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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整整三年,我在死寂的城里,在空荡荡的建筑物中,当着“监工”。秋天,监督工人们把那些式样难看的砖石店铺拆掉;春天,又照样盖起来。

主人非常心疼我挣他的那五个卢布。如果铺子里要更换地板,那么我就得把地板下边一俄尺厚的土挖出来。要是让那些无业流民来干,主人要支付一个卢布,而我却一分不得。可是我干了这事,就顾不过来监管木工了,他们便把门锁、把手卸下来拿走,偷各种零碎东西。

无论是工人还是工头。都想方设法在骗我,偷东西,几乎明目张胆地这么干,好像在尽一种枯燥的义务似的。而且我当场捉住他们时,他们也一点儿不生气,故作奇怪地说:

“你为了那五个卢布,可真够卖命的,好像挣二十个卢布似的,真可笑!”

我告诉主人,他白使唤我,看起来是占了一个卢布的便宜,而实际上损失的要比这一个卢布多十倍以上,但他冲我眨眨眼,说:

“算了,别假装了!”

我知道,他怀疑我帮他们偷盗,这使我对他产生厌恶感,但并不生气。就是这种风气:这里人人都是小偷,主人也好拿人家的东西。

散集以后,主人在检查他所承接修理的铺子时,发现被遗忘的茶炊、餐具、地毯、剪刀,有时还有整箱的货物或单件货物,他便笑着说:

“造一份物品清单,都搬到货仓里吧!”

可是他把这些东西陆续搬回自己家里,却让我一遍遍地抄改清单。

我不爱财物,我不想拥有任何东西,甚至那些书也成了我的负担。除了贝朗瑞的一本小册子和海涅 (1)的诗歌集之外,我一无所有。我想买一本普希金的作品,但城里唯一一个旧书商,一个恶老头儿,对普希金的书要价太高。家具、地毯、镜子和摆满主人屋子的一切东西,我都不喜欢。那笨重难看的款式和颜料、清漆的气味,刺激得我难受。我压根儿就讨厌主人家的房子,像一个个装满无用东西的箱子。令人讨厌的还有,主人不断地从货仓里把别人的东西拿回家,越发增多了自己身边无用的东西。玛尔戈王后的房间里也很拥挤,但却很漂亮。

我觉得,生活原本就是杂乱无序的、荒谬的,生活中明摆着有许多蠢事。就拿我们翻建店铺来说吧,春天一发大水,把店铺淹得一塌糊涂,地板鼓翘,门面严重损坏。等水退去,梁柱都腐烂了。几十年来,大水年年淹没市场,损坏房屋和马路。每年一次的洪水给人们造成巨大损失,而且人人都明白,洪水是不会自行消退的。

每年春天的冰融时节,都有驳船和几十只小船被冰毁掉,人们感叹着,又造起新船,再到冰融期,这些新船又毁于一旦。这种在同一个地方周而复始的无谓忙碌多么荒谬啊!

我向奥西普提出这个问题,他很惊讶,大笑道:

“哎,你这只长脚鹭鸶,真是多管闲事!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瞎操什么心呀,啊?”

继而,他说话的口吻更加严肃,毫无老人气的明亮的蓝眼睛里依然流露出嘲笑的神情:

“你的观察很有道理!即使它与你毫不相干,说不定今后会有用处!那么你再注意一件事……”

于是他枯燥地说起来,话里夹杂着许多俏皮话、意想不到的比喻和各种粗俗的噱头:

“人们抱怨说,土地太少,一到春天,伏尔加河水冲击河岸,卷走泥土,在河底沉积成浅滩。于是另一些人又抱怨说:伏尔加河变浅了!春天的大水和夏天的雨水冲出一道道沟渠,泥土又流失到河里去了!”

