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苏北平原上,这些被这片土地打磨了一生的老农民们,倚靠着他们近乎本能的忍耐和勤力与现代的器械在进行着这场博弈。
一大早夏舍忽然格外忙碌,众人都在路上跑来跑去。
“你去啊?中上就尕来了。”
“去呢去呢。”
小娟急急忙忙走进我们家问奶奶:“大妈你去呀?伯华尕的也去,西边徐老太爷也去。”转头又问倚在门上的二哥:“二子,你去呀?”二哥笑眯眯地说:“恩不去哟,恩尕里有事呢。”
到底甚哩事呀?一个个的都这么亢奋。
“他们要去青年路奔北那块,楼王镇上还要过去哩,去那边帮人尕做生活。”奶奶手指着青年路的方向,那地方得离夏舍几十里地吧。“做甚哩生活呀?”感觉是个大交易,跑那么远!“去帮别人卖化肥的做广告吧,站在那里甚哩事都不用做,一上午20块钱,或者包你一顿午饭。”二哥兴致勃勃地跟我解释。
啥?一上午20块钱?一上午时间就为了换顿饭吃?这实在是太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一上午的时间干点啥不好呢。
奶奶显然理解不了我的不理解:“在尕里又莫事情做,就当去玩玩吧,还有车子接来接去,还能赚顿饭吃吃。”小娟在一旁拼命点头:“嗯呐嗯呐。”
“恩是宝宝在尕,不然恩也去了。”奶奶看上去很想去赚这20块钱,小耳朵这不又挡了奶奶的财路。不一会儿,门口的三轮车上就坐满了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要去苦钱了。
在夏舍人人(此处不包括姚仁义同志)都欢喜个出去做生活苦点钱,个个都勤力得很。当然要说姚大妈是最勤力的人,我相信没人会说个不字,第二勤力的人是谁呢?那就是姚二妈了。只要外头有什么生活要做,必定会有一个男人骑着电动车到尕门口来喊她们,只要一喊,她们回回都答应。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要请客办喜事,姚大妈和姚二妈就帮别人去洗菜切菜洗碗,一天能赚个百八十块钱。后来天气暖和了,荸荠长起来要收了,她俩又穿上裤鞋,下到田去去帮人家收荸荠,从早干到晚,一天能有个七八十块。藕田里的藕好了,她俩就去给人家挖藕,站在淤泥里走来走去一天,苦个80块。
有几天有个承包藕田的老板要人帮着栽藕,这生活苦,清早6点钟就要上工,奶奶4点就起床,随便吃两口饭,和二妈踩上脚踏车去西边烽火村的藕田里做生活。中上也回不来,就在田边吃盒饭,吃完马上下田,干到晚上六七点才尕来,一天工作近12个小时,还是80块钱一天。
我和姚工劝姚大妈别去了,就在家里和宝宝玩一玩。姚大妈哪舍得这个钱,嘴上说:“嗯呐嗯呐,你们要恩带宝宝恩们就不去了。”我们哪是要带宝宝啊,这不是觉得实在是太辛苦嘛,都快70岁的人了。一听原来是我们怕她辛苦,姚大妈二话不说,立马又去了,姚大妈出了名地不怕苦。
那阵子她连着干了怕有一周,最后一天喜滋滋地领着几百块钱尕来。
还有像给人家糊化肥、打农药、去藕塘里捞水草,总之总能有生活做,而且回回少不了她。她从来不管钱多钱少,60块钱一天也去干,100块钱一天也去干,只要有钱就去干。
有一回她去给人家糊化肥,晚上尕来笑眯眯:“今天不丑,糊一天人尕给了100块钱。”刚说完又和二妈把铁锹甩上肩去北边帮人家打缺子(水田里挖沟放水)去了,打了大概两三个小时才尕来,又笑眯眯地告诉我:“今天不丑,打缺子也苦到20块,今天苦了120块,难得。”
