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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平衡行为 心理治疗的进退两难

第九章 平衡行为 心理治疗的进退两难

赌城大道以东几英里的一个小商业广场二楼,正在举行一次匿名戒赌互助会。一位身穿绛紫色长裤套装、戴着编织金丝项链的房地产经纪人告诉大家,她每天早上离家时都不知自己会不会去赌博。“在我见客户的间隙,说不定就会有什么东西勾起我的赌瘾,我随时都可能跑去赌博。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突然触动那根弦。感觉这世界挺危险的。”

一个穿蓝色牛仔裤和运动衫的中年男人接着这种“危险感”继续道:“我知道[戒赌会]规则:千万别去赌场,别去[赌博]机器跟前。但我住在拉斯维加斯啊,这根本就做不到。有时我喜欢去酒吧喝点东西,但我每次去,都一定有台该死的机器在那里盯着我。天杀的,去药店也不行,药店也放着赌博机。每次我去照方买药,一不小心,就会被赌博机绊住几小时。”

“食品杂货店通宵营业。”一位60多岁身材娇小的女士说。她紧紧抓着腿上那只闪亮的大钱包,由于太用力,戒指前后的指关节绷得煞白。她承认,当她的丈夫——一位成功的银行家——出差在外时,她是多么害怕自己一个人去购物。她会在幸运超市外面的停车场里祈祷,反复对自己说“我是来吃饭的,我是来吃饭的”,然后飞快地穿过两旁列立视频扑克机的超市入口通道。

接下来分享经历的是一位30多岁的女士,身穿女招待制服。“赌博包围了我——我在里面住,我在里面工作,它永远在那儿。我的同事们,我服务的就餐客人们,聊的全都是赌博,从我上班开始,直到下班坐到自己的车里,耳边听到的都是这些东西。然后,我还得在下班的路上抵抗诱惑,一路上有博尔德车站赌场和其他一大堆赌场,我必须靠着路的一边一直开,一刻也不能停下来。”

“你需要时刻保持高度警惕,”一位常年参加戒赌会的老人说,“你可能在附近开车办一分钟的事,结果却完全没想过会在加油站滞留好几小时。就好像你的身体是别人控制的,你只是个搭便车的。我现在有个策略,就是经过放着赌博机的地方时,事先把手握起来:要么拿点东西,要么就把手插在兜里。”他边说边给我们演示,举起胳膊,把手指紧紧攥成拳头。

◇ ◇ ◇

特莉在前面称拉斯维加斯是“最好的问题赌博康复训练营”。她说的没错,这座城市除了拥有庞大的机器赌博基础设施之外,还为那些被机器捕获的人提供了一个稳健的心理治疗网络。[1]

在我1998年参观过的一个居民区加油站里,一排视频扑克机器上方的墙上,贴着各种宣传自助团体、收费诊所和其他当地可得的赌博问题疗法的海报(见图i.3下)。赌博机上也贴着贴纸广告,上面写着匿名戒赌会1-800打头的免费电话。这个组织每周都会在拉斯维加斯及其市郊举行约100次会面。[2]1997年,一个名为“三顶点问题赌博资源中心”的营利性组织在拉斯维加斯开设了一家诊所,提供一系列个体及团体心理咨询服务。[3]当地人通过经常播出的广播广告可以了解到,礼来(Eli Lilly)制药公司已经委托三顶点聘请当地的视频扑克玩家进行双盲试验,实验药物再普乐(Zyprexa)的有效性。再普乐是一种广泛开具的抗精神病药物,研究者希望它也能降低赌博成瘾者的渴求。[4]这项试验以宪章医院(Charter Hospital)为研究基地,这家医院从1986年开始为问题赌博者提供住院治疗,直到1998年其全国连锁医院集团倒闭为止。在那之后,其赌瘾诊所的前主管罗伯特·亨特尔在市中心的一个破败街区建了一所非营利问题赌博治疗中心。在这个治疗中心参加一次团体咨询,只须花5美元,因为该中心有资金支持,就来自车站赌场等当地赌博商业。[5]

乍一看,治疗赌瘾的这些努力似乎与商业赌博针锋相对。赌博行业不断设计新的科技和法门来诱导玩家扩大消费,而与此同时,戒赌行业——包括研究人员、资助机构、住院及门诊治疗团体及个人咨询服务提供者——也在不断设计新的科技和法门,有望削弱赌博消费对人的束缚。既然二者目标截然相反,我们可能会以为两个行业的方法也大相径庭。然而,它们有两个非常关键的共同特征。首先,两者都认为行为可以通过外部手段调节;就像赌博机一样,治疗性产品的设计也是“以用户为中心”且高度可定制化。第二,两者的机理都是给用户带去情感的平衡状态,保护他们不受内部和外部不安因素的侵扰。

