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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 南大围和北大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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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围和北大围

从冬天游荡到春天,又从春天游荡到夏天,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日子一天都不觉得多余。

走过伯华二爷家养龙虾的鱼塘,再经过一片麦田和油菜地,到了蚕豆大道,小耳朵麻溜地从扭扭车上下来,刚走几步就一屁股坐到了田埂边的稻草上,翻滚几圈才肯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奔向南大围。夏天来了,夏舍四处是蝴蝶,南大围这片林子格外多。姚工抱起小耳朵,轻轻一伸手,撤回来把手掌一张,一只白色的蝴蝶冲了出来,小耳朵拍着手大笑。

南大围是夏舍唯一的一块荒地了,大叶子杨遮成了一片林子,林子底下有不少人种下了油菜籽,除此之外就是四处蔓延的野草和零零落落的坟墓,有的坟墓被挖开移去了公墓,挖开的坟墓,就像一个个大伤疤潦潦草草地敞在这天地间。

但不知道是因为宽广的沿河还是底下成片的麦田,总之南大围显得光明坦荡。自从天气转暖后,成群结队的鸟就飞来了夏舍,它们停在屋檐上停在屋旁的杨树上,但更多是停在南大围的林子里,停在南大围边上的沿河水面上。

小耳朵一到河边就要往河里扔东西,拽着我在岸边找啊找啊找,都找不见一块石头,苏北平原上除了土还是土,只好掰下一大块土,敲碎,一点点往河里扔,“咚”,小耳朵就跟着蹦蹦跳跳,有时候连土都没找着合适的,他就干脆一屁股坐在岸边开始拔草,手里攥着一把草,小耳朵又拉着我们坐到岸边堤坝上。

就这样我们三个坐在沿河边,双腿悬在水面上,晃来晃去,姚工举着望远镜在看远处的白鹭,小耳朵卖力地把自己的洞洞鞋甩进了沿河里。小耳朵先是惊讶很快就兴奋地大笑,姚工转身找来一截树枝,蹲着勾起了鞋子,小耳朵在一边看着乐不可支,拍起手来,鼻子往上皱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仅有的八颗小牙全部笑得露在外面。看到爸爸不仅把鞋挂上了树,连自己也爬上了树,小耳朵也冲上去抱着树干仰着头,爬不上去着急地跺脚:“鞋,鞋,华耶,华——”

姚工从树上跳下来又往地上躺下,躺在河边看着头顶的大杨树和天空,小耳朵也兴高采烈地扑到爸爸的怀里,两个人在河边快乐地扭成一团,头顶的杨树哗啦哗啦。

河里来来往往有许多船。有时候掌鱼的老夫妻会来,有时候河上来来去去的全是大货船,装着成百上千吨的沙子水泥,吃水线没到了最后一根,气势恢宏,余浪汹涌。

“这艘是泰州来的。”

“这艘是宿州的。”

每一艘船似乎都带着故事,小耳朵总是最投入,直到船驶进夕阳,才挥手喃喃自语“再见”。

有时候我们就沿着南大围一直往西走,小耳朵骑坐在爸爸的脖子上,油菜越长越密,越长越高,很快就把我们三个淹没了。

忽然姚工用力把我扯到他的身边,指着一米开外的乱石堆:“你看,上面有条蛇。”我双腿一软,四下乱找,真的是一条蛇,青灰色,一米左右长,大拇指一般粗,就静静地窝在石堆上。

我和姚工屏气凝神和蛇对站着,小耳朵浑然不觉,听见野猫躲在油菜秆子底下叫,他也兴奋地大叫起来:“喵——!”叫完他又大声和围下鱼塘里干活的人打招呼:“哎咦——!”

蛇可能是感到头痛,人类幼崽为何如此咋咋呼呼,总之一声不吭就走了。

日头还没有下山,风还在吹着大叶子杨,我们三个接着在南大围游荡,从冬天游荡到春天,又从春天游荡到夏天,一天又一天,这样的日子一天都不觉得多余。

姚工说他小时候北大围很高,种满了桑树。

“我们就在桑树林子里玩,渴了就随手抓一把桑葚吃,谁知道这玩意儿在外面还需要钱买呢!”每次说起这个,姚工都一股子见鬼了的语气。

很多年前夏舍的人都靠着养蚕赚点钱,北大围的桑树是种来养蚕的。

“养蚕太苦啦,累死了。”姚仁义同志对养蚕心有余悸,“有时候卖得到钱,有时候卖不到钱。早上5点钟就要去打桑叶,回来还要喂蚕,喂了蚕又要上工赚工分,没个闲时候。还要结草笼子给蚕爬,那个时候夏舍养蚕的人多哩,去供销社卖蚕果子排队呢。小满后弄蚕果子,弄完差不多就收麦了。”

“我们夜里去东边桥头老爷尕养蚕,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睡觉吧,从外面把大门锁上,那个时候怕是只比宝宝大一些。”奶奶指指姚工又望望小耳朵。“等我们尕来的时候发现铺上人没有了,真是吓死了,到处去找,谁想到他一个人跑去桥头那边找我们了。”

