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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麻子

裘麻子并不真是满头满脸的大麻子,他只麻了鼻子那一小块——一簇黄豆大小的浅坑,是出天花落下的疤。

裘麻子本名裘昌进。小时候,村里年纪相仿的孩子爱成群结队地去撒欢。一大堆孩子中,别人玩得再怎么疯,脸上都很光洁平坦,唯有裘昌进鼻梁周围麻子坑里的汗珠被太阳光照得亮闪闪的。他们弹弹珠、摔香烟壳子、拍糖纸、用叠起的硬币打响儿……裘昌进十有八九是赢家。他赢了,别的孩子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宝货”自然成了他口袋中的战利品。

输掉的孩子心里能舒服吗?

既然耍赖反悔是不可能的,输家的一口闷气总要出出吧。“裘麻鼻子”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诞生的。

乡下人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大人小孩子之间互取绰号很平常。也有一些人敏感、爱面子,为了不雅的绰号发脾气,甩脸子。裘昌进绝对不在此列。他皮糙肉厚,成天嘻嘻哈哈:裘麻鼻子就裘麻鼻子呗,你们爱叫不叫,还不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哈哈……

小学五年,裘昌进是个矛盾人物典型。一方面,他反应快、头脑灵活,数学题解答得又快又好,考试长期满分,是数学老师无比欣赏的好苗子。另一方面,他的语文成绩又令语文老师大摇其头,拼音念得磕磕巴巴,作文写得狗屁不通……这些都不细说了,光是课堂上开小差、搞破坏,就常常把语文老师气得双目喷火。

有一年春天,他忽然迷上了捉蜜蜂。上语文课之前,撕掉它们的翅膀,趁班上的女同学不注意,偷偷地放进她们的文具盒里。女孩子胆小,往往被这种毛茸茸的、带刺的虫子吓得汗毛直竖,哐当一声扔出了文具盒。课堂秩序顿时大乱,男孩起哄大笑,女孩惶惶不安。语文老师一怒之下,请出戒尺,狠狠地抽打了裘昌进二十记手掌后,还罚他在老师办公室外最显眼的位置杵了一下午,接受各年级学生的随意“点评”。

老师的这一惩戒既有肉体上的疼痛,又有精神上的打击。换成其他孩子,早该夹起尾巴洗心革面了。可裘昌进是其他孩子吗?

当然不是!

放了晚学,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校门。校园里渐渐安静了下来。裘昌进清空了自己的书包,鬼鬼祟祟地溜去学校的围墙下,找来了两块方方正正的红砖塞了进去。他知道语文老师改完了当天的作业簿都要跑一趟厕所,于是,他早早地猫在花坛旁那棵三人都难合抱的大银杏树边。过了一会儿,语文老师果然脚步匆匆地闪进了男厕所。估摸着他在坑边蹲下了,裘昌进不慌不忙地现身。扑通——扑通——两块大红砖一前一后,准确地落入了厕所一侧的便池中。与此同时,厕所里响起了语文老师的惊叫声。不用说,他的屁股上、背上一定溅满了臭烘烘的粪水。

裘昌进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一笑,坏事了!语文老师裤子都没来得及系,拎着皮带头,气急败坏地从厕所里冲出来,像一只失控的火车头一样紧紧地追在裘昌进身后:“好你个裘麻鼻子,好你个裘麻鼻子……”

学校外那条东西走向的大路上,人来人往。裘昌进脚下生风,兔子似的逃窜。五十多岁的语文老师铆足了劲儿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喊。喊着喊着,气变粗了,声音变了调,拗口的“裘麻鼻子”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更顺口的“裘麻子”。

裘昌进一战成名。经由语文老师大声推广过的“裘麻子”三个字从此正大光明地在他的脑壳子上落了户。哪怕他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改邪归正”了,也没能成功摘掉这一“殊荣”。

裘麻子差五分没考上大学。高中一毕业,父亲就安排他学了兽医。兽医的活儿虽然脏,但在农村很吃香。裘麻子的父亲是乡兽医站的文书。国家那会儿有顶替的政策,父亲退休后,学成了的裘麻子顺理成章地进了父亲的单位。

