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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 · 风雨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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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七十年

在农村里你没有个儿子做继承人,别人看不起你,要来欺负你呢。

姚仁义同志打死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农民。“恩当兵回来就在夏舍做大队干部!”但至于他的“从政”生涯,可谓稀烂。

到现在我都没搞清楚他到底当了甚哩干部,只晓得他日日不归家,主要工作内容就是吃吃喝喝,东家办喜事要去吃,西家办丧事要去喝,吃完喝完还要打麻将。

“天天不归家,甚哩生活都不做,死在外头喝酒打麻将,恩总要半夜去外头把他寻回来。”姚仁义同志对奶奶的这个控告回回要辩解:“恩那是在外头做工作!哪个当干部的不要喝酒打麻将?”

确实有苦衷,工作不好做啊。

就在姚仁义同志勤勤力力喝酒打麻将搞工作时,奶奶一个人在尕头起早贪黑地做生活。

“那个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呢,家里要有劳力去队里做生活,不然赚不到工分。”姚仁义同志从不下田干活,大队里都是奶奶去赚工分。“那时候苦呢,天天要去上工,有时候一天能记几分,有时候又没有。年底结算要看生产队的收益,有的工分值个几毛钱,有的只有几分钱。”

姚仁义同志梗着脖子说自己也赚了工分,在大队里工作也有工分。“有个甚哩工分?全在吃吃喝喝,年底拿个几百块钱工资回来,等你养家恩们早饿死了。”奶奶气得很。

“三年自然灾害也没见你饿死,那个时候就饿死了吗?”姚仁义同志很不服气,“五九年到六二年,怕有那么一年在吃食堂,天天用个小量子(小桶)打一量子粥回来,那个粥都照得见人影子,哪里吃得饱?又去外头寻点荠菜、萝卜芯子垫垫。恩妈还用糠打糊给恩们吃。后来炼钢,家里锅也被大队收走了,那个时候真是快饿死嘞。”

姚仁义同志说着说着忽然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举起酒杯指了指奶奶:“先头‘文革’的时候,上工做生活前要大喊三个万岁,喊完还要跳舞,奶奶跳得好看呢。”

奶奶脸通红:“哎呀,你跟戏阿里瞎说甚哩呀?那个是大队要求跳的,叫甚哩忠字舞。”

说着说着,忽然小娟和二奶奶端着碗饭推门进来了,也忘了说了个甚哩事,小娟问奶奶:“那个时候怕是还没有分田到户呢。”这是夏舍的习俗,他们的大计时以分田到户为一条线,常常聊起哪件以前的事都要说:“那个时候怕是已经分田到户了。”

说到分田到户,奶奶又气了。

“让妈妈的!八三年的时候分田到户,当时他负责量田分给大家,好的田全分给别人,自尕分的都是又远又差的坏田。”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奶奶提到这个还眼睛里喷火,站在一旁的二奶奶也情绪激动得很:“当年你尕爷爷当个甚哩干部呀,害死我们这些家人了。”据说当年因为分田的事,二奶奶还和姚仁义同志大吵一架。

姚仁义同志眯眯笑,抿下一口酒。“恩当年做队长分田,自认为问心无愧,恩是老党员,当然要优先考虑人民群众,自尕吃点亏是应该的,不然这个田怎么分得下去啊?做人要讲究仁义二字。”得,仁义二字又上头了。

“还人民群众!你以为自己当了个多大的官?”奶奶还是气鼓鼓的,“分田到户后,就开始要交公粮了,收了多少稻子、麦子都要上报,大队说交多少就挑到镇上的粮管所去交吧。”

小娟在一旁不住地点头:“嗯呐嗯呐,交公粮的人多呢,回回排队排死了。有一年不是还说,粮管所里的粮食倒下来压死几个交粮的人吗?”二奶奶拿着筷子正在剔牙:“那一回怕死了好几个人。”

奶奶忽然手一指姚工:“现在不分田了,打从他读大学户口迁走了,就继承不到恩们的田了,等我们撂掉(去世)了,这个田就归国家了。”

姚仁义同志听到这个生气得很:“让妈妈的,之前谁人懂这个呀,学校让迁就迁吧,现在恩到队上去问,怎么都不让迁回来了。户口不在就不是恩姚大的继承人了吗?!”