对机器赌博者来说,接触的是赌博技术还是戒赌治疗的技术,二者本应界限清晰,但实际上却彼此呼应,界限模糊。因为不论是赌博还是戒赌,他们都是在追求自我调节的手段,借此达成一种连续稳态,把风险控制在可承受范围之内。下面我们会看到他们刻画为“恢复/康复”的专注、平衡的状态与他们称为“迷境”的无张力状态有着出奇的相似。特莉告诉我:“做(心理治疗)练习时,我感受到的那种宁静跟在机器上感受到的非常相似。”赌博成瘾者的机器赌博活动与相应的治疗活动不仅是同构的,还存在一定的共谋性甚至互换性,模糊了自我丧失与自我康复之间的界限。“这很棘手,”一位当地治疗师说,“因为我看到有人用抗焦虑药来增强他们在机器赌博时逃避现实的快感。”

在拉斯维加斯“恢复”的赌博者,同时使用赌博和戒赌这两种“自我治疗”技术,于是也陷入了两难境地:似乎他们在成瘾的终点兜了个圈子回到了成瘾的源头。在本书开头,莫莉用她画的地图直观地展示了这一困境。在那张地图上,她的戒赌诊所和她的戒赌会,与赌场和超市老虎机位于同一条路线上(见图i.4)。就像特莉和其他想要戒赌的人一样,莫莉也面临同样的挑战:在这条没有出口的环路上,怎样获得治疗的好处,而避开赌博的危险诱惑。本章我们就来探讨这一挑战及其后果。

清点库存,管理风险

一个周六的早晨,在三顶点的办公楼中一间无窗的会议室里,长期服务于赌博成瘾者的治疗师朱利安·泰伯把一份四页纸的文件复印本分发给此次团体治疗的参与者。文件内容是一份成瘾品目录,泰伯称其为“消费者生活方式索引”(Consumer Lifestyle Index)或“嗜好库存单”(Inventory of Appetite)。[6]索引上所列项目无明显顺序,每项后面都有钩选框,请大家选择该项的使用时间是“6—12个月”还是“终身”(见图9.1)。我们十名团体治疗参与者一起在单子上打钩,标出各人意志链条上的每处薄弱环节。一位健谈的年轻女士提出,“为花钱而花钱”与“寻找、购买和收集特定物品”应归为一大类,同一大类还应包括进两个新的次类:“为买而买”和“买了东西又去退货”,她认为这两个强迫性倾向与问卷中已经包含的两项属于同种但略有不同。[7]泰伯同意了她的观点,并提出第二条可以改为“为退货而买”,并添加到索引之中,这样更能准确表达出成瘾行为的非建设性和循环性特点。房间里一半的人,包括笔者自己,都在这个新项目上打了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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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1 消费者生活方式索引/嗜好库存单,用于治疗赌博成瘾,朱利安·泰伯制

丹尼尔是一位退休的电信工程师,我们在前文中见过他。他认为“碳水化合物”和“维生素/其他健康食品”应包括在索引中,理由是虽然前者不利于健康而后者有利,但他对两类物品都上瘾。一位年轻男子指出,“视频游戏”和“上网”显然也该包含在内,而一位轻声细语的女士则主动提出了不那么明显的“照顾孩子”一项,这一想法引发了在场者的一阵沉默,随后大家同意将该项加入索引。最后,每个人都同意“自助”,一个囊括了听磁带、看书、学治疗技术、自我引导及团体项目的“口袋”类别,也应列在清单中。说到这里,大家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整整一小时的集体清点练习终于步入尾声。我们站起来舒展筋骨,上洗手间,或者走到外面吸烟。

这次在自己身上做的练习,给了我们两项收获,一是消费者面临着怎样的“日常风险的库存扩容”(社会学家艾伦·亨特语),二是自上世纪80年代起,成瘾行为的定义也在文化传播中不断扩大。[8]仅从清单条目的数量和多样性上,我们就有了第一项收获:任何东西都可以上瘾。尽管没有任何物质或活动本身就自然有害,但任何消费者行为,无论有节制地甚至规律性地出现时是多么有必要、出发点多么好或多么提升生活质量,一旦过度或“为做而做”,都可能成为问题。丹尼尔说:“任何过分的行为对我们都不好。如果你跑步过度,这也是一种成瘾。宗教也一样,有些人总是必须去教堂,这也是一种成瘾。”当参与者一致投票将自助本身列入成瘾品目录时,第一项收获得到了确认。这背后的意味让人困惑:如果旨在治疗成瘾的方案都可能成瘾,那么成瘾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它真的能治好吗?我们真的能从中恢复吗?

第二项收获是,任何人都可能上瘾。一位年长的参与者说:“某种程度上,难道我们不是生来都有上瘾倾向吗?只不过有人上瘾的是购物,有人是做卫生或工作。而我则对赌博和抽烟上瘾。”丹尼尔对这个观点表示赞同:“每个人似乎都有上瘾或强迫的倾向,只不过各有所爱罢了——即使正常人也有一些成瘾情况。”核科学家洛基甚至认为,上瘾易感性就是正常状态的组成部分:“我认为我们都在做某些事时变极端的潜在倾向,只是我们大多数人会用另一种行为来平衡它。我一直在瞎琢磨这样一个(关于健康的)想法:某些行为会以某种复杂的方式平衡其他行为。这就是均