他的言谈话语中,没有任何惋惜,没有任何怨恨,好像他十分了解人们对生活的抱怨,并视其为一种享受。虽然他的话与我的思想是一致的,但我听起来很不舒服。

“你再注意一下火灾……”

我记得,伏尔加河对岸的森林里,似乎没有一个夏天不发生火灾。每年七月,天空中弥漫着浑浊的黄烟,火红的太阳暗淡无光,像一只害病的眼睛,俯视着地面。

“森林着火倒无所谓,”奥西普说,“反正都是贵族老爷和官府的财产,庄稼人没有森林。城市着火也是小事,因为城里住的都是有钱人,没有什么可怜惜他们的!你再看看村庄——一个夏天,有多少村庄被烧掉啊!大概不少于一百个,这才是真正的损失呢!”

他轻声地笑了。

“有了财产,却没有保护财产的本事!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人们成年累月地忙忙碌碌,好像不是为自己、为土地,而是为火灾和洪水!”

“你笑什么?”

“干吗不笑?眼泪扑灭不了火灾,过多的眼泪倒是能汇聚成洪水。”

我知道,在我所见到的人当中,这个仪表优雅的老头儿是最聪明的,可是他的爱憎是什么呢?

我在思索这个问题,而他继续说着,言谈话语像干柴一样,添在我的篝火里。

“你看看,有几个人珍惜力气呢,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主人是怎么折腾的?伏特加使世人付出多少代价啊?这是算不清的,任何一个大学问家也算不出来……农舍烧掉了,可以再搭一个,可是好端端一个庄稼人白白断送了,这是无法挽回的!

比如,阿尔达利翁或者格里沙,你看,一个本分的庄稼人突然火了!格里沙虽然有点儿呆头呆脑,但却是个实在的庄稼人!突然冒起烟了,像一捆干草。女人像蛆虫在森林里偶然碰到一具尸体那样,伤害了他。”

我毫不怪罪地、好奇地问他:

“你为什么把我的想法告诉主人呢?”

他平静地甚至亲切地解释说:

“为了让他知道,你有哪些有害的思想,让他教训教训你。除了主人,还有谁能教训你呢?我告诉他,完全没有恶意,是出于我对你的爱惜。你人倒不笨,可是魔鬼在你脑瓜里作怪。如果你偷东西,我不作声;你去找姑娘,我不作声;你喝酒,我也不会说!可是你那些鲁莽的言谈,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要告诉主人,你要明白……”

“我以后再不跟你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指甲抠着手上的松脂。后来,他用温和的目光打量我一眼,说:

“你撒谎,你肯定会跟我说话的!除了我,你还能跟谁去讲呢?没有人……”

我突然觉得,仪表整洁的奥西普很像对一切都淡然处之的司炉雅科夫。

他有时像鉴赏家彼得·瓦西里耶夫,有时又像马车夫彼得,有时他身上表现出一种与外公共同的东西——反正他跟我见过的所有老头都有点像。他们都是非常有趣的老头儿,但我觉得,我跟他们生活不到一块儿,他们叫人痛苦,令人讨厌。他们仿佛在腐蚀人的灵魂,他们那充满智慧的谈吐给人的心灵涂上一层棕红的锈。奥西普是好人吗?不是。是坏人吗?也不是。他很聪明,这一点我十分清楚。然而,这种玩弄圆滑的聪明不仅使我诧异,也使我消沉,说到底,我觉得他千方百计在与我作对。

我心头涌起阴暗的思想:

“所有的人彼此都是陌生的,尽管说话亲切,笑脸相迎。世上的人都是陌路人,好像没有一个人用深厚的爱心使自己与这世界联系在一起.只有外婆一个人热爱生活,热爱一切。除了外婆,还有雍容华贵的玛尔戈王后。”

有时,这些思想和类似这样的思想像乌云一样压在心头,觉得生活令人窒闷而痛苦。可是怎样才能过另一种生活呢?能到什么地方去呢?除了奥西普,甚至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于是我和他谈得更多了。

他津津有味地听我狂热的空谈,详细地询问,然后平静地说:

“啄木鸟很固执,但并不可怕,没有人怕它!我真心劝你,你进修道院吧,在那里长大成人,到时候,你用好言好语安慰善男信女,你自己心里也会感到平静,而且修士也有收入!我是真心诚意地劝你。看来,你对世俗的事不善于应酬,难道……”

