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我以为人生永远是这样的,现在我明白人生很少是这样的。
晚上8点51分,夏舍的人早就都上铺了,每一间屋子的灯都熄了。
一天又结束了。
我坐在院子里,头顶一轮圆月,远处麦田里传来不停歇的蛙叫和虫鸣。这是苏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屋子包裹在麦田和油菜地之间,还是传统样式的瓦房,青砖灰瓦。
在夏舍,我每天都想把时间一秒一秒掰开仔仔细细地过。每一天睡前心里都非常确定,这已经过去的一天是多么地美好。
自从童年逝去后,这是我第一次身处时间中却真正地感受到时间,但不同的是童年时我以为人生永远是这样的,现在我明白人生很少是这样的。风吹过的这一刻、看见鸟飞过的这一刻、闻见花香的这一刻、看着云的这一刻、日落的这一刻,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清清楚楚。
我想起《魔戒》里霍比特人的故乡夏尔。不过夏舍应该没有来过甘道夫,也没有大桶的啤酒,夏舍的老头们更爱喝成箱成箱的白酒,一瓶九块九毛钱。但在景色方面,我认为至少春天的夏舍和夏尔应该差不多。
而且夏舍老人的热情和夏尔霍比特人的热情简直不相上下。
刚开始来的时候,这些老人都不认识我,见我推着婴儿车,一个个热情四射逮着就问,你是哪家的呀?啊,姚大家的呀!真是不丑!
问完立马往小耳朵手里塞吃的:“宝宝,来来来,让我惯惯!”不经意间果冻、娃哈哈、糖果、饼干、坚果,连我兜里都不晓得啥时候被塞了两个鸡蛋,还是生的,热乎着呢,也不晓得是哪个婆婆刚从鸡窝里捡出来的……
临走如果小耳朵多瞅了两眼谁家的鸡鸭鹅,那必定会得到一声响亮的“宝宝,大鸡大鸭好玩吧”,紧接着我耳畔是雄浑有力的“太太(太婆)杀给你吃”。真让人闻风丧胆。
后来我们稍微混了个脸熟,老人一见我立马从屋里头跑出来:“怎么还没出去做生活啊?这个甚哩疫情还没结束呢?在家里不发工资吧?”脸上忧心忡忡。等听到我说:“发的发的,我们在家里用电脑工作。”老人们立马眉头舒展,喜笑颜开:“宝宝,这样多好啊!就在尕里待待,哪里都没有恩们尕里好!”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个个老人都要问,直问到他们似乎已经完全确信我可能是再也不会离开夏舍,才放下心来。
后来爷爷奶奶又在村里四处帮小耳朵化缘,不仅搜罗来了一堆旧衣服,竟然还从姨奶奶家化来了一个扭扭车,从此我便成天用根绳子拽着坐在车上的他,在夏舍东游西逛。时间在夏舍,似乎总是格外多,清晨五六点,苏北平原的太阳就升到了屋檐上,雀子和鸟早就在屋前屋后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夏舍的人们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干的事。清晨傍晚日头不晒人的时候,就一个个蹲坐在桥头;白天不干活的时候,就在村子里转来转去。
“马沿和烽火都拆迁了,让妈妈的!一家只给个八万十万的,给你镇上一套小房子,还要你自己装修。恩们夏舍能迟个五年十年的就好了,恩那个时候也差不多了,恩就是要生在这,撂在这。”
其他人听了个个抱着手点头:“嗯呐嗯呐,恩就欢喜住在夏舍,其他哪都住不惯。”
“大爹呀,甚哩时候去抓小鸡呀?”快开春了,这一年的鸡子要抓来养了,夏舍哪家哪户没养个几十只鸡子的?
“大妈呀,明天去楼王买秧子吧,茄瓜(南瓜)和丝瓜都要种了。我前些天刚种下去的秧子,让妈妈的,让那些雀子吃了。”立春了,夏舍每一块韭菜墩子都翻种一新,大家认认真真地种下了一畦又一畦的菜秧子,有时候刚种下去,还没来得及往上头盖层网子呢,清早起来一看,已经让雀子吃了。
“哎呀,宝宝,宝宝你们去哪里玩呢?”
老人们已经和我们很熟了,这些老人老远瞅见我,一个个喜气洋洋地边锄草边大喊:“大嫂子,你胖了嗨!”这……
此刻端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个围着鲜红头巾的夏舍大嫂子,她日渐虎背熊腰,又黑又壮。
当然,成天在夏舍大鸡大鸭大鹅地吃,胖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昨天姚工去邻居家称体重后喜滋滋地告诉我:“小耳朵20斤了,我也胖了2斤。”真是奇迹啊,在成都姚工永远只有“你又瘦了一圈”,瘦到最后所有人见了他都要特别叮嘱:“你可不能再瘦了,就剩最后这一圈了。”没想到有一天还能长胖。
小耳朵现在也和整个夏舍的人打成一片了,一路上逮着谁都要大声“哎呀哎呀”地打招呼。
“哎呀,宝宝——跟太太打招呼呢,好玩呢,这个小伙。”
夏舍除了小耳朵这么喜欢和人打招呼外,还有两个老人也喜欢。这两个老人都快90岁了,老得让我都怀疑,他们的灵魂还在不在夏舍。早上7点钟他们从我家家门口往东边走了,7点半他们又从东边往西边走回来了,8点钟他们又从西边往东边去了。就这么来来回回,一天又一天,累了就往哪个房子的阴凉处的地上一坐。没有菜秧子需要他们去种,没有小鸡需要他们去抓,也没有人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多好,可以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这是他们永远的家园,在这里他们有土地有房屋。我们呢?哪里才是我们的家园呢?我们没有房屋没有土地,将来死了也不知道能葬在哪里。”姚工站在麦田里说这番话时,夏舍日头正在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