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妈妈这个人吧……罢了吧,葬还是要葬在一起。
一
天气越来越热,我们开始在院子里吃饭,小桌子小椅子一摆,凉风习习,天上青蓝色,天还亮着呢,清清白白的月亮却已经在头顶了。小耳朵坐不住,东边跑跑西边跑跑,时不时要扑到鸡窝边杵着看鸡,谁喊都不应。
西边的二爷吃完饭跑过来:“小耳朵,小耳朵!”
前头的小娟捧着碗饭,一边吃一边喊:“宝宝,你美不美呀?”
这回小耳朵应了:“美呀!”
我们碗里的米饭是爷爷奶奶去年刚收的稻子,自从我们回来后,爷爷就时不时要驮一袋稻子去村东头花上5块钱碾一袋米回来,这些米吃在嘴里,Q弹!
桌子上的鱼是刚从沿河买来的野鱼,鲜美!
茼蒿、韭菜、蒜苗,全是菜院子里刚摘的,清香!
炒菜用的菜籽油是爷爷奶奶种的油菜籽,去北边榨油那家榨的,美味!
我们欢欢喜喜地吃着饭,爷爷忽然转头对奶奶说:“今天是万年青的生日。”神色非常严肃。
“万年青是谁?”我来夏舍也好几个月了,怎么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呢。
爷爷奶奶忽然笑起来:“万年青就是万年青,在我们屋后头呢。”我更迷惑了。
姚工也笑了起来:“万年青就是盆栽啊,植物。”
哈?!
“是之前在这一天买回来的吗?”这个也太体贴了吧,连个盆栽都要给它过生日。
“今天是所有万年青的生日!恩们这块就是这样的,如果要搬家就会选今天。”怪不得奶奶一整天都在摆弄家里那两盆盆栽,把它们费力地搬到屋后河里洗洗刷刷的。
小娟也在一旁,嗯呐嗯呐。
夏舍的人,真的有种莫名其妙的天真。
祝你生日快乐,万年青!
二
早上我们满村子找竹笋时,发现一向房门紧闭的亚子姐夫家站了许多人,小耳朵跟着奶奶也在院坝里疯跑,盯着门口搁着的两个脸盆,里头正烧着纸钱。
“老爷,尕来啦。尕来做甚哩呢?”姚工热切地和姐夫他爹打起了招呼。
“尕来烧钱哩,做事情呢。”
等我们找完竹笋回来,发现堂屋里已经摆上了桌子,挂上了黄布,两个岁数很大的老头正襟危坐,正在敲木鱼念佛经。
“他爸爸十月份就100岁了,去世也30周年了,回来烧钱。”
我想起上回在成都时,姚工和我说家里正在给他外公办百岁大寿,当时我非常迷惑,明明记得他外公老早就去世了嘛。
“我们这每十年都要给去世的人过一次寿,请人来念经,直到过完百岁才结束。一了百了,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我四处问这个风俗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发现并没有人讲得清楚,“都是老人留下来的。”
我期待挖掘出一个像西班牙亡灵节一样的故事,但得到的却只是惯性的传承而已。先人定下这个规矩,是期待后人忘记他还是记住他?人间的一百年,多少事情会发生,多少人又要接着死去。东边西边的老太活在这个世上悄无声息,无人惦念,死去的人躺在黄土里,人们却千里迢迢跑回来祭拜。
夏舍不仅要给已经去世的人过寿,他们简直为这些死去的人全方位操心。过年前一天,家家户户都忙着去墓地送压岁钱,成捆成捆的黄色纸钱,烧之前从兜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百元人民币,往纸钱上一压,算是把钱印上去了。
“拿去花花吧,买点好吃的吃吃吧,打打小麻将吧。”
吃午饭时,爷爷奶奶说起了村里今天念经的事。
“恩们这前头有个大庙子,念经都是请那里头的道人。”
“你如果撂掉了,百岁时也希望我们请道人念经吗?”我问爷爷。
“怎么请?那个时候这个地方都没有了。人死了就没了,一了百了。”奶奶抢答。
“那你们为什么还去给外公过百岁,还给他送帐子。”
“人家家家送,我也跟着送吧。”奶奶憨笑。
今天是农历闰年,苏北平原这边家家户户的女儿都忙着送帐子,坟头个个插上了一根竹竿,竹竿上飘着红色的剪纸,远看倒是有点像日本的鲤鱼旗。我跟着爷爷奶奶去看他们给去世的老人送帐子,爷爷把杆子往坟头上一插,“天热了,你把帐子拿去自己支起来用啊”,说着奶奶把手里的一块白纱布放在坟头烧了起来,真是体贴入微。
姚仁义同志笑眯眯地一杯酒下肚后说:“我不怕死,人呐不要活太久,你看东边的老太,这个岁数了,有甚哩活头呀?四个子女死掉了两个,大儿子病死了,三儿子喝醉了从马沿的大桥上栽到河里淹死了,有甚哩活头?我有儿子送葬,有孙子拎灯笼,没有任何遗憾了。”
“人都是要往这条路上走的,有甚哩好怕的。”奶奶补了一嘴。
“要不要信上帝?信了上帝也许以后我们都死了,还能在天上重逢呢,还能见到你们孙子呢!”
“恩不想和你们见面。”奶奶你也太绝情了……
“那你们要不要葬在一起?”
姚仁义同志又一口酒下肚,举着酒杯:“哎,你妈妈这个人吧……罢了吧,葬还是要葬在一起。”
仁义同志话音刚落,奶奶眼皮都没抬一下,冷酷到底:“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