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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论 加大赌注

结论 加大赌注

美国国家负责任赌博中心的2007年度大会始于一场议政论坛,举办c酒店深处的一间大型会议室。霍华德·谢弗任大会主席,他的目标是针对问题赌博,“挑战传统观念”。与会者约400人,包含健康专家(24%)、学术研究者(24%)、赌博业从业人员(27%)、政府官员(14%)和来自其他专业领域的代表(11%)。谢弗说:“很高兴所有利益相关人士都齐聚一堂。”但他忽略了赌博者的缺席。

会议助理们在会场入口分发一种名为“反馈创新”的投票器,谢弗会针对一些广受支持的观点(如合法赌博会引发问题赌博的飙升)进行投票统计,我们就在这个手持设备上按小按钮。我们的反馈在经过传送和点算后,会显示在会议室前方的一块大屏幕上。每次投票后,谢弗会请持有“传统观念”的听众代表用会场正中的麦克风发言,并保证所述观点都将在后续的小组研讨会上一个一个地接受挑战。

有些听众并未遵守这一流程,反而挑战谢弗的观点。一名中年男子提出,赌博业资助问题赌博的研究,动机令人怀疑。“我们今天早些时候参观了[会场所在的]这家赌场,得知这里每天进账200万美元。既然赌博业这么赚钱,难道他们不会想保护这样的利益,应该没有什么动力去促进任何可能威胁这一利益的事才对吗?”谢弗不答反问:“一边挣大钱,一边减少赌博的伤害,这难道不可行吗?”为了回应这个剧本之外的质问,谢弗抛弃了投票器,而是直接让听众举手。“这里有多少人相信,赚大钱和降低赌博的伤害有可能同时实现?”

另一位听众接过了麦克风:“霍华德,这里说的不只是获利与否,而是关于‘获利最大化’,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谢弗问:“获利有上限吗?上限在哪里?”会议室后排有人喊出了答案:“赌博业没有上限!”前排的一位女士站起来指出,赌博业的收入正爆炸性增长,仅近期就暴涨为不久前的3倍。谢弗答道:“我不否认,但这不构成一条批评,因为迪士尼也一样赚钱。”这位女士还没坐下,于是接着反驳说:“迪士尼的游乐项目可是设了上限的。”虽然还有许多听众举手想要发言,但谢弗终止了这一讨论,让会议继续了下去。

最大化及其引发的不满

谢弗试图树起一个伦理框架,在这一框架中,赌博行业及其代表可以将行业对收益最大化的追求与问题赌博行为判然分开。但他遭遇的打断超出了他乐见的程度——超出部分大都来自非业内人士。如我们所见,赌博业的大部分从业者都倾向于将赌博成瘾问题与自己的职业行为隔离开来:“我们的设计师根本不考虑成瘾问题,他们思考的是怎么打败巴利和其他竞争对手。这些人非常有创造力,都希望赌博机能创造最大收益。”[1]一位记者曾问时任巴利首席设计师的乔·卡明科(Joe Kaminkow),是否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做出过于强大的赌博机,他的回答很简单:“这算什么问题?”[2]

然而,我在研究过程中访谈过的大多数赌博游戏开发者都没有卡明科这样无畏。其中很多人似乎真心担忧,自己这些用于赌博机收益最大化的创意会引发怎样的潜在后果。他们陷在行业两极的不和谐当中,一边是赌博业在步调一致地塑造用户偏好,另一边却是行业也在坚持消费者主权不容侵犯。因此,他们时而在技术成就的叙事中充满骄傲,时而又为这些技术潜在的强大力量而深感不安。在接下来的内容中我们会看到,当被追问到自己在设计、营销、管理等方面的创新与问题赌博行为间有什么关联时,有些设计师会变得防备或虚无起来,有些则摆出一副坚定而有原则的姿态。合在一起,在消费者个体自由的理想与赌博业的劝诱实践之间的昏暗地带中,设计师多变的突破尝试,正体现了消费社会更为广泛的伦理断层。

◇ ◇ ◇

2001年12月,NCRG还没有将其大会日期改到与G2E一致,那时其年会是在拉斯维加斯的海市蜃楼会议中心举行。会议的议程包含一次匿名戒赌互助会,大会参会者会收到列席邀请。互助会结束时,坐在我身边的一位男士感叹道:“哇,这真的会让人深思。是我在日常工作中很少听到的一面。”说话的是丹尼斯,他40出头,长相英俊,戴眼镜,留小胡子,用精致打理的光头掩盖着自己谢顶的趋势。得知他是赌场经营者时我颇显惊讶,因为参加当年会议的大多是研究者、临床工作者和问题赌博咨询师。“是呀,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人,赚钱就是我的瘾,所以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但市场在演进,我们这些人如果想要进步,就要紧跟变化。我不想我的赌场中出现强迫性赌博者,我不想毁掉人们的生活。”

