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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 姑奶奶姚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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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姚玉花

恩做化疗后就去店里买假发,就算病了,恩也要把自己弄得好看精神些。

“莫得命(要命)了,北边李舍在德清玩大船的女人涡死了。”正吃着晚饭呢,姚仁义同志忽然对奶奶说起这事。

“要死了,还年轻呢。”奶奶坐下来叹口气,“在外面玩大船不小心怎么行。”

玩大船是这苏北平原上的人去外头做生活的本事,他们在黄浦江上驾着成百上千吨的巨轮货船,穿梭来往,用最古老的运输方式为长江边上的城市提供货运,这些靠船为生的人被称为船老大。

说起这里的船老大,往上一追溯,就得说到小耳朵的姑奶奶,姚玉花。

“姚玉花年轻的时候嫁到上面于个墩子,一开始是跟着你姑父做个篾匠,夫妻俩编箩筐四处卖,也赚不到几个钱。后来是你姑父那边有个亲戚在浙江嘉兴那边玩大船,他刚好要卖一条船,姚玉花他们就去买下来了。”奶奶提起小姑子时总是连名带姓的。

“那个时候恩们这块还没有人玩过大船哩,恩妹妹和妹夫是第一人。”姚仁义同志对此颇为自豪,“在黄浦江上玩大船你以为是闹着玩玩啦?人尕说‘船上一块板,不是吵就是喊’,说的就是船老大一个个凶哩。”

“就是姚玉花把大尕都带出去玩大船的,老爷也跟着她出去了。但是老爷没有姚玉花凶,做得没她好。”奶奶看了看姚仁义同志接着说,“他最没用,本来指着他也能出去玩大船,结果挂桨机都摇不动。”

我笑到不行,也对此表示怀疑:“你一个当兵的怎么可能摇不动挂桨机?姑姑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都行,你怕就是懒!”姚仁义同志一边喝酒一边没脸没皮地笑:“玩大船苦哩,恩这辈子不想那么苦。”

最初刚认识姚工的时候,他便时常和我提起家里亲戚在上海玩大船的事,以前暑假的时候姚工时常在黄浦江上的大船上一待就是一整个夏天。“姑父和人家打架凶呢,上来就把手机朝人家脸上一砸。”

姚工很喜欢这个我未曾谋面的姑父。“所有人都把我当个小孩子,只有姑父每次见到我都很绅士地和我握握手。”我心里遗憾没能有机会见上姑父一面,但老爷是时常在我们面前晃悠,在他身上我完全看不出来一个船老大的凶悍。

他总是笑眯眯的,说起话来温温和和。“老爷这个人有点软,有时候码头上有人说话很不客气,老爷也笑眯眯的,我们姚家男人都这样凶不起来。”

但姚家的女人却不这样,姑奶奶姚玉花,凶得很。

这阵子姑奶奶从上海回来了,尕来想把于个墩子的老屋翻新装修一下,家里上下没有支持的声音,全都在暗暗说她浪费钱。“恩不管,恩就想住得舒服些。花点钱怎么了?恩不想将就。”

“真是个姑奶奶!”姚大妈有时候也这样说,“这个姚玉花谁人说的都不行,只有她自己说的是最好的。”

某个清晨,天刚微微亮,5点钟刚过,姑奶奶跑步跑来了我们家院子里,刚好我也站在院子里看着青白色的天发呆,于是我们两个就站在院子里聊起了玩大船的事。

“恩们是于奇3岁的时候出去玩大船的,怕是八三年。当时在尕里做铜匠做篾匠,恩们甚哩都干过,养家糊口可以,但是赚不到钱,后来你姑父有个本家要卖大船,他想买下来把我一个人扔在尕里,他和伯华二爷一起去玩大船,伯华二爷懂开机呀,恩们又不懂。”

姑奶奶一边说一边笑,她长得好看呢,瘦瘦高高的,虽然60多岁了,但是涂口红染头发跳舞一样不落下,和夏舍其他女人完全不同。“恩当时就不准你姑父跟人尕开,要开恩要跟你一起去开。”

就这样两个人放下了编箩筐的手艺,出去玩大船了。

“后来两个人开船都不懂啊,开始开的甚哩船呀,船头对着那个码头就撞上去了,机子都撞停掉了。两个人都坐在船上,心里恨死了,但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害怕,反正就又把机器摇起来朝前开。”姑奶奶回忆起来这些现在一直在笑。

我在旁边听着却捏一把汗:“完全都不懂就去玩大船了?”

“一点不懂,我们也不知道方向盘朝哪里,一点方向都没有慢慢弄,反正胆子大得很。”

真是生猛得很。

“恩们一开始是在嘉兴开,小水泥船挂桨机,才15吨,到处装沙子卖,开了10个月就把小船卖掉了,又调了一个大一点船去桐乡乌镇装水泥。”

“连船都不会开,别人怎么敢把货给你装?”