我不想进修道院,但我已经意识到,我陷入了一个令人不解的魔圈里,老在里边打转转而出不来。我心里很苦闷。生活变得像秋天的森林,采蘑菇的季节已经过去,空荡荡的森林里已无事可做,而且觉得对森林也了解透了。

我不喝酒,也不跟姑娘胡搞,读书取代了这两种使我心灵陶醉的方式。可是读书越多,就越不愿意过一般人所过的那种空虚而无用的生活。

我刚刚十五岁,可有时觉得自己已过了中年。我经历过各种事情,读过许多书,常常为各种问题所困扰,并且由于这一切,我仿佛从身体内部胀大而加重了。探察一下自己的内心,我发现那里有一个贮存着自己各种印象的地方,像昏暗的贮藏室,胡乱地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物件。要想从中理出头绪来,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本事。

而且这一切沉重的东西,尽管很多,但放置得都不牢靠,摇摇晃晃,使我也颤颤悠悠,站立不稳,好比一只装着水而没有放稳当的器皿。

我对不幸、疾病和牢骚深恶痛绝。流血打架,甚至对人冷嘲热讽,这一切残酷的行为引起我肉体上的厌恶感,这种厌恶感旋即变成某种冷酷的疯狂,于是我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去跟人打架,过后又感到一种切肤之痛的羞愧。

有时,我极其强烈地想把折磨人的人狠揍一顿,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跟人打架。这些由于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绝望情绪的爆发,以至于现在追想起来,还令人羞愧和心烦。

我身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知道许多卑鄙龌龊的事,因此而变得有点怯懦。他了解日常生活中那些可怕的事,深受折磨,变得心灰意冷,对生活,对人们开始产生不信任,产生怀疑,对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自己,都抱着一种无奈的怜悯。这个人幻想着宁静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只求与书为伍;幻想着修道院的生活,护林人和铁路的岗亭;幻想着波斯和城郊某个地方的守夜人,希望到人少一些,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

另一个人读过大量诚实而睿智的书,收到这些书籍之圣灵的洗礼,观察着日常生活中可怕的事情那种不可战胜的力量,感到这种力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拧掉他的脑袋,用脏脚踩碎他的心。于是,他紧张地处处设防自卫,咬紧牙齿,握紧拳头,随时准备对付各种争吵与斗殴。这个人敢于表现自己的爱心与怜悯,浑身充溢着勃勃活力,像法国小说中骁勇的主人公,说不到三句话,便拔剑出鞘,走向战场。

当时,我有一个狠毒的仇敌——小波克罗夫加上一家妓院的扫院人。一天早上,我去市场时认识了他。当时,妓院门口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上有一个烂醉如泥的女子。他抓住那女子的脚,要把她从车上拖下来。那女子的袜子歪歪扭扭的,上身裸露着。他无耻地拉拽那女子,发出哼唷哼唷的叫声和笑声,还往她身上啐唾沫。她浑身瘫软,像瞎子似的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好像脱了臼似的软绵绵的胳膊抱在脑后。她被拖下车时,脊背、后脑勺和发青的脸“砰砰”地碰在车座上、踏板上,最后跌下来,摔倒在马路上,脑袋撞在石头上。

车夫“啪”地抽了马一鞭子,驶走了。扫院人抓住那女子的脚脖子,像拖死人似的倒退着把她拖到便道上。我简直气疯了,拔腿跑过去,幸好跑的时候,一根相当长的水平尺不知是我投出去的还是无意中弄掉的,这使我和扫院人避免了一场巨大的不愉快。我跑着打了他一下,把他打倒了,我急忙跳到台阶上,拼命拉铃。跑出来几个蛮横的家伙,我无法对他们做出任何解释,捡起水平尺走了。

我在下坡的地方追上了马车夫,他从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望了我一眼,赞赏地说:

“你把他撂倒了,干得不错!”