乡兽医站除了每周一次的工作汇报和定期的学习班,无须天天坐班。闲时,裘麻子就在家里钻研兽医书籍。大忙季节,他也挽起裤腿,和父母一道下田干农活。谁家的牲畜有问题了,自然有人上门来请。裘麻子先大致地问清楚病畜的情况:不起身、浑身发烫、拉稀、口吐白沫……他心里有了数,马上把听诊器、消过毒的针筒、针头、药水、药片装进出诊箱,带上黑色的人造革包(黑包中有一本厚厚的记事簿),推着永久牌二八自行车,出发了。

牲畜比人扛得住,病情严重的,打一两次针便能爬起来进食了。胃口一开,就是好转的迹象。酌情配点药片巩固一下疗效,过两天去回访,牲畜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活蹦乱跳。

兽医的另一项主要工作是给牲畜动手术,土语叫“骟”。老百姓养鸡是为了下蛋卖钱,母鸡越多越好。上春孵出来的小鸡,到了一定日龄就能分得出公鸡、母鸡了。公鸡的鸡冠向上长高,鸡冠和面部发红,会激动的追逐母鸡配种。一个鸡群里不能没有公鸡。没有公鸡,母鸡们就没有主心骨,一惊一乍,容易走散。公鸡还能对母鸡起到性诱导作用,促进母鸡雌激素的分泌,提高母鸡的产蛋量。但公鸡的脾气暴躁,爱打架,鸡群里的公鸡多了也麻烦。所以,公鸡自打鸣后的一个星期左右,主人家就去约了裘麻子来骟鸡。

裘麻子骟一只小公鸡,绝不超过五分钟。先挤压小公鸡的肛门排出鸡粪,双腿牢牢夹住鸡脚,依次在鸡腹的左右两边切开小口子,用扩张器扩开小口,棕线钩子勾住鸡腰子并来回拉几下,使之与其他内脏分离。也不知道什么理儿,做完了手术,裘麻子还会给公鸡灌一调羹冷水。咽下冷水的公鸡待裘麻子一松手,就慌里慌张地钻进草堆里了。从此收敛了性子,见了母鸡规规矩矩,专心长肉,慢慢变肥。

骟猪比骟鸡要费劲儿。裘麻子正年轻,有的是力气。他从不用主家搭手,嘴里叼着小刀,一个箭步跳下猪圈,猛地揪住猪后腿,倒提出栏,猪头向下夹在双腿之间,一划、一挤、一割,干净利落。

同样逃脱不了被骟命运的还有小公羊。裘麻子手起刀落的工夫,淡粉色的羊卵子就落在了主人提前准备好的大碗里。羊卵子嫩、滑、鲜,用青椒或韭菜沸油猛火爆炒一番,香气扑鼻。这碗菜味道虽好,却是大人的专利,小孩子万万碰不得——小孩子吃了羊卵子,长大了要说飘话(说飘话就是吹牛加胡扯)。有不上道的人,习惯虚张声势、信口开河,免不了要招来群嘲,说他“吃多了裘麻子割下的羊卵子”。

裘麻子二十七岁那年成的亲。婚事是父亲做主订下的姑妈家小表妹。他本人一百个不情愿,说表兄妹通婚不合法。父亲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违法我也认了!你姑父死得早,姑妈身子骨又弱。表妹是独生女,嫁到别处,姑妈不放心。嫁到咱们家,亲上加亲,对谁都好。”

裘麻子耷拉着脑袋,心里一个劲儿地嘟囔:不是对谁都好,是对你们好!

当地的风俗,订婚后男孩子要去丈母娘家送双节一礼:端午节、中秋节、年礼。姑妈家就在隔壁村子。每到送礼的当日,裘麻子就装聋作哑,母亲催三催四,催得一家人都烦不胜烦。上初中的妹妹在母亲的示意下,用礼盒抵在裘麻子的腰眼上,解放军押解俘虏似的,把蔫了吧唧的哥哥往姑妈家的方向推。

妹妹走一脚,裘麻子走一脚;妹妹不走,他就立在原地不动。

纵然如此,婚后的裘麻子对妻子还是客客气气。过了年把,女儿呱呱落地,乳名金燕。金燕刚出生时小脸窄窄的,还没有巴掌大。长着长着,长开了,完全随了裘麻子的脸模子:大双眼皮、高鼻梁,腮帮子圆鼓鼓的,下巴微微翘起。