当我们离开铺着地毯、做了隔音处理的会议中心,走进热闹的海市蜃楼赌博区时,丹尼斯沉思的神色消失了。他手舞足蹈地指着墙壁、地毯和老虎机给我看,向我描述他如何亲手打造自己管理的赌场。从他所说的来判断,他很明显是严格遵守了比尔·弗里德曼的赌场室内设计原则。“如果你用黄色砖块铺出一条路,那么客人就不会离开这条路进入赌博区——人们会觉得走下这条路好像跌落悬崖。我这里的设计有点像撞球机,把空间打碎成不同区域,再用地毯把它们连起来。”丹尼斯对自己的业务十分擅长,因此经营不佳的赌场常会请他做顾问。“赌场就像是一台大号洗衣机:把客户甩来甩去,把他们的预算都甩出来。”他拥有一项老虎机方面的专利,可以随玩家中头奖次数的累积而不断降低其胜率。丹尼斯说:“技术正在赶上赌客的偏执。”

当一群刚才互助会的参与者走过我们所在的那排赌博机时,他又将话题无缝切换回了赌博成瘾问题。“关键是把强迫性赌博者筛出来。他们不是来享受赌博乐趣的,只是来满足赌瘾,把自己的一切都输光。”丹尼斯同意一位研究者借用他的赌场作为一项问题赌博研究的“试验场”。对于自己运营的赌场,他说:“反正这赌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间实验室,分享一下又何妨。这些研究者都欢迎我,因为我是站在道德的立场上打了头阵。”对丹尼斯而言这里没有遭遇冲突:强迫性赌博者在来他赌场之前就已经是强迫性赌博者了,必须被“筛出来”;而对其他人,他则可以毫无愧疚地“甩来甩去”,用他自己所谓的“唯利是图”策略去榨取他们的预算。

而哈拉斯的商务拓展高级副总裁理查德·米尔曼,在面对自家赌场的伦理模糊地带时,就没这么坚定了。这间连锁赌场90%的利润来自10%的常客,作为掌舵人,米尔曼不禁担忧:“我们做的事是对的吗?怂恿人来赌博是对的吗?”当他向一位高级别的同事吐露这一担忧时,对方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伦理规避套话,也就是我们在前一章讨论过的“玩家责任自负”说辞:“你没法逼人做他们本来不想做的事。”他回忆说:“她的话减轻了我的担忧。”[3]然而米尔曼发现,这种担忧还是会时不时地爬上心头,特别是在他与客户面对面的时候。曾有记者记述了米尔曼和三位“最佳客户”在2008年见面的过程。其中一位客户名为萝比,她每周开车去密西西比州蒂尼卡的哈拉斯赌场赌两三次,通常是在下班后。她会赌上一整夜,然后一大早开车回去上班。在她赌博的过程中,赌场的雇员会时不时地关照她,有时会拿给她食品和饮料,这样她就不需要离开机器了。他们会往她手机上打电话:“萝比,你需要什么吗?”而另外两位最佳客户之一,在需要更多钱的时候,哈拉斯甚至雇她为员工,且允许她按自己的赌博时间来灵活安排工作。[4]米尔曼向记者坦承,他“在听到这些最佳客户讲述赌博习惯时,开始感到恶心”。[5]在说起自己在路易斯安那和印第安纳的本地赌场的经历时,他说:“你开始看清是谁在赌博,特别是谁是我们的VIP。”[6]

赌博游戏开发者加德纳·格劳特则是这样的人:他的一位同事向我将他描述为“一个天才,擅长使用新兴技术瞄准人性的弱点,让他们不是坐在那里赌上5个小时,而是24小时”。格劳特回忆说,当见到有赌博者玩他设计的机器时,他也感受到了类似的恶心。只要在公司的实验室里开发赌博技术,他就还能维持住自己是在从事“娱乐”行业的感觉。“但对我来说,这个工作中最艰难的部分就是焦点小组访谈,”他回忆说,“因为这时你就会看到你是在为谁造这些机器。你会与某位女士交谈,她依靠社保生活,一天却有23小时在玩你的游戏。这种经历会让我们有些人怀疑为什么要做这一行,怀疑整个行业。但我们又真的很擅长把这些问题合理化。”到2001年我再次与他交流时,格劳特已经离开了赌博业,供职于一家玩具制造商。[7]

“老虎机界的米开朗琪罗”兰迪·亚当斯在面对自己的设计可能引发的潜在伤害时,采取了另一种应对方法。他对此不仅不进行否认或合理化,反而积极寻求。远远早于丹尼斯在海市蜃楼酒店旁听戒赌互助会,亚当斯在20世纪80年代就定期参加赌博成瘾者的聚会,它们属于宪章医院的戒赌项目,该项目当时由罗伯特·亨特尔主持。“我加入这些小组,就好像我自己是强迫性赌博者。我不会说‘我是设计赌博机的’,而是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我会坐下来听成瘾者讲话,与他们交谈。”我问亚当斯,他希望在那里了解什么信息。他说:“当时我还在做很多赌博游戏设计,我希望理解强迫性的一面,因为我实在不想造出让人上瘾的东西。在道德上,我本人是完全反对成瘾性赌博的。我去那儿是为了知道不要做什么,因为我不想让玩家变成那样。”