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扫院人侮弄那女子而袖手不管?他平静而厌恶地说:

“我管不着,活见鬼!扶她上车时,老爷付钱给我了,至于谁打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要是她被打死呢?”

“嗯,这种女人不会那么快被打死的。”马车夫说。听他的口气,好像他不止一次试图弄死醉酒的女子。

从那天起,我差不多每天早晨都看见扫院人。我走在街上,他打扫马路或者坐在台阶上,好像在等我似的。我走近他时,他便站起身来,挽着袖子,警告说:

“哼,我非得把你揍扁不可!”

他约莫四十多岁,小个子、罗圈腿、大肚子,像怀孕一样。他冷笑着,用炯炯发光的眼睛盯着我。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善良而快活。打架他不是个儿,而且他的手臂比我的短,交手两三个回合之后,他便对我让步了,背倚在大门上,惊讶地说:

“哼,等着瞧吧,算你能耐……”

我讨厌打架。于是有一天,我对他说:

“听着,傻瓜,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那你为什么打我呢?”他责难地问。

我也问他,为什么他那样卑劣地侮弄那女子。

“关你什么事?心疼她了吗?”

“当然心疼。”

他沉默了片刻,擦擦嘴,问道:

“猫你也心疼吗?”

“是的,猫也心疼……”

这时,他对我说:

“你是傻瓜,骗子!等着瞧吧,我非得给你点颜色不可……”

我不能不走这条路,因为这条路最近。但是为了不再碰见这个人,我开始更早地起床。可是过了不几天,我还是看见了他:他坐在台阶上,抚摩着卧在他膝头的一只灰猫。当我走到离他大约三步远的光景,他腾地站起来,提着猫腿,抡起胳膊,用力地把猫脑袋摔在石墩上。霎时,一股温乎乎的东西溅在我身上。他把猫摔死了,扔到我脚边,然后站在小门口问:

“怎么样?”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像两条狗一样在院子里滚打起来。我坐在斜坡的杂草上,那种非语言所能表达的忧愤使我发疯,我强忍着咬住嘴唇,不致狂吼大叫起来。现在回想起这件令人作呕的事,仍使我不寒而栗,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当时我怎么没有发疯,怎么没有杀人呢?

我为什么要讲这些令人厌恶的事情呢?为了使你们,慈悲的先生们,知道这种事情并没有结束,没有!你们喜欢听杜撰的危言耸听,喜欢听用华丽辞藻讲的惨祸,你们对幻想的恐怖感到欢愉和激动。可是我知道的那些恐怖事情却是千真万确的,并且我有不可否认的权利用这些故事使你们不快,以便使你们想起,你们在怎样生活,以及生活在怎样一个环境里。

问题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过着卑鄙肮脏的生活!

我非常爱人们,丝毫不想对任何人造成痛苦,但我决不多愁善感,决不用漂亮谎言的华丽辞藻掩饰严酷的现实。面对生活吧!把我们心灵中和头脑中一切美好的、人性的东西融合在生活之中。

……尤其令我发疯的是,人们对待女人的那种粗野行为。我看过许多书,我认为女人是生活中最美好、最重要的。使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的是外婆和她讲的关于圣母及大智大慧的瓦西里萨的故事,是不幸的洗衣女工纳塔利娅,是我见到的千百次女人的眼神和微笑。她们,生活之母,用这眼神和微笑装点着这种缺乏欢乐,缺乏爱心的生活。

屠格涅夫的书歌颂了女性的光荣。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女性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全部集中在令我永志不忘的玛尔戈王后身上,使她的形象更加光彩照人。海涅和屠格涅夫对此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傍晚,从市场收工回家时,我常常站在山丘上,站在内城的墙跟前,望着伏尔加河对岸徐徐沉落的太阳,望着天空中滚滚流动的火红的云彩,大地上可爱的河变红了,又变蓝了。有时,我觉得整个大地就像一只巨大的运送囚犯的驳船,这驳船像一头猪,被一只无形的轮船懒洋洋地拖着,不知驶向何方。