儿媳妇头胎生的是个女娃,裘麻子的父亲很是失落。他明里暗里地劝裘麻子夫妻再生个二胎,万一生个男孩,有了男丁的延续,就意味着裘家的香火不会断了。

父亲要抱孙子的心愿,裘麻子表示爱莫能助。妻子生金燕时大出血导致长时间昏迷,险些没救得回来。裘麻子心有余悸,不敢再让妻子遭第二遍罪了。况且计划生育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上级有明文规定,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有正式编制的工作人员超生了,开除工籍之外,还要大额罚款。

金燕一进幼儿园,妇女主任就送来了独生子女证,又动员裘麻子的妻子去做结扎手术。裘麻子骑着自行车送妻子去乡医院,为了减轻妻子的心理负担,他一边蹬车,一边安抚妻子:“燕儿妈,你别害怕,结扎不疼,就跟蚂蚁咬一口差不多。也没啥风险。别的我不敢说,你看看经我的手骟过的鸡啊猪啊羊啊,哪一只不是活得精精神神的。要是你实在发慌,咱们跟医生商量商量,由我亲自给你动手术,怎么样?”

妻子轻轻地捶打了几下他的后背,没开腔。

金燕自幼乖巧伶俐,学习上没要父母操过心。裘麻子真是有女万事足。他主外,兽医的收入远超一般农民;妻子主内,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夫妻齐心,翻盖了三间明瓦大屋。眼瞅着生活越过越滋润,意外猝然而至了!

读初一的金燕在体育课上莫名其妙地昏倒,被老师就近送进了乡医院。打了针,金燕出了一身的汗,脸色显得比平时更苍白,别的倒也还好。本以为没什么大事,可从第二天开始,金燕就发起了高烧。在乡医院输了三天液,热度反反复复,白天退,夜里反弹,孩子的嘴唇干裂得一塌糊涂,鼻血长流。医生束手无策,安排了救护车把孩子转去县人民医院。人民医院给孩子从头到脚做了系统检查,很快出了结果——急性白血病。

裘麻子夫妻当场就蒙了!连夜带着女儿赶往省内一家知名的血液专科医院。

家里的积蓄勉强应付了初期的医疗费。妻子在医院里守着女儿,裘麻子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走,四处找人借钱。

频繁的放疗、化疗,使得金燕的体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精神状况时好时差,不容乐观。医生提出一套救治方案:让裘麻子夫妻抓紧时间再生个孩子,只要配型成功,第二个孩子脐带血中的造血干细胞,可以提高金燕治愈的可能性。

为了挽救女儿,结扎多年的妻子不顾身体虚弱,主动做了输卵管复通手术。然而,尽管夫妻俩在夜幕下无数次地跪地,虔诚祈祷上天的垂怜,奇迹却没有如愿降临。

打理好金燕的身后事,裘麻子夫妻一下子老了很多,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也变得空空荡荡。

日子依然要继续。

裘麻子把搁置了大半年的出诊箱和黑色人造革包上的灰尘细细地抹去,给二八自行车干巴巴的链条上了一圈油。自行车铃铛不知道什么原因,坏掉了。不摇,它也会自动发出叮叮的脆响。

裘麻子没有、也不想动手去修理车铃。每当他骑着自行车行进在路上时,眼前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以往送女儿上学放学的情景。金燕喜欢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高兴的事儿、不高兴的事儿,她倒豆子一般。裘麻子听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他乐意当女儿忠实的听众。对面来了人、来了车、来了拖拉机,金燕便抢着打车铃:叮、叮、叮叮叮……

金燕不在了,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的大杠上后来捎带过不少背着书包的孩子。周边这一带的孩子,都认识、也喜欢裘麻子。裘麻子车龙头上的黑包里总能随时摸出几块水果糖,甜一甜孩子的小嘴。逢刮风或变天,小孩子恰巧遇上出诊路上的裘麻子,不待开口,他会主动停下自行车,让小孩子坐上大杠。谁家的孩子,住在哪里,他了如指掌。

自行车绕来弯去地抵达了终点。小孩子蹦蹦跳跳地拱进家门,脆生生地喊:“妈妈(奶奶)、妈妈(奶奶),裘麻子大大送我回家了——”

屋里的人应声而出,拿手指一戳小孩子的脑门子:“啊呦!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大大就大大,怎么还裘麻子大大!”

裘麻子嘿嘿一笑,正色道:“可不许怪孩子。孩子没说错话,我本来就是个麻子嘛。”

他调转车龙头,铃声悠悠,洒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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