不论我们是否相信亚当斯话中的诚意,他声称自己不想“造出让人上瘾的东西”,这相当于直接承认了产品设计对问题赌博行为起着关键作用。但是在这一点上,亚当斯的想法前后并不一致。他开始时在个体身上寻找成瘾的原因,表示“有些人就是缺乏自控力,会把娱乐变成上瘾”。但当我追问究竟是什么“把娱乐变成上瘾”时,他回答说“是游戏的设计”,然后又补充说这些设计特性“并非我们的本意,只是碰巧发展成了这样”。开始意指问题在个体身上,然后又暗示在产品上,最后他又将产品设计与设计者意图割裂开来。很多其他赌博游戏开发者也会这样表达,在他们口中,成瘾行为的责任总是从一处跳到另一处,从没有稳定的位置。

而我们在本书前文中遇到过的另一位赌博游戏开发者尼古拉斯·柯尼格,在设想成瘾的责任问题时则表现出了不寻常的一致性。“我承认我设计的赌博游戏有成瘾性。我在一开始就对自己所做事情的道德性持保留态度,现在依然如此,我真的很挣扎。”当时正值2009年G2E期间,我和尼古拉斯正坐在拉斯维加斯会议中心入口外的一个水泥台上。一位穿紫色丝绒套装的女士走过时,他对我说:“这位女士就符合我们的典型用户画像。”

她年纪在50到70岁之间,有一些闲钱,而且我知道如何引她上钩。你知道,我不是特别想要利用这些小老太太的心理弱点——我可以直接这么说。我一点也不为之自豪。我不能坐在这里说,“我只不过是给炸弹上螺丝的,我只不过是组装弹头的”,因为我心里清楚,我做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摧毁什么人的人生。[8]

另一位业内人士理查德·许茨(Richard Schuetz),拉斯维加斯平流层酒店赌场的前CEO,则有些特立独行,他坦陈自己的行业会制造伤害。时值2000年的第11届ICGRT,许茨在一次午宴发言上直言不讳:“赌博人群中强迫、成瘾或其他问题情况的人占比多少,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了很多。但我作为营销专家和管理者,从来都觉得这是个蠢问题。在我看来,问题只在于获利,就是这么简单。而实际情况是,我们的收益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就是来源于那些在赌博方面有某类问题的个体。他们就是我的目标,我就是在瞄准他们。”[9]用这种激烈的自述其罪的方式,许茨指出了一个“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实:赌博行业对利润的追求决定了它的行为方式,行业对利润的关注高于一切。一位赌博者曾告诉我:“世界已经被大公司控制了,它们只关心钱。我不是说它们邪恶,有意把人变成强迫性赌博者——我一点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但如果它们能表现出明确的底线,那敢情好。”像许茨一样,他把问题总结为:“它们想尽量赚钱,所以想让人去赌博。就这么简单。”也许病因很简单,但要解决这个问题却没那么容易。

近来,我们在公共事务讨论中常听到这样一个观点:商业赌博企业,连同从这些企业抽税的政府,本身就是对赌博业的利润“上瘾”了。两位加拿大的研究者写道:“考虑到赌博机构对保护自身利益和利益最大化的执着,它们很容易获得一种‘成瘾’的世界观,其机构行为也会与成瘾很深的个体相似。”[10]谢莉认为,像她这样的赌博成瘾者之所以不能自控,是与商业化赌博企业的行为缺乏控制有关系的,这些企业为了自身的业绩增长而教唆赌博者掏出越来越多的赌注:“它们总拿我们赌博的人说事,说我们总是没个够。但总没个够的其实是它们啊!它们关心的只是赚几百万,再赚几百万。”特拉华州的一位行业代表也持类似看法:“我们被行业利润冲昏了头。”南达科他州的一位参议员也说:“最后我们发现,最大的成瘾者其实是依赖[赌博业利润]的州政府。”[11]南卡罗来纳赌博研究中心的主任弗兰克·奎因(Frank Quinn)也评论说:“它们变得和老虎机玩家一样,为长期问题求取速效法门。它们像成瘾赌博者那样开始追损。他们悬置了自己对现实的感知。”[12]

有些人甚至更进一步,认为赌博行业的利益相关者与普通成瘾者的心理防御机制一般不二,在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洪流的裹挟之下,他们用了也在用那些典型的辩护方式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责怪他人,贬低相反的观点,不承认自己对负面后果负有责任,喜欢回避冲突,无法忍受直截了当地实话实说。”[13]许茨自己就曾经是一个赌博成瘾者,回忆起自己担任赌场主管时的行为,他说:

其实当时我对问题的严重性了如指掌,因为我能看到赌场的数据库。但是我使用了大事化小、合理化、否认问题等各种方法来辩护——比如成瘾者在赌博人群中比例很小,每个人都有权选择怎么花掉自己的钱啦,我做的是“娱乐业”啦等等。相关研究?如你所料,我们需要研究,需要很多很多。但我的目标是尽量拖延一切改变的到来,而不是获取知识。如果[赌博业的]存在看起来没有良心,这可能也说得过去,因为我自己还沉迷赌博的时候我也没有。

