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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啊,去江西

西

老梁这辈子得意的事很多,但最得意的还要数他的老本行干得好。

老梁是个驾驶员,二十多岁开始摸方向盘,先在部队待了七八年,然后转业回原籍,前后换过两三个单位。蓝色老解放车、轿车,货车、吉普车,面包车、商务车,柴油机、汽油机,手动挡、自动挡,老梁一律开得溜溜的,没有一部车在老梁手里出过事故——即使是豆大的擦痕也没有。但凡单位引进新车,“一把手”次次亲自点将,指定老梁去接车。老梁总是开新车,拿节油奖,慢慢招来了同行的嫉妒。老梁不动声色,主动请缨,换了车队的一辆“油老虎”。油老虎每年都亏钱,老梁结合实情,仔细研究了一套保养方案,调整车子性能,把油老虎保养到一推就走的状态。到了年底,领节油奖的依然是老梁。

老梁用实力证明:会开车和开得好绝对是两码事。所以,他聊到年轻时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们,语气往往带着三分骄傲、一分不屑:那个谁把轮子开掉了,那个谁倒车撞倒了电线杆,那个谁追尾客车断掉了三根肋骨……连说带比画,越讲越带劲。

开蓝色老解放那会儿,天南海北,全中国的城市给老梁走了个半数。一个月三十天,少说有二十五天在路上奔波。年轻力壮时,什么苦都扛得住,如今回想起来,只有新疆是他心底的一个遗憾。那趟任务是拉飞行服的毛领子,目的地是新疆皮革厂。长路漫漫,要准备充足的干粮和水,中途还要穿过茫茫戈壁滩,没有通信工具。虽然报酬丰厚,但鉴于老解放车年老体衰、状况不佳,老梁思前想后,还是放弃了。命比钱更重要,家里老婆孩子一窝,他冒不起这个险。后来,棉麻公司一个开新卡车的师傅揽下了那个费时四十五天的差事。

有一年春节前,下了很大的雪,冷得人的手指没法伸直。县肉联厂要拉一车香肠去江西南昌。卡在过年的点上,道路又严重冰冻,车队的其他人都不接这个任务。八十年代,单程车费一千七百元左右,是笔好进账。车队实行的是承包制,一年五千元承包费。老解放车子破旧,老梁赚钱心切,自告奋勇领命前往。五吨多的香肠装上了车,日夜兼程,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车身挂满了硬邦邦的冰凌。

卸货绕来转去地换了好几个地方,这让老梁暗生疑虑,他找了个机会悄悄地提醒随行的押车员,不要只顾着喝酒吃肉,误了正事。返程时他们转去九江装了变压器厂的瓷壶——这是老梁去江西前就悄悄联系好的业务。不想,老解放半路出了故障,发动机汽缸床冲掉了,串汽——六缸串了四缸,只剩下两缸还能运行。更糟糕的是,刹车管也断了,经验丰富的老梁用细铝丝做了简单的修理。老解放不密封,如果漏水,铁定趴窝。一路上,老梁都没敢熄火,实在累得不行,就把车子靠边停下,伏在方向盘上稍稍打个盹儿解乏。过江了,渡船口各种车子排得长长的,老梁还是不敢熄火。阴天潮湿,上坡艰难,他想了很多办法。上渡船,动力不够,用船工推车,三角木防滑。天蒙蒙亮,车子终于挨到了县汽车修理厂——还没到上班时间,门卫不开门,一停下,就再也启动不了了。这些个毛病,修理厂总计收了三十元的修理费。要是在半途修理,人家要五百元,老梁舍不得。

“日子是苦出来的,算出来的。”这是老梁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他胆大心细、脑子活,同事们都愿意和他搭档外出。公家指派的业务完成了,路上接到的私活就是额外收入。有钱一起赚,有好处一起分。老梁和所有人合作都是愉快的。除了老孙。

老孙和老梁的背景差不多,老家在农村,也是部队下来的驾驶兵,一前一后进了供销系统的车队。单位安排宿舍时,还做了一墙之隔的邻居。这两个人尽管年纪相仿,对生活的规划却是大相径庭。计划经济时代,定量户口比农村户口吃香。老梁进城后,四处找关系,托熟人,陆陆续续把妻儿的户口都迁到县城里,做上了“城里人”。