但我经常思索的是;世界的浩大、我从书本上了解到的城市和过着不同生活的外国。外国作家在书中所描绘的生活比较纯洁、可爱,没有那么多困苦,不像我周围这种节奏缓慢而单调的乱糟糟的生活。这使我心中的不安释然消解,使我产生顽强的渴望,觉得过另一种生活是可能的。

于是我总觉得,我会很快遇到一位普通而睿智的贤者,领我走上一条宽阔的光明大道。

有一天,我坐在内城墙根下的长椅上,雅科夫舅舅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没有发觉他是怎样走来的,也没有立刻认出他来。虽然这几年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里,但却很少见面,偶尔碰上,也是匆匆打个招呼。

“啊哟,你长这么高了!”他推了我一下,开玩笑地说。我们像两个早已相识而又陌生的人一样聊起来。

听外婆说,雅科夫舅舅这几年彻底破产了,家当全部卖光了,喝光了。他当过羁押所的副看守,但这个差事他没有干好。当时,看守病了,雅科夫舅舅便常常在自己家里设酒宴请那些囚犯,搞得很热闹。这事被传扬出去了,结果他被革职,并对他提出起诉,罪名是他夜间放囚犯出来到城里“闲逛”。囚犯没有一个逃跑的,可是有一个囚犯正用力要把一个助祭掐死的时候,被当场拿获。这件案子侦查了很长时间,但却无法定案,因为囚犯和看守们极力为这件事替善良的舅舅开脱,现在他没有事做,靠儿子养活,儿子是当时有名的鲁卡维什尼科夫唱诗班的歌手。提到他的儿子,他阴阳怪气地说:

“他现在变得一本正经了,可神气了!他是独唱歌手。要是茶炊没有及时烧好,或者衣服没有及时刷好,他就大发脾气,他是个爱整洁的小伙子……”

舅舅明显地老多了,身上弄得很脏,头发开始脱落,精神萎靡不振。他那快活的鬈发变得稀稀落落,耳朵支棱起来,眼白和刮过的细腻的面颊上布满了像网一样的红血丝。他开玩笑地说着,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妨碍舌头转动,虽然他的牙齿完好无缺。

我很高兴有机会跟这样的人聊一聊。他生活快乐,见多识广,知道的事情也多。我的脑海里清晰的浮现出当年他那活泼而可笑的歌曲,外公说他的话也在耳际回响:

“在唱歌方面,他是大卫王,但做起事来,却像狠毒的押沙龙 (2)!”

林荫道上,一群衣冠楚楚的人——雍容华贵的太太、官吏、军官——从我们身边走过去。舅舅穿着破旧的夹大衣,戴一顶皱巴巴的帽子,穿一双橡褐色的皮靴,想必是为自己的衣服感到难为情而蜷缩着身子。我们来到茶市沟一家小酒店,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窗户正对着市场。

“您还记得您唱过的这支歌吗?

一个乞丐晾晒包脚布,
另一个乞丐却来偷……”

当我把歌词背出来时,我突然、而且第一次感觉到这首歌辛辣的讽刺意味,于是我觉得性情开朗的舅舅又坏又聪明。

但他一边往杯子里斟酒,一边沉思说:

“是啊,逍遥快活的日子我过过,荒唐胡闹的事情我也干过,但不多!这首歌不是我编的,是神学校一位老师编的,他已经死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忘了。我们俩是好朋友。他是单身汉,后来成了酒鬼,死了,是冻死的。据我所知,有多少人都堕为酒徒了啊,难以计数!你不喝酒吧?不要喝酒,你年纪还小。经常见到外公吗?老爷子生活得不痛快,好像要发疯了。”

他喝了酒,兴奋起来,身板也挺直了,显得年轻了,说起话来也更加利索了。

我问他关于囚犯的事。

“你也听说了?”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下,问道,然后压低嗓门说:

“囚犯有什么呢?可惜我不是他们的法官。我认为他们也一样是人。我说,弟兄们,让我们一起友好地生活吧。让我们快乐地生活吧。我说,有这样一首歌儿:

命运挡不住我们的快乐!
纵使它使我们套上枷锁,
我们也要让生活充满欢笑,
只有傻瓜才不这样生活!