近几年来,“企业社会责任”(CSR)一词成了许茨所说的“良心”的代称。谢弗主持议政论坛的同一年,同样在赌城大道上,相隔不足几英里的地方,G2E大会新增了一系列研讨会,主题就是企业社会责任。在其中一场名为“何为企业社会责任”的研讨会上,主持人回忆说:“多年以前,在米尔顿·弗里德曼[代表的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称王的年代,企业要履行的责任就只是经营和获利。”但是,他认为经济非道德主义已经不是商业界的状况:“我们的经营环境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听众中有些人希望监管可以成为应对这一新环境的手段,提出政府应该“出手更重”“提供更多引导”,至少需要维持公众对赌博业正派程度的信任。也有听众对这一手段表示了担忧:“不要做任何强制,不要在我们头顶上挥舞大棒。因为这样一来只要撤掉大棒,或者没人在乎了,我们企业就会去找捷径。”所以他们提出相反的观点,认为手段应该是激励:“政府应该提供正面激励,这样我们赌博业就会自行改善,从内部行动起来。”但他们没进一步细说这样的激励到底可以或应该是什么。还有些人则对监管和激励都敬谢不敏,坚决支持弗里德曼的教条,认为企业只须对其股东负责,因此理应以任何必要手段追求利润增长。

另一场主题研讨会就大胆地支持了最后这一论点,其题目为“别管我们:关于放松监管和立法”。会上,行业研究者理查德·塔尔海默(Richard Thalheimer)大力介绍了一个案例:州政府部门对玩家中心的转轮老虎机放松监管后,西弗吉尼亚一家赌场的老虎机收入惊人地蹿升了687%。因为州政府监管的放松,所以赌场管理者就能“响应客户的各种需求——客户想在哪里玩赌博机,想玩多少台,想要什么机型、多大的下注上限,都可以满足”。在他看来,这一结果是一场“双赢”,因为“管理者的决策匹配了玩家的偏好,这会产出巨大的收益”。而这个行业供应呼应用户需求的欢欣叙事,却忽略了这一巨大收益远超正常水平,而它有可能就来自问题赌博者。[14]

鼓吹去监管化的人总喜欢说,赌博已经是受监管最强的行业之一了。在一篇近期发表的支持赌博业的论文中,作者写道:“随着老虎机的进化,监管也在变本加厉。很少有什么行业像赌博业这样受到如此重度的监管。”[15]然而,如果考虑到文中提到的“州政府相关部门的严苛监管”的具体内容,那么上述措辞可能就不那么站得住脚了。实际上,监管机构会检查赌博机,只是要确认机器不易做手脚(即防作弊)、其资金审计系统运行准确(以方便会计和课税)及机器的“可靠与公平”(意即机器的RNG运作得宜)。此外还有一条让人迷惑的规则:近失效应出现的频率最多只能比纯粹随机情况高6倍。[16]尽管AGA声称“监管者严密关注着赌博游戏创新带给消费者的影响”,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任何测试(而其他消费品如食品、药品、汽车、儿童玩具等都有此类测试)用以评估机器的特性或玩家追踪系统对玩家的潜在伤害,也没有赌博机设计方面的安全指导意见。[17]我们用了整本书篇幅讨论了赌博机的种种特性及相关系统对玩家心理和行为的严重影响,而这些方面都被监管者完完全全地忽视了。机器赌博恰恰“不是普通商品”,而是一种连续小额消费的产品,每次消费后都紧跟着又一次消费,这种连续模式会动态地影响玩家继续消费的倾向,正因为如此,监管的缺位才格外令人担心。[18]

很多记者和赌博行业的批评者经常指出,现存监管方式的首要目标是促进和保护商业赌博的利润,是为企业和政府的利益而非消费者服务。[19]赌博业与其监管者的这种合谋,在我们之前提到的由AGA和GLI共同撰写的支持赌博业的文章中体现得非常明显,而这两家机构正是美国老虎机的核心监管机构。[20]某监管审核实验室的一位主管说,这种监管审核流程“是一种共生关系,大家你帮我,我帮你”,因为赌博行业和州政府都“可以从高效的审核流程中受益,因为这样机器(老虎机)就可以立即打入市场,开始为双方赚钱”。[21]在2007年的G2E上,一位业内人士详细阐述了赌博机制造商与监管实验室之间的这种共生关系:“我们的技术总在逐步升级,所以我们需要经常教育监管者。我们花很多时间和他们混在一起……[我们问他们]‘我们想做这件事,怎么才能做成?’他们就会回答:‘要是这样这样做,可能就很难。’他们就会帮我们出主意。”[22]赌博与法律领域的顶级权威I. 纳尔逊·罗斯曾在文章中指出:“有时很难让监管者们理解,他们的工作不是帮赌场实现利润最大化,而是保护大众甚至赌场自身免于自我毁灭。”[23]

柯尼格做了一个类比,把赌博业的产品与运营比作掠夺性贷款行为和所谓金融创新产品——正是这两者加上监管的缺位引发了近期的经济崩盘。[24]他在2009年对我说:“从这次金融危机中我们能发现,那些活跃分子本来可能是赌博游戏方面的数学家,为里诺市的老虎机制造商工作,结果却跑去纽约和芝加哥做股票经纪人,发明了所有这些奇怪的金融工具,还搞定了监管部门,允许他们在支付过程中不使用第三方托管等等。”他说,赌博业对于提高利润的短视逻辑和它与监管者之间培养出的亲密关系,并不是例外事件,而是系统性的现象:

我最近发现赌博产品这样的易成瘾性在好多行业中都有,有时这些行业的营销做得比赌博业更歪门邪道。保险业是其中最糟糕的。我们在赌博业中看到的问题,实际上正在更为广泛的范围内发生着。我说这些不是为我自己或赌博行业找自我救赎——这行实在太过机会主义了,需要更好的监管。

当我问柯尼格对赌博业更好的监管方式到底是什么,以及如何抑制这种“易成瘾性”时,他也抛出了限制方面的问题,与谢弗在议政论坛上遇到的一般不二:

嗯,有些别的国家对待赌博的态度更为健康。它们不把赌博当作一种简单的消费交易,而是看到了赌博的本质——一种特别容易失控的东西。所以在这些国家赌博业没那么有自毁倾向,因为赌博活动受到了限制。有了这些限制,赌博活动就可以当作人类行为的一种自然形式加以容忍,绝不会变成美国这样失控的状态,因为这些国家设了安全网,这样赌博就没有那么多的暗能量了。而在美国,我们在放任大家自我毁灭。

一阵沉默后,柯尼格用一段有些虚无的话作结道:“但我觉得严厉的监管可能永远不会在美国出现。赌博行业扎根太深,纳税太多,说客们也太强了。只要监管出现一点空子,我们这样的人就会大钻特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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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1 内华达州里诺市的IGT生产设施。下载自IGT.com媒体库

染指新市场

稳坐美国的赌博业因追求短期利益的最大化,产生了很多“暗能量”,但它非但没有寻求有效的消减之法,反而在积极地染指新市场。当前的经济衰退更为这一努力火上浇油,赌博业正将高强度重复性赌博的秘方推广到其他州、其他国家和新的市场人群。据AGA报道,赌博设备生产行业“在经济艰难的环境下,仍表现出了增长”。[25]虽然从2008年开始,赌博行业的整体收入遭遇下滑(2011年又开始反弹),赌博机供应商却在国内外市场均创造了业绩新高。

在美国国内,赌博机的这种强势表现源于政府的推动,很多出现财务问题的州政府都在推进机器赌博的合法化,或扩展其许可范围。2008年G2E中一场名为“北美新兴市场”的研讨会广告中写道:“当前每个州政府都面临着严重的预算赤字,所以赌博易获批准的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2010年G2E的老虎机制造商圆桌会议上,一位研讨嘉宾说:“未来我们回顾这次预算危机时,看到的将是行业的急速扩张。”当时,伊利诺伊州和俄亥俄州刚刚将机器赌博合法化。其中俄亥俄的州长,一位卫理公会牧师,从原本反对视频老虎机转为支持,理由是它可以为本州带来7.6亿美元的净收入。[26]在本书付印之时,马萨诸塞州也正准备实施其新通过的赌博法案,其他几个州也正在考虑类似的法案。而在几个赌博已属合法的州,政府则提升了赌博机的面额和下注上限,还有些州把它们业已入不敷出的跑马场改成了“跑马赌场”,[*]其收入至少90%来自老虎机。[27]2008年G2E大会上,一位演讲者说:“各州政府正在大量失血,增收是燃眉之急。各州也都在看着其他州,因此有更大范围的焦虑。这是一场军备竞赛。”[28]一些行业分析师怀疑,此等赌博机扩充热会不会稀释它们快速生钱的能力,另一些则认为消费者的需求会跟上机器的扩张速度。

为了确保这一需求,赌博业正不遗余力地锁定新的国外市场,使技术驱动的赌博业模式有用武之地。在20世纪90年代,有数个原本反对赌博的国家因财政需求接受了赌博业的这一模式(如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瑞典、挪威、南非和英国),与那时类似,现在非洲、东欧、中东和拉丁美洲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地区也向机器赌博敞开了怀抱。[29]一位业内记者在2005年写道,以墨西哥为例,其迅速发展的赌博机市场“对美国的供应商来说可是好消息,他们正整卡车地将设备运往边境线以南的赌场”。[30]同年,另一位记者这样写俄罗斯:“这是一个快速奔向成熟的市场……有着高重复率、十分懂行的玩家群体。”[31]

在向新海外进军的过程中,赌博机也会采用不同的设置。因为各个国家和地区会接受不同的赌博游戏类型,采取不同的产品标准和监管细则,涉及个人和政府应为问题赌博承担怎样的责任时也有不同的文化态度。[32]但尽管各地的市场在游戏内容、营销方式和政府政策上存在差别,机器赌博的核心准则都是一样的。[33]一位面向墨西哥市场的赌博机供应商的高管说:“基本上,我们做的就是建立玩家的习惯。我们把机器运过去,玩家开始熟悉它们并爱上它们,然后这些玩家就保住了。”[34]按此说法,新市场的形成是由接触到熟悉,再由熟悉到习惯。

