

听着他的吼叫,我不禁追想起“好事儿”、如此可悲而轻易堕落的洗衣女工纳塔利娅、受到许多肮脏诽谤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这么多可回忆的东西了……

我和这个人短促的交往,很快便奇异地结束了。

春天,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外碰见了他。他独自一人,浑身浮肿,摇晃着脑袋,像骆驼一样慢腾腾地走着。

“你在散步呢?”他声音嘶哑地问,“我们一块儿走走吧。我也在闲溜达。老弟,我病了,是啊……”

我们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帐篷的坑里看见一个人:他坐在坑底,侧弯着身子,一只肩膀靠在坑壁上,大衣的一边掀到耳朵上头,仿佛想要脱大衣而没能脱下来。

“是个酒鬼。”歌手停下脚步,断然说道。

可是这个人手下边的嫩草上有一支大手枪,离他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放着一瓶几乎没有喝的伏特加,空瓶颈被青草埋住。那人的脸害羞似的掩在大衣底下。

我们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后来,米特罗波利斯基大大叉开两腿,说:

“他自杀了。”

我顿时恍然大悟,这不是酒鬼,而是死人。这太突然了,以至于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记得,当时看着从大衣底下露出来的秃头顶和发青的耳朵,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和可怜。我不相信,在这样和煦的春天,竟然有人会自杀。

男低音歌手使劲用手掌搓着胡子拉碴的脸,好像发冷似的,嗄哑地说:

“是个已过中年的人了。也许老婆跟人跑了,或者是把别人的钱挥霍掉了……”

他打发我到城里去叫警察,他自己坐在坑边上,耷拉着腿,怕冷似的紧裹着破旧的大衣。我向警察报告了有人自杀,立刻返回来。但在这段时间里,歌手已经把死者的伏特加酒喝光了,他挥舞着空瓶子,迎接了我。

“就是这东西把他害了!”他大喊道,狂怒地把瓶子往地上蹲,打了个粉碎。

警察随后赶到了,往坑里看了看,摘下帽子,迟疑地画着十字,问歌手:

“你是什么人?”

“与你无关……”

警察沉思片刻,更加客气地问道: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边是死人,一边是您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啪的一声用手掌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得意地说。

我以为,他会因为喝了死者的酒而被捉去的。人们从城里跑来了,威风凛凛的警察分局局长也乘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里,掀开自戕者的大衣,看了看他的脸。

“谁是第一个发现的?”

“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道。

警察分局局长打量了他一眼,拖着长腔恶狠狠地说:

“啊——啊,你好,先生!”

观者有十五六个人,他们气喘吁吁,情绪兴奋,往坑里张望着,围着坑转来转去。突然有人喊道:

“这是我们街上的那个官员,我认识他!”

歌手摇晃着身子,站在分局局长面前,摘下帽子,同他争执起来,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后来,分局局长当胸推了他一把,他晃动了一下身子,一屁股蹾在了地上。这时,警察不急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绳子,捆住他那习惯而驯顺地抄在背后的手,分局局长发火地向围观者斥责道:

“都滚开!无赖……”

又跑来一个老警察,一双湿漉漉的发红的眼睛,由于劳累而大张着嘴。他拉住捆着歌手的绳子,带他慢慢向城里走去。我也心情沉重地离开了郊外。他那谴责的话,犹如回声似的在我耳边轰鸣作响:

“灾难降临到亚利伊勒城……”

眼前浮现出令人难堪的情景:警察不慌不忙地从军大衣口袋里掏出绳子,可怕的先知顺从地把发红的、毛烘烘的手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叠在一起……

我很快得知,先知被押解出城了。在他之后,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娶了一个富有的妻子,搬到县里去住了,并在那里开了一个马具作坊。

……我极力在主人面前夸奖马具匠歌儿唱得好。有一次他说:

“应该去听一听……”

他坐在我桌子对面,惊奇地扬起眉毛,睁大眼睛。

在去小酒店的路上,他一直嘲笑我,进了店里,他还在挖苦我,挖苦这里的酒客和令人窒闷的气味。当马具匠唱起来时,他嘲讽地微微一笑,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但他倒了半杯,停下来,说道:

“啊哈……真妙!”

他的手颤抖了,他轻轻地放下酒瓶,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嗯,老弟,”当克列晓夫唱完一支歌时,他叹息着说道,“唱得确实不错,真见鬼!身上都热起来了……”

马具匠仰起头,望着天花板,又唱了起来:

从富饶的村庄来到大路上,
空旷的田野上走着年轻姑娘……

“唱得好!”主人摇着头,含着微笑,喃喃地说。克列晓夫的歌声抑扬婉转,像木笛一样:

漂亮的姑娘对他说:
我孤苦无依无人要……

“唱得好,”主人眨着发红的眼睛,小声说,“啊,见鬼……真好!”