姚工对这件事记忆犹新。“醒了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光着脚从门缝里挤出去的,就着月光迷迷糊糊地往桥头走。”

“恩还是戏阿里的时候在北大围放牛呢,恩爸有两三头牛,那个时候哪有什么拖拉机,都是牛犁地哩,那时候北大围荒着呢。”爷爷忽然谈起了自己小时候。

当年爷爷的爷爷从四里路外的村子搬到了夏舍,姚工的爷爷,小耳朵的爷爷,一代又一代,到小耳朵这儿已经是在夏舍的第五代了。

不过现在北大围完全没有了。挖土机在上面连续挖了很多天,直挖到完全和两边的麦田齐平,爷爷捞野水芹的小河此时也被挖宽了许多。

“窑上的老板买了土烧砖呢。”

我们拖着小耳朵从家里出来,经过伯华二爷家,经过国华家,经过华山家的黑麦地,站在了四岔路口,小耳朵抬手指着北边:“大机!”

那就走吧,我们拖着小耳朵一路向北去北大围。

北大围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被挖得七零八落的黑色荒地。我们在荒地里晃荡,挖掘机停在土堆上,硕大的影子躺在黑色的荒地上,司机半躺在驾驶室里,翘着二郎腿正在睡觉,小耳朵站在下面仰着头虔诚地看着。

为什么几乎每个人类幼崽都对挖掘机如此着迷?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专门教人开挖掘机的蓝翔技校,那校门口还不得幼崽满为患嘛!

看累了,小耳朵忽然一屁股坐下来,扯了一把紫色的野花,又开始玩起脚下的干泥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让他兴致勃勃。姚工指着河对面孤零零地竖着的一座坟,墓碑上写着怀念胞姐。“应该是很年轻就死了吧,或者一辈子都没有出嫁?不然怎么会是弟兄姐妹立碑呢。”我脑子里又开始自动补充故事。

这样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们三个就这么在寂静的北大围晃晃悠悠,夕阳慢慢落在了麦田上,我把小耳朵扛上肩。“尕去了,宝宝。”

我们拖着小耳朵从北大围回来,把扭扭车往树上一系,小耳朵奔到屋后的田埂上。左边是小河,河里鸭子还在游来游去,岸边是奶奶和邻居家的油菜地,右边是大片的麦田。

在我生了小耳朵后,总是面对众人的双重拷问。

“他耳朵很小吗?”

“他嘴巴好小啊,为什么不叫小嘴巴?”

我……

这是一个说来话长的故事。

很早很早以前,那会儿我和姚工还八字没一撇呢。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我呼呼大睡,做了一个非常离奇的梦,梦里自己正走在乡间的田埂上,手里牵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小耳朵,快来”。

醒来后,我决定以后我要是有了儿子就给他取名叫小耳朵。

在夏舍,每天牵着小耳朵的手走在田埂上时,我都恍如在梦里。

这个从梦里走出来的小男孩,在我眼前跑来跑去,跑进了油菜地里,跑去了岸边看鸭,跑去了麦田和爸爸打滚。西边麦田尽头,树影重重的地方,太阳正在慢慢落下。夕阳洒在麦田里,也洒在河水上。

小耳朵总是抬头看了一眼夕阳后声情并茂肉麻地喊:“哇!”大哥莫装腔作势,你到底看懂了啥……

有时候小耳朵走累了,转身要爸爸抱抱,姚工把他扛在肩上,经过二奶奶的韭菜墩子,看看里面的芋头长高了多少。走过小桥,看看鸭子尕来了没有。下桥停下看看桥头的油桃今天又大了几多。

爷爷奶奶站在屋后大声喊我们:“尕来吃饭啦——”

等我们坐在院子吃饭时,夏舍的夕阳一点一点就沉了下去,老远就听叫“布谷布谷”的声音。

“看,麦黄鸟叫了,叫一百天,麦收了,这个鸟就死了。”奶奶指着快速飞过我们头顶的布谷鸟。

月亮慢慢地升了起来,这寻常的一天便又结束了。

在此我要插入一段花絮。

自从我怀孕,姚工就经常催我去睡觉。“赶紧去睡觉吧,梦里把孩子的大名取了。”但梦里我除了梦见自己正在快乐地吃吃喝喝外,甚哩名字影子都没有。

随着“卸货”在即,有天深夜,姚工拉着我坐在床上开始想给儿子取什么名字。我的原则很简单,好写就行。姚工,一个真诚热爱数学和工程的工科男,此刻坐在床头冥思苦想,半天无果,就在我迷迷糊糊马上要睡着之际,他突然喜出望外地推醒我:“我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名字!”

真是振奋人心呐!

“叫啥?”我兴高采烈。

“你看你是江西人,我是江苏人,孩子就叫姚二江吧!”姚工手舞足蹈,两颗大板牙都笑出来了。

姚二江?再见了朋友,我去睡了,还是做梦比较靠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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