而在亚洲,这里人口超过40亿,老虎机数量却不足3万台,因此这个大洲特别是远东地区成了机器赌博业争夺市场、培养用户习惯的最前线。按金沙公司(Sands)CEO的说法,亚洲能容下“五到十个拉斯维加斯”。[35]一位行业分析师在2006年写道:“全行业、特别是老虎机制造商的整体看法都是,亚洲玩家一旦接触老虎机,对它的喜爱都会接近甚至匹敌美国玩家。”[36]但让原本喜欢传统桌上赌博的亚洲人“接触”老虎机,目前看来仍具有很大挑战。一位赌场高管说:“我们曾希望找到一种方法把玩家从桌子上拉下来,但这事真的很复杂,因为有一整套社会因素在里面。”[37]2007年G2E上,AGA的总裁法伦科普夫在主持“未来展望:21世纪的电子赌博”这一研讨会时,也提出了类似观点:“中国文化是一种公共文化,而独自一人坐在赌博机前玩并不公共。”澳门是远东的赌博中心,这里一家赌场的一位前老虎机运营总监说:“我们在吸引玩家使用这种产品时大费周章。”对此他的解释是,本地的赌博者是“为赢而玩”,因此喜欢波动性更大、赌注更高的桌上赌博,而非低赌注的机器赌博,机器的主要吸引力在于“机上时间”。[38]比低赌注、孤立特性更大的文化障碍是机器赌博的电脑化界面。中国台湾地区一家赌博公司的总裁评论说:“亚洲玩家对任何电子化的赌博游戏都抱有很强的怀疑态度。他们认为,每一局游戏的背后总有一些事先定好、算好的因素,因此他们不信任赌博机。”[39]

2010年,澳门赌场收入中仅有5%来自老虎机,这与美国赌博市场的比例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数字尽管很低,但相比于2003年的区区0.8%,也已经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增长了。行业分析师预测,随着这一市场“最终熟悉并开始信任赌博机”,这一地区来自老虎机的收入最终将超过桌上赌博。[40]部分原因是,分析师们相信,随着年轻一代玩家进入市场,这种信任会系统地增长。一位赌博业高管认为:“中国是世界上电子接受度增长最快的国家,这将培育出大量接触电子游戏的新一代玩家。目前这一进化过程还在初期,我们将继续推进。”[41]

为了培养存量市场对赌博机的信任,赌博业已经在投资开发“自动化”的桌上游戏。在这种新的形式中,传统的团体式游戏,如扑克、21点甚至花旗骰都被改造成了电子形式。玩家仍然围坐在桌前,但每人面前有独立的屏幕和操作台,真人荷官则被桌子中心的大屏幕取代。有时大屏幕上会出现模拟的庄家角色,可与玩家对话甚至做模拟的眼神交流。[42]因为电子化的桌上赌博包含了玩家们熟悉的、非虚拟化的元素(如跳动的骰子、滚动的小球或是卡牌被发到玩家手中),它们“可以成为教育玩家接受电子技术的工具……对我们而言是将玩家从赌桌转移到视频老虎机的出色催化手段,或者说是改变玩家习惯的催化手段”,一位亚洲赌博的高管如是说。[43]在澳门一家赌场安装的电子桌上游戏“吸引了众多玩家,让他们逐渐也愿意去探索那些闲置的老虎机了”。赌博业期望本地玩家在“习惯机器”之余,也能习惯使用追踪玩家的会员卡。[44]巴利的一位代表在2010年亚洲国际博彩娱乐展会(G2E Asia)上评论说,赌场具备了监控和分析玩家行为数据的能力,就可以“赢得老虎机玩家全心全意的喜爱”。[45]

电子化的桌上赌博技术,在亚洲赌博业高管眼中是帮本地市场适应技术化赌博界面的一种转化手段,但美国的同行则期望借这一技术创造一块全新的细分市场,吸引那些顽固派桌上玩家。2009年,一篇名为《未来赌场》的文章写道:“最终,玩家将对桌上赌博完全断奶,转向电子屏幕。”[46](作为这一未来的先锋,全球第一家全自动化赌场在2009年开业,名为“Indiana Live!”。)相比于非电子化的前辈,电子桌上赌博能显著增收,这不仅因为它可以消除人为失误(如看错牌、不小心把牌翻开、发牌不准或支付错误),还因为它大大加速了游戏的步调(以扑克为例,游戏的加速能增加赌场的“抽水”)。[47]某公司名为“扑克科技”(PokerTek),其工程师还给自动化扑克桌加上了“跟赌功能,服务于那些已经弃牌、暂时出局的玩家”。[48]他们解释说,这些玩家可以“小赌一下荷官下一张翻开的是什么牌”或“赌三张悬牌(明牌)会不会是红色的,或者赌其他很多可能性”。这些跟赌“可以让玩家始终参与赌博,让他们玩得更久”,而且因为这些玩家的对赌对象是庄家而非其他玩家,这样的牌桌具备的获利能力可以比肩赌博机。[49]和在亚洲一样,这些自动化牌桌的另一个好处是让赌场有能力追踪玩家实时行为的各种细节,这是传统牌桌无法做到的。