打农药这事也拦不住她,那一桶农药得有四五十斤重,半个姚大妈了。“恩前两年这一桶子水不费劲就甩上肩了,现在不行了,要和二妈互相帮忙拎上肩,老了莫得用了。”我上前想提一提这桶水,桶子纹丝不动。
“妈,你帮我拎上肩,我背背试试。”姚大妈直笑:“你这个戏阿里好玩呢,甚哩事情都想试一下。”我蹲下身子把一边肩带背上,姚大妈用力一拎,帮我把另一边也扣好。“宝宝,你站牢,慢慢来。”边说她把手一松,我差点一个趔趄往前一栽,没想到这么重,肩膀完全撑不住。
我一个20多岁的人完全抵不上快70岁的姚大妈。
“打农药这个只有私人还请人了,公家早就不找人打了,用飞机打药呢。”姚大妈那天和姚二妈还有七七八八夏舍的一堆老人,站在桥头背着药桶。
边上停着一辆面包车,车上坐着两个青年人,车后是一台小巧的无人机。“飞机又来啰!恩们哪里打得过飞机呀!”顷刻间,我眼前就呈现出了一副奇异的景象,西边的农田里几十个老人背着药箱呼哧呼哧地打药,东边的天上飞着一架黑色无人机,也在吱溜吱溜地喷洒农药。
古老的苏北平原上,这些被这片土地打磨了一生的老农民们,倚靠着他们近乎本能的忍耐和勤力与现代的器械在进行着这场博弈。虽然无人机早已远胜于他们,但这些老人还是不松懈,想守住自己脚下的这片庄稼地。
“恩们的田越来越少了,老了种不了了,好多都卖给别人了,很快我们这些老人都走了,恩们这个地方就没有了。”
这几天姚大妈又帮村上割草去了,她是村里的环卫工人,这么好的生活不是人人都做得到,姚仁义同志说是书记看他的面子才让姚大妈去做的。
早上6点钟就上工了。“一个小时10块钱。”姚仁义同志伸出一个手指跟我说,“恩跟你妈说公家的生活做做就算了,私人的生活就别去做了,又累工钱又少。你妈偏不听,甚哩生活都去做。”姚大妈大声回:“你噫吧!甚哩生活不可以出去做做呀?天天在家里玩做甚哩呀?马上70岁了,人尕都不来叫你了,趁着能做多做做吧。”
在一旁的舅奶奶也跟着帮腔:“嗯呐嗯呐,还能去做就做做吧。好手好脚的不出去做事苦钱做甚哩呢?当年一天10块钱的工钱,不照样出去做嘛。现在还动不动就百八十块,生活也轻省,为甚哩不去做呢?”
舅奶奶也是最近身子确实不行了,不然早就到处去做生活了。“恩尕小伙动不动就打电话回来查岗,问恩有没有出去做生活,甚哩都不让恩去做。”
姚二妈这些天也没歇着,到处帮人家糊化肥补秧,天天起早摸黑,4点钟就起床。
“二妈你累不累?”
“累呀,还是要做啊,恩又没个老保,不做谁给恩钱吃吃喝喝呢?找你们戏阿里要钱,哪有花自己的钱舒服嘞?”
做生活几乎成了这些老人的本能,尤其是这些一辈子都留着一头潦草的短发,精瘦粗犷的农村妇女。她们从不施粉黛,平日里也难得见她们穿上一件体面干净的衣裳。
奶奶的衣柜里摞了一堆各人给她买的新衣裳。“恩们天天出去做生活,哪里穿得上这些好衣裳。”只有过年几天或者偶尔去别人家做客时,奶奶才会脱下身上那些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脏衣裳,认认真真地梳一梳乱糟糟的头发,换下脚上终年的解放鞋或拖鞋,穿上新衣服把自己收拾整齐。“去别人尕做客不要穿上新衣裳嘛。”
“小时候就特别羡慕同学的妈妈,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我妈从来不管这些,家里永远乱七八糟,她一心只想着外出做生活。”姚工有时候也向我诉苦。
得,还真是一个事业型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