他笑了,望了望窗外渐渐暗下去的谷地,那里摆着许多小货摊。他捋着胡子,继续说:

“他们听了当然很高兴,监狱里太憋闷了。所以,查监一结束,他们便跑到我这里来,又喝酒又吃菜。有时我请,有时他们请,俄罗斯母亲跳跃起来了,欢腾起来了!我喜欢唱歌跳舞,他们当中有出色的能歌善舞者,棒极了!有的人戴着脚镣,没法跳,我就允许他们把脚镣卸下来,这是真的。他们自己会卸脚镣,用不着铁匠,个个精明强干,棒极了!至于说我放他们进城去抢劫,那纯粹是胡说八道,直到最后也没有拿出证据……”

他沉默下来,看了看窗外的谷地。那边的旧货商贩开始收摊了。铁门闩、锈铰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一些木板轰然倒塌,砰砰直响。过了一会儿,他愉快地向我使个眼色,小声说:

“说老实话,真有一个人每天夜里出去,他不戴脚镣,是下诺夫哥罗德的一个普通小偷。他有一个情人,住在附近的佩乔尔卡村。至于同助祭那件事,完全是误会,他们把助祭当成商人了。那是在冬天,晚上很晚了,刮着暴风雪,大家都穿着皮袄,忙乱中怎么能分得清谁是商人,谁是助祭呢?”

我觉得这种说法很可笑,他也笑了,说:

“真的!鬼才能把他们分得清呢……”

这时,舅舅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点发怒了,推开盘子,厌恶地皱起脸,点上烟卷抽起来,声音低沉地说:

“大家互相偷,然后又互相捉拿,关进监狱,流放到西伯利亚去服苦役,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管他们呢……我有自己的灵魂!”

我想起毛烘烘的司炉,他也经常说“管他们呢”,名字也叫雅科夫。

“你想什么呢?”舅舅温和地问。

“您当时同情那些囚犯吗?”

“他们很容易使人同情,个个都是好样儿的,棒极了!有时看着他们,暗自思忖:虽说我是他们的上司,可我远远不如他们!他们真是又聪明又能干……”

啤酒和回忆又使他兴奋起来。他把一只手肘支在窗台上,挥动着在手指间夹着烟头的黄手掌,兴致勃勃地说道:

“有个瞎了一只眼的雕刻匠和钟表匠,因为造假币被判了罪,想越狱逃跑。你听一听他是怎么说的吧!像一团火!说起话来,简直像独唱者在唱歌。他说:‘请解释一下,为什么官家可以印钞票,我就不可以呢?请解释一下吧!’对此,谁也无法做出解释。我也解释不了。而且我还是管他呢!还有一个是莫斯科有名的大盗,人长得倒是挺文静,衣着讲究,特别爱干净,说话温文尔雅。他说:‘人们含辛茹苦地劳作,累得头脑发呆,我可不想这么干。我有过体验:干呀,干呀,由于劳累过度,变成了傻瓜,喝酒花一戈比,打牌输两戈比,讨女人一个温存花五戈比,到头来仍然是忍饥挨饿,一贫如洗。不,我才不玩这种游戏呢……’”

雅科夫舅舅满脸通红,兴奋得两只小耳朵都抖动起来了。他伏在桌子上,继续说:

“他们可不傻,老弟,他们的判断是对的!算了,不谈这浪费时间的烦心事了。比如说我吧,我过得怎么样呢?想起来令人羞愧——一辈子忙里偷闲,受苦是自己的,快乐是偷来的!不是挨老子的骂,就是挨老婆的骂,要不就是为了一个卢布畏首畏尾。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了一辈子。现在老了,又给自己的儿子当了用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我是在驯顺地当听差啊。老弟,他倒像个大老爷,动不动就对我吆三喝四的。他叫我父亲,可我听起来是叫仆人!难道我生下来终日忙忙碌碌,就为听喝,就为给儿子当差吗?即使不这样,那又为什么活着呢?我又有过多少高兴的事呢?”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讲着。我本不想回答,但还是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样生活……”