老孙呢?他认为农村好,农村有地。地是人的根,只要肯出力气,一年到头有收成。粮仓堆得满满的,看着舒心。不像城里人,家里只有一只小小的米桶。他的妻子、一儿一女全留在乡下,很少到城里来。老孙出差归来,停好了车子,把脏衣服裹吧裹吧,推上自行车,哐当哐当地往十多里外的老家赶。老梁托着一只盛满玉米糁粥的大海碗立在屋檐下,目送着老孙远去,扬声一喊,屋里马上跑出来一个帮他添粥的孩子。

不出差时,他俩偶尔能凑到一张小方桌边下几局象棋。老梁棋艺好,老孙磨蹭,还动不动悔棋。两个人下个棋,你一言我一语地较真,跟吵架似的热闹。

领导安排老梁和老孙一起去江西送棉麻公司的包皮子布。什么是包皮子布呢?就是布腱子外面的包装,加工印染后,可以做衣服或被套。江西旧山有个很大的木材交易市场,老梁曾经路过,并结识了一位葛姓木材商。葛姓木材商的目的地是江苏,老梁正好顺道。当时,木材属国家统购物,不仅数量上有限制,还得有专用的证件。否则,过境的检查站一律依法没收。葛姓木材商有木场,老梁借着帮他拉木材的机会,自己也搭了十根横条回家盖房子。那十根横条在江西境内不过二十来块一根,到了江苏,价格翻了四五倍。木场在余干县鄱阳湖中的小岛上,进去要摆渡,岛上没有公路,全是干河形成的路。车上的木材七八吨,堆得高高的,稍有颠簸,摇摇晃晃。老梁全神贯注控制车速,不敢开快。过流水槽时,车子卡住了。葛姓木材商叫来当地人帮忙挖流水槽,一挖又挖得太过了,车子差点就掉进鄱阳湖。惊险极了!

老梁和老孙交接好包皮子布,在国道边上的饭店草草填饱了肚子。出江西,到安徽祁门。一号检查站边有个木材商要带十吨的木材。老梁和老孙的车合起来,吨位正好。老梁和木材商交涉了一场,对方只肯出四百的车费。老梁在心里飞快地打了个算盘:车费四百就四百,他和老孙一人一半。另外呢,借木材商的合法手续,自掏腰包购买一百根木棍。一百根木棍的成本一百多元,按照江苏的市价,能卖八百到一千,这利润空间也够大的了。

怎么算,这趟木材都值得带。没想到,老孙不配合,他先是嫌弃木材商出的价低了。老梁给他算了细账,他还是连连摇头——他老家要翻盖房子了,他早计划着从宜兴买石灰。老梁很恼火地说,石灰才几十元一吨,你拉一车石灰能省几个钱?一百根木条卖掉赚的钱,你能买多少吨石灰?

任由老梁怎么劝,老孙就是一心要买石灰。

老孙不合作,老梁眼巴巴地瞅着到手的钱飞走了。两人到了宜兴,好巧不巧下起了瓢泼大雨。石灰不能碰水,老孙自然买不成,只好拉了一车石子。

老梁的空车厢哐当哐当震了一路,肚子里的气也憋了一路。他跑车多年,就没有哪一次让车空过,多小的赚钱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那次之后,他再不和老孙搭档了。

车队改制,解体。

有一部分人——比如老梁,通过各种各样的努力,换到了一个相对合适的单位。也有一部分人,比如老孙,老老实实地接受现实,拿了一笔老单位发的补助,安心地回老家种地。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他们老去的节奏是一样的。

他们一年也能碰几次面。有时是老梁下乡办事,有时是老孙来城里购买农用物资。他们都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老梁一见到老孙,就会拍拍他的肩膀,大声地说一句:“走啊,我们去江西。”

这句话老梁已经重复了好些年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忍不住想说。

老孙扶着自行车,嘿嘿地笑,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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