我看着他,感到很高兴。如泣如诉的歌声压倒了酒店里的喧哗。歌手唱得更加有力,更加悠扬,更加感人肺腑:

我们村里的生活真寂寞,
晚会也不叫我这姑娘去参加,
唉,我又穷又没有漂亮衣裳,
怎能配上勇敢的好儿郎……
一个鳏夫向我求婚,要我给他当女佣——
这样的命运定不从!……

我的主人不顾颜面地哭起来。他低头坐着,用鹰钩鼻子大声抽泣,眼泪潸潸地落在膝盖上。

听完第三支歌,他又激动但仿佛又颓丧地说:

“我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憋得慌,气味太呛人,见鬼……我们回家吧……”

可是,来到街上,他提议说:

“走吧,彼什科夫,我们到旅馆去吃点夜宵……我真不想回家……”

他没有讲价钱,便坐上出租雪橇。一晚上,他一句话也不说。来到旅馆,他订了角落里一张餐桌,立刻开始小声而愠怒些诉说起自己的烦恼,一边向四周打量着:

“那公山羊 (4)搅得我心乱如麻……愁肠百结……不,你是读书识理的人,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呀?活了四十岁了,老婆孩子都有了,可是想说说心里话,却找不到可谈的人!跟她,跟老婆谈吧,她根本不理解……她干吗要理解呢?她有孩子……

有家务,有自己的事儿!她跟我不一条心。一般讲,在没有孩子之前,老婆是朋友。可是我的老婆实在算不上……你都看见了……不管说什么,她都不听……死肉疙瘩一个,活见鬼!我心里好苦啊,老弟……”

他猛然端起酒杯,把又凉又苦的啤酒一饮而尽。他沉默了片刻,把头发弄得蓬松起来,又开口说道:

“总之一句话,老弟,人都是混蛋!你跟那些乡下人苦口婆心,好说歹说……我明白,确实有许多不合理的、见不得人的东西,老弟……一窝子贼!你以为你的话管用吗?一点儿用没有!是啊。他们,彼得和奥西普是大滑头!他们什么话都对我讲,把你说我的话也告诉了我……还有什么呢,老弟?”

我大感惊诧,没有吱声。

“就是嘛!”主人笑着说,“你当初打算去波斯是对的。即使在那边语言不通,什么都不懂也好!说本国语倒是好,净谈些乌七八糟的事!”

“奥西普说我吗?”我问道。

“当然!你以为呢?他比谁都说得多,饶舌的家伙。他呀,老弟,是个大滑头……不,彼什科夫,空口说白话没人会听的。说真话?真话有什么用?这好比是秋天的雪落在污泥里,立马儿就融化了。结果污泥更多了。你最好别说话……”

他一杯接一杯喝啤酒,毫无醉意,说话越来越快,越来越气:

“谚语说得好:话语非凿子,沉默才是金。唉,老弟,人生几多寂寞几多愁啊……他唱得对,‘我们村里的生活真寂寞’,表达出人的孤寂愁绪……”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嗓门说:

“我找到一个知己——遇上一个女人,现在独身,她丈夫因造假钞被判处流放西伯利亚,现在被关在这儿的监牢里。我跟她认识了……她身无分文,可是她还要……你知道吗,是一个拉皮条的撮合我们认识的……我仔细一看,嗬,人长得挺可爱!知道吗,她又漂亮又年轻……真是美极了!我去过一回,两回……后来我对她说:‘这算怎么回事呢?你丈夫是个骗子,你自己也不守本分,为什么你还要跟他去西伯利亚呢?’你要知道,她打算跟她丈夫一起去流放,嗯……所以她对我说:‘不管他是什么人,我都爱他到永远,他对于我是好人!他也许是因为我才犯罪呢?我和你干这种下作的事,也是为了他。他说,他需要钱,他出身贵族,过惯了阔绰的生活。假如我是单身一人,我当然会安分守己。您也是个好人,我非常喜欢您,不过您千万别跟我谈这个……’见鬼!我把我随身所有的东西——八十卢布和一些别的东西——都给了她。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再跟您来往了,我不能!’从此,我离开了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酒力发作,他垂下头,嘟哝说:

“我去过她那里六次……你不懂,这有多好啊!我大概又去过六次,只走到她家门口……没有勇气进去……我不能进去!现在她走了……”

他把手放在桌子上,移动着手指,低声说:

“但愿别再碰见她……但愿如此!要是再碰见她,一切全完了!我们回去吧……回家吧!”

我们起身离去。他步履踉跄地走着,嘟哝说:

“就是这么回事,老弟……”

他的故事没有使我吃惊,因为我早就觉得他一定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但令我心灰意冷的是,他谈到的生活,尤其是他说奥西普的那几句话。

————————————————————

(1) 普希金《群魔》中的诗句。

(2) 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二十九章第一节。

(3) 帕姆瓦·别伦达(1550或1570—1632),乌克兰学者、诗人、翻译家,《斯拉夫俄语辞典》的编纂者。

(4) 指歌手克列晓夫。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