赌博业还希望这些电子牌桌可以帮助吸引到一批在线赌博者。这些在线赌博者在过去十年中,逐渐培养出了通过操作个人电脑在线玩传统赌博项目、如21点或扑克的习惯。[50]赌场经营者发现,熟悉互联网赌博的玩家会受电子牌桌“吸引”(而不去玩真人桌上赌博),因为“他们喜欢流畅的节奏,想玩得更快,下注也更激进”。[51]在线玩家喜欢“私密性,用自己的屏幕玩就可以,而无须担心其他玩家”。[52]一位在线赌博者在一篇博客中赞赏了这种电子牌桌:“它的体验与在线赌场中玩21点几乎完全一样,完全没有真人赌桌上那种玩家之间的社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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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2 2007年G2E澳门专场上,与会者体验扑克科技公司的自动扑克桌。照片由dyas2think/flickr.com提供

从这些观点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在美国,在线赌博虽然在合法性上处于灰色地带,但仍大受欢迎,并且是玩家赌博习惯向去社会化的机器赌博迁移的过程中一支重要的力量。虽然那些受欢迎的在线赌博(如扑克)是多名玩家一起玩,但每名玩家都是独立在自己的终端上进行游戏,可以通过“开多桌”的方式(同时加入多个牌桌)避免等待他人。[53]这与机器赌博有着同样的示能:退出线索不明,给予玩家同样的选择节奏、重复性、连续性和对自我内在状态的调控感,从而让在线赌博比真人赌博更容易让人产生强迫性。[54]2006年,一位作者在描述在线扑克成瘾问题时说:“前后各手都环环相扣。时间变慢,慢到让当下成了永恒,一系列从紧张到高潮的过程永无止境。玩家逐渐感觉不到赢和输之间的差别。”[55]内华达大学展开的一项消费者心理研究进一步探索了在线赌博的现象学特质,发现那些从真人赌桌转到居家在线赌桌的拉斯维加斯本地人感到,在线赌博不是“社交性的”,而是“匿名的”;不是“兴奋的”,而是“沉默的”;它的特点是“弱化接触”,而不是“感官刺激”。同时,在线赌博还放大了玩家的错觉,使他们误判自己对投入的时间金钱及对游戏结果的控制力。[56]

电子牌桌和在线赌博正在拓宽玩家的兴趣,使其转向孤独沉浸式的机器赌博,与此同时,另一种新型老虎机也在耕耘着“年轻人市场”,将当今视频游戏的特性与赌博机进行整合。拉斯维加斯有家赌场很受40岁以下人群欢迎,其总裁小乔治·马卢夫(George Maloof Jr.)说:“老虎机制造商们需要搞清楚怎样发展这些年轻玩家。”[57]2008年G2E上有一场名为“美丽新世界”的研讨会,会上,IGT的一位产品设计师提出,要实现这一目标,须“打破转轮范式”。[58]WMS开发了一种基于技能的操作型沉浸式赌博平台,名为“自适应赌博”(Adaptive Gaming)。它提供“一种玩家熟悉的游戏体验,类似互联网、电子商务和操作视频游戏”。[59]这类赌博游戏将玩家纳入一套成长机制,随着游戏的推进,玩家可以不断解锁新功能、升级、保存进度以供事后读取,甚至可以在别的赌场、别的州继续游戏。最近还兴起了所谓“公共赌博”的风潮,虽然玩家还是玩自己的专属机器,但可以与同一排机器上的其他玩家竞赛。这同样反映了一种吸引年轻消费者参与原子化机器赌博的企图,方法就是将他们熟悉的视频元素整合进来。

从这种整合思路出发,一些业内人士也畅想让玩家在自己的手机或掌上电脑(PDA)上下注。这些新媒介能让赌博活动和用户追踪更为持续,融入到玩家日常生活的行动、交易和节律之中——有赌博业高管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使用手持设备,这些设备正在成为我们文化的一部分。”[60]上述畅想如果实现,带来的不仅仅是消费者市场的扩张;在更为亲密的尺度上,它将进一步牢固主观回避、情感操控、风险管理等有赖技术支持的行动,这些行动正是机器赌博及其他当代人机交互的特征。这个意义上,电子化赌博运动进军新消费领域,与它进军新地区一样,是“机器迷境”和技术本身的双重扩张。

几率的游戏化

本书伊始,我回顾了早期民族志研究对赌博的看法,即赌博是一种极富意义的社会性存在主义戏剧。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欧文·戈夫曼将这种活动描绘为一种角色竞赛,认为借此个体可以从官僚化、同质化的单调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参与到一种举足轻重的活动之中,去面对运气的各种风险和可能,体会“命悬一线”的感觉。戈夫曼与他前后的其他作者一样,对机器赌博持否定态度,认为它是一种浅薄的活动,对个体生存无足轻重,也无法帮我们更了解自己或这个世界。而我自己的民族志研究则基于完全不同的出发点,按照莫莉的地图,我在本书中依次探讨了环境、技术和实践,它们都围绕着人机相遇这个中心。我试图从设计逻辑、体验形式和人机相遇时危在旦夕的文化价值上找到一些线索,讨论这些线索在更一般的当代生活方面能告诉我们什么。