他淡然一笑。

“是啊……有谁知道呢?我没见过知道应该怎样生活的人!人们只是以习惯而生活罢了……”

他又委屈而生气地说:

“从前我那里有一个犯强奸罪的人,是奥廖尔的一个贵族,舞跳得好极了,他常常逗大家发笑,唱关于万卡的歌曲:

万卡走在乡村墓地上——
这是普通事一桩!
啊,万卡,你呀,
赶快远离墓地吧!……

我认为这完全没有什么可笑的,这是真话!任你怎样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墓地。所以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不管我当囚犯还是看守……”

他说累了,喝了一杯伏特加,像鸟儿一样,用一只眼睛往空瓶子里看了看,默默地又点上一支烟抽起来,烟雾从髭须里冒出来。

“任凭你苦苦挣扎,任凭你抱有什么指望,到头来,棺材和墓地是谁也免不掉的。”石匠彼得经常这样说。他和雅科夫舅舅没有丝毫相像之处。我已经知道许多这样的俗语和类似这样的俗语了!

我不想再问舅舅问题。跟他在一起感到心情郁悒,也觉得他很可怜。耳畔不禁响起他那轻快流畅的歌曲和铮铮的吉他声,吉他透过淡淡的哀愁,奏出欢乐的音符。我也没有忘记快活的小茨冈。望着雅科夫舅舅无精打采的样子,我不由得想道:

“他还记得小茨冈被十字架砸死的事吗?”

我不想问他这件事。

我望着黑魆魆的谷地,潮湿的八月之夜的黑暗笼罩着的谷地,飘来一股苹果和甜瓜的清香。在通往城里的很窄的小街上亮起了路灯,一切都十分熟悉。开往雷宾斯克和彼尔姆的轮船马上要鸣笛起航了……

“我们该走了。”舅舅说。

在小酒店门口,他摇着我的手,开玩笑地劝告说:

“你不要忧郁,你好像有点忧郁,是吗?别在意!你还年轻。主要的是,你要记住:‘命运挡不住欢乐!’好了,再见吧,我要去做圣母升天节祈祷了!”

快活的舅舅走了,他的话把我弄得更加糊涂了。

我踏上了去城里的路,走在田野上。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浓浓的云彩徐徐飘动,投下黑影,遮住了我映在地上的身影。我从田野里绕过城市,来到伏尔加河斜滩上,躺在满是尘土的青草上,久久地凝视着河对岸、草场和这片静止不动的大地。云影拖着身子,缓缓飘过伏尔加河,移到草场上,变得明亮起来,仿佛在河水里洗了个澡似的。四周的一切昏昏欲睡,一切都寂然无声,一切都似乎在不乐意地移动,这种移动是由于痛苦的无奈而不是出于对移动、对生活充满热爱。

我真想对整个大地,对自己猛踹一脚,使大地万物,也包括自己,像欢快的旋风一样旋转起来,像恋人们兴高采烈的翩翩舞蹈一样旋转起来,沉浸在为开辟另一种生活——美好的、生机勃勃的、诚实无欺的生活——而开始的努力之中……

我思索道:

“必须干点什么事来充实自己,要不然我会毁掉的……”

秋天的天气阴沉沉的,不仅看不见太阳,而且也感觉不到太阳,甚至把太阳都给忘记了。在这样的天气里,常常会在森林里迷路。一旦迷失大路,连一条小路也别想找到,最后找累了,索性咬紧牙,在密林里穿行,踏着糟烂的枯树枝和沼地上溜滑的草墩——终有一天会走出一条路来!

我就这样决定了。

这年秋天,我满怀希望地到喀山去了,也许我会在那里找到一所学校,去上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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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

(2) 大卫是公元前11世纪末—前950年以色列犹太国国王。他的儿子押沙龙阴谋造反,迫使大卫王逃离耶路撒冷。见《圣经·旧约·萨姆二级下》第十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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