小耳朵出生后因为姚工是城市集体户口,我们便把小耳朵的户口落到了江西,名字赫赫排在了我们老吴家的户籍本上。为此姚仁义同志耿耿于怀,成天嚷嚷,恩要去把大孙子的户口迁来夏舍,他是恩们姚家的继承人。末了他还要看我一眼:“小吴,你也是恩姚家人了,吴家现在只是你的娘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恩尕姑娘以后不可能继承到我甚哩东西的。”

回回我都要冲他翻白眼。

“恩就是不会巴结人,不然恩早就提干了!”提不提干就不晓得了,因为很快姚仁义同志就经历了从政生涯的第一次风暴。

奶奶嫁过来没几年生了大姐,“本历(农历)九月份生的,那天下大雪,那个时候天气冷呢。”姚仁义同志对此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奶奶又连着生了两个女儿,二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三姐倒是健健康康,放在外婆家养着,但天有不测风云,三周岁没过多久,大姐带着三姐出去玩,三姐不小心掉到河槽里淹死了。

“那个时候没人带啊,大人天天要上工,不上工就没有工分,小孩都是拖,有的拖大了,有的就出事了。”奶奶叹了口气,“那有甚哩办法呀?没办法,也不是你一尕这样,尕尕都是这样。有的尕里大人出去上工,小孩就用一根绳子绑在桌腿上,苦哩。这个情况一直到八三年分田到户后才好一些。”

奶奶看了我一眼:“你不晓得什么是分田到户吧?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吧?”

八三年我还连个影儿都没有呢,我妈都还在翘课摸虾呢吧。“分田到户后日子就好过一些,自己的田想甚哩时候做生活就可以甚哩时候出去做,粮食慢慢地也多一些了。”

二姐和三姐去世后几年,姚仁义同志决定再生一个。“他重男轻女呢!看见二爷尕两个儿子,都要把小二子领回来当儿子呢。”奶奶指了指姚仁义同志,“在农村里你没有个儿子做继承人,别人看不起你,要来欺负你呢。”

姚仁义同志那会儿铁了心要再生一个儿子。“那个时候计划生育严呢,不让生,恩不管,干部恩都不要做了。恩的战友为了生孩子,带着大肚子老婆驾着船出去,一直生活在船上,岸上的房子都被扒掉了。”

那个时候奶奶30多岁了,在那会儿已经是超大龄孕妇了。“大着肚子也要出去做生活的,别人都跑,恩们不跑。”

“让妈妈的,后来你妈都快生了,大队里的人要来我家拖她去引产,不去就要扒恩尕的房子。那晚上你妈躺在铺上呢,恩说不要怕,大不了一条命,恩跟他们拼了。”姚仁义同志闷下一口酒。

据说在那个寒冷的冬月,姚仁义同志拎着把凳子拿着根水撬子(浇地的工具)挡在了家门口,面无惧色地把水撬子往众人跟前一扔,大吼一声:“同志们,你们上吧,上去掀瓦吧!”

“恩怕甚哩呀?恩一个革命老兵老共产党员,他们谁人敢动?”

就这样,姚工便出生了,姚仁义同志在大队的干部工作也随之泡汤了。至于房子嘛,那个晚上无人上前扒,我猜主要是因为实在太破了有甚哩好扒的呢,毕竟奶奶说这土坯房子,动不动就自己倒了……

“为了生儿子,你妈去把环拿掉了,后来生了,大队就叫去结扎了。”姚仁义同志喝了一口酒,说自己还是很心疼老婆的。

“为啥是妈去结扎,你干吗不去?”

“哼,叫他去他死活不肯去!”奶奶一边笑一边说。

“姚仁义同志,你咋这么脸皮厚呢?”天天闭着眼睛瞎说,心疼老婆个啥。

“恩们这块个个是女人去结扎,男人结甚哩扎,别人要笑话嘞!”姚仁义同志一边喝酒一边笑。

至此姚仁义同志的政治生涯还未完结,后来村里又喊他去当了个甚哩干部,不过好景不长,很快就被领导清出了人民公仆的队伍。“让妈妈的,在恩手里入的党,结果后来一脚把恩踢开,让妈妈的!”

后来姚仁义同志就跟着老爷(姚工的小叔叔)去浙江磨地坪去了,之后辗转又去上海的工地给人烧饭看门。

直到后来东凑西凑凑了几万块钱,去参加了个什么退伍老兵的养老金计划,每天可以领上40块钱,姚仁义同志便彻底退隐江湖了,天天在夏舍打打小麻将。不过最紧要的还是时不时要骑着个小电驴去开会。“恩上大队去开会了,恩们这些老党员要穿上专门的衣服和帽子,去学习国家领导人的讲话呢,学习完了还专门给恩们拍照呢。”

次次回来,我都要问他:“这次又学了个啥?”

“哎呀,就学习国家领导讲话吧,学习他们为了人民群众做贡献吧。”姚仁义同志从兜里掏出几张纸,一看全是关于疫情的讲话,“恩下次开会一定要给武汉的人民群众捐200块钱。”

有时候喝多了,说到如果有人来拆迁房子,姚仁义同志便用手一指墙上的挂历:“看到没?这个是退伍军人才有的挂历,谁人敢拆我的房子,我就去找退伍办!恩们尕门口你看到没有?可是挂着‘光荣人家’的,我不同意拆,谁人敢动啊?”

行吧,到时候你这个号兵,就站起来吹冲锋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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