戈夫曼时代的社交型赌博者,是在“保留一丝对行动后果的控制和完全失控之间”追寻一种“命定感”,将其作为分开二者的“阈值标记”;而今天的重复性机器赌博者则从这种阈值处退缩了,转而追求一种平滑的、与世隔绝的迷境,而其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或惊讶——用莫莉在本书前几页的话来说,这迷境就像“风暴眼”。[61]他们不再享受命悬一线的人生中开放和波动的一面,而是被吸引进了受控的情感体验和迷境的“完美偶发性”之中。我在本书中提出,迷境的吸引力不仅仅是赌博成瘾的个体身上一系列极端倾向的某个症状;这之外,它还反映出围绕着多变的经济和社会环境的深刻焦虑,以及流行的社会期望激发出的矛盾心理——社会期望每个个体都做到灵活、适应性强,随时准备好调整自己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

机器赌博物质层面的构造也迎合了迷境。如我们所见,商业赌场的老虎机区,在设计时本身就考虑到空间上的保护性和控制性,好让赌博者“在其实没有运气的地方碰运气”。[62]赌博机及其附带的金融技术、追踪技术,它们的设计目标就是促进情感的平衡,从而促进玩家持续赌博,进而有利于“持续的生产力”。像赌博者一样,赌博行业也力图凭技术手段来管理运气/几率,它那些经过深思熟虑的设计、管理和营销技术,就是为了通过降低不确定性、风险和责任来确保一定的收益。社会学家詹姆斯·科斯格雷夫写道:“赌场中的准则就是计算概率,庄家必须尽可能拥有优势,一切都不要留给几率。”[63]这并不是说赌博业想要根除偶发性,而是说它希望对其进行培育和控制。从19世纪兴起的统计计算思潮中,伊恩·哈金(Ian Hacking)发现了一种“对几率的驯化”(taming of chance),我们正可以将赌博业对偶然性领域的理性化看作该“驯化”的一种变体,称之为“几率的游戏化”(gaming of chance)——可以说,这种理性化的方式并没有对抗偶然性、游戏或情感,而是利用了它们。[64]

在一位企业家提出的所谓“赌博保险”的愿景中,我们能明显看到赌博者和赌博行业希望在风险中划出一个确定性区域的愿望:

几乎在生活的每个方面,消费者都可以购买保险,以防遭遇意外的财务逆境。那为什么投保对象不能是赌博输钱,比如一定时间内损失超过某个额度,或意外出现一连串坏运气?赌场也希望玩家有所保障,好从玩家身上赚更多的钱,也不致让玩家在遭遇统计上无法避免的坏运气时跑去竞争对手那里。[65]

他将“赌博保险”和其对几率损失的保护描绘成赌博行业和玩家之间的互惠合作关系。然而就像我在本书中一直在讨论的那样,围绕着管理偶发性的需求,玩家与赌博业间的结盟徒有其表,背后隐藏着风险与收益、控制与强迫、损失与收益等多方面的不对称性。

玩家通过赌博进行自我调节,赌博行业则利用赌博的行为工程学赚钱,双方的实验最终在赌桌或赌博机上相见了,但双方面临的风险完全不同。赌博成瘾者进行机器赌博,是为了将自我悬置在一种情感平衡态中,而不是为了在获胜的顶峰使货币回报最大化;他们会根据游戏的结果校准自己的游戏方法,如果发现任何不平衡的地方干扰到“机器迷境”,他们都会调整节奏或下注的强度,来维持持续稳定的情感体验。[66]而赌博行业的建筑师、经理、技师等人,他们的工作就是帮助玩家达到这种迷境状态,同时设计游戏的时间表和营销系统,持续、巧妙地在玩家与机器的交互中加入一些失衡,好不断提升游戏的强度和时长,或者用赌博业的行话说叫“推高筹码”。[67]为应对这些失衡,维持迷境的平稳态,赌博成瘾者必须不断加大在机器上的投入。这些投入不仅维持了迷境的内在平衡态,也维持了技术、设计实践、监管政策和政治经济价值等外部因素的组合体,正是这套组合体设定了将玩家套牢的人机关系。

在本书开头的地图中,莫莉画出了自己眼中的这套组合体。在其后的几章中,我试图为这张地图补充细节,同时也希望扩展这一框架,看赌场设计中的建筑曲线与赌博机操作台设计中的人体工程学曲线是借什么路径连接起来的;看赌博软件的算法与玩家游戏模式之间的关系如何;探寻赌博者生活中的剧烈变化与他们为求解脱而借重复性下注营造出的顺滑迷境之间的联系;探讨成瘾与自救,赌博企业开展的消费者负责任赌博运动,以及围绕“何为对赌博产品的最好监管”展开的政策论辩。每一步我都试图找到体验与设计之间的动态关系。除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机器赌博成瘾的个案之外,莫莉的地图也隐含了一种方法论上的分析框架,借此我们可以剖析当代生活的种种复杂性、后果和挑战,它们都因人与技术的亲密纠缠而生,也都处在这样的纠缠之中,而这种人与技术的纠缠早已成了当代生活的根本性特征。

[*]跑马赌场(racino),跑马场(racetrack)和赌场(casino)的混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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