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在城里买个房子”,不然好像生活就始终没有上正轨,始终未能拥有完满的人生,在和其他人吹牛胡侃时就似乎始终处于下风。
在夏舍小耳朵从东边跑到西边,谁都认识他,谁都愿意逗他一把,二奶奶带他去浇水,邻居带他去看鹅,二爷拉着他去找猫,还有姑姑时不时送来亲手做的蛋糕和馒头。
每一天他都好不快活。
然而爷爷奶奶却时不时唉声叹气,因为他们又想起了城里那么多套房子,竟然没有一套是属于他们儿子的。夏舍又快保不住了,没有青年人的夏舍,再也不起房子的夏舍,很快就会被拆迁的夏舍,也许就这五年十年的光景,这个地方会永远地消失。姚大三十年前倾尽所有咬紧牙建的大瓦房,又宽敞又明亮,姚大这辈子都靠着这间大瓦房吹牛,头顶的房梁一根根用的全是好木头,至今油光锃亮。当年就是起来给姚大家的继承人的,儿子继承了孙子继承,让妈妈的,谁人能想到今天连夏舍都要没了,姚大家的继承人甚哩都继承不到。
村里绝大部分人都在苏南、上海、盐城市里,最不济也在县城、镇上买了房子。可是姚大家的儿子,在城里还没有房子,这么严重的事,怎能叫爷爷奶奶不忧愁。
姑奶奶来了:“你们趁着年轻多苦点钱,还是要买个房子。”
四奶奶来了:“你们还是要在城里买个房。”
邻居来了:“你家小伙在成都买房了吗?”爷爷奶奶开始闪烁其词。
“应该在城里买个房子”,不然好像生活就始终没有上正轨,始终未能拥有完满的人生,在和其他人吹牛胡侃时就似乎始终处于下风。
有时候喝了两杯酒,姚仁义同志气血上脑,全然忘了自己囊中空空,桌子一拍:“恩儿子现在的工作恩非常不满意,他一个设计院的工程师辞了工作,现在在外面瞎搞甚哩教育,不然早就买房了!恩们把钱给你们,资助你们去买房!”
一说到这个甚哩买房,姚仁义同志回回都要痛心疾首地控诉姚工当年的辞职。
“以前恩儿子是在国企上班的,铁饭碗!名牌大学毕业的工程师,尕来给大家发的都是软中华,谁人不尊敬?恩脸上有光。”
说起当年的风光,姚仁义同志更失落了。“恩不让他辞职,恩们尕个个劝他别辞别辞,恩当时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要是辞职,恩就不活了!”
当年我刚在成都认识姚工的时候,就是他刚辞职那会儿,据说在辞职前近半年他都在借酒消愁。“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同事之间就是相约一起泡吧、打麻将,没什么意思。”家里老父亲又以死相逼了,确实够让人愁的。
不过据说后来姚工给家里写了一封长信,就大海向东流,该出手时就出手了,辞职上成都做创新教育!“你真不怕你爸自杀呀?”当年我还不认得姚仁义同志,为他还心惊肉跳了一阵。
现在,我抬起眼又看了一下端着酒杯的姚仁义同志,得,他呀,哪舍得这每天两顿酒呀。
“你们别担心了,我们有钱了就买房子,你们的钱自己保管好。”我呼哧呼哧地喝汤,随口应答。
“甚哩你们的钱我们的钱?我们的钱就是你们的钱!你们的钱就是我们的钱!”
得,又来了。
说到这儿,如果没个人拉住,姚仁义同志就要摇摇晃晃地跑进房里,从他那五斗橱里翻找出存折来,啪,往我面前一放:“恩有钱嘞,恩这个折子全国各地都能取钱,就是去你们成都也取得出来。”语气和当年我头一回来他们家时一模一样。当时姚仁义同志也是喝着酒,手一指房梁,满胸膛的自信:“小吴啊,恩们尕的这个房子好吧,恩们有钱!”
怕我不相信,姚仁义同志回回要翻开折子,指着上面大写的伍仟陆佰元:“看,恩这张折子上有钱哩,党和政府给恩发退休金呢!”
姚仁义同志这一生,前半辈子靠家里的大瓦房在村子里挺直腰杆,后来又仰仗着儿子的软中华,现在这些像过去的年月一样都成了泡影。好在姚仁义同志又找到了新的自信,那就是这每个月都打到卡上的一千块钱退休金,只要他稍察觉到我们的“悖逆”,便大手一挥:“恩有工资,恩又不要你们养!党和国家会养恩。”
“你噫吧!(吃你的吧!)”奶奶实在看不下去了。
姚仁义同志眯起小眼睛,嘴角带着一丝高冷的笑:“能有退休金,还不是因为恩是光荣的退伍军人?”
“就你厉害,一辈子都不晓得做了个甚哩,天天牛气哄哄。有本事你资助儿子在城里现在就买个房。”买房这件事对于奶奶而言,那是真正的沉重负担,以至于村里只要有甚哩生活她都要去干,想着给儿子存点钱买房。
在夏舍,大家都住在一间瓦房里,房子里没有什么精美的家具,更没有什么高端的家电,爷爷奶奶家甚至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也不太讲究什么布置和装修。在夏舍我和小耳朵还养成了席地而坐的习惯,累了就往台阶门槛上一坐,晃着腿看看鸡吹吹风听听鸟叫。
一间瓦房就足够了,其实我们并不需要什么高端的家电,也不需要考究的家具,也无需城市里的房子。
《圣经》上说:“不要为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为身体忧虑穿什么。生命不胜于饮食吗?身体不胜于衣裳吗?你们看那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
我拍拍奶奶的背:“不要担心,大不了我们就留在夏舍种田,继承家里的大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