“我们自己联系,别人又不知道我们不会开船。一开始装沙子,后来运气好找到个固定的水泥厂。当时我怀着小静子呢,你姑父他把我放在岸边,他说‘恩去送水泥了’,结果把一船水泥全沉掉了。”姑奶奶说到这儿还是笑。

船上讨生活,货沉了人没了似乎都是常态。“跟恩们一起玩大船的一对夫妻的儿子放假了,儿子中上吃饭的时候还好好的,吃完饭一个人回舱里说睡一会儿,等夫妻俩再去舱里连个影儿也没了,都不晓得是甚哩时候踏下水了。那么大的长江,上哪去找呀。”

在浙江装水泥几年后,姑奶奶他们就去上海赚生活了。“恩们很勤力的,年轻的时候从来不睡懒觉,每天凌晨3点钟就起来,睡不着。在黄浦江上装钢材装棉花装白糖装粮食,江上有个调度,恩们就负责装货卸货。那个时候一个月能苦到一两万元,多的时候能有三万,苦到钱了那会儿。但是也很辛苦,夜里熬夜走长江,要跟潮水呀,顺水走点水,逆水就走不动了。”

这中间他们调了很多次船,一次比一次大。“次次都是恩要换的,只要手里有一点钱,恩就喊你姑父去换个大船,大船装得货多,才有机会赚到钱,那时候到处借钱借高利贷,恩们也不害怕,慢慢苦慢慢还。”

姑父开了没几年船就生病了,得了个牛皮癣,这之后都是姑奶奶一个女人驾着800吨的货船走长江。“都是男人开船,女人开得很少。没办法呀,你姑父30多岁就生病了,恩们又不会读又不会写也没个文凭,靠甚哩生活呢?回家种田是苦不到钱的,只有玩大船还能养家。”

不过,姑奶奶这个瘦弱的女人能摇动大船的挂桨机,也是花了大代价才有的力气。“恩一开始摇挂桨机,当时肚子里怀着宝宝呢,一摇宝宝就掉了,掉了好几个宝宝,小静子是第五胎了。肚子后来就抓不住宝宝了,小静子是保胎保来的。”

不过姑奶奶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却更多的是遗憾之情。“当时要是生个儿子就好了,两个儿子总有一个是有用的。”

于奇表哥当年死活不肯接手船,不想去黄浦江上做船老大。“他嫌这个苦,又赚不到大钱。后来在外面晃了好几年,也没混出个名堂来,只能来上海跟着我们跑大船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玩法,于奇表哥始终不愿意和父辈那样只守着一只大船,他开始在岸上跑,似乎是做起了物流,四处找货然后再找江上的船老大们装,但具体是怎么个做法姑奶奶也不清楚。

“恩看不懂他做甚哩了,当初他非要把恩们的大船给卖了,你姑父也同意,只有恩死活不肯,当时你姑父气得用拐杖打我,棍子都打断了恩也没松口。”

确实是姑奶奶。

老爷做得一直不太好。“你老妈死活不让老爷调大船,小船人家后来就不找你装货了。”老爷前两年在黄浦江开船装货时,摔了个重伤,在医院和家里养了很久,元气大伤,大船也卖掉了,现在天天在家里打麻将,偶尔去常州给老妈搭把手一起给女儿带孩子。

“这个姚玉花一生也可怜呢。你姑父年轻的时候就得了病,夫妻俩就不能在一起了。他对她好的时候莫几里好,甚哩都买给她,但是打起来也莫几里凶,说不上个什么事就把她打一顿。你姑父三兄弟都传他爸的代,他爸年轻的时候打他妈也打得凶呢。”姑奶奶走后,奶奶忽然和我叹气。

姑父前几年据说是因为实在受不了病痛的折磨,在一个夏天的清晨,家里人发现他在老屋房里自缢了。

姑父走了没两年,姑姑查出乳腺癌晚期,动了大手术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化疗。“恩做化疗后就去店里买假发,就算病了,恩也要把自己弄得好看精神些。”

这就是姑奶奶,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曾同样得乳腺癌的苏珊·桑塔格的影子,那种天然的野蛮生命力带领她们一次又一次在生命凶险时,凭着更强悍的意志力化险为夷。

“恩手术后就四处借钱买了个大船,原先的1200吨的大船分给你表哥了,这个大船是恩自己的,恩请人开,赚的钱恩自己用,清清爽爽。”

但姑奶奶终不是桑塔格,在装修老家房子时,挂在嘴上的总是“儿子同意弄恩就弄,儿子不同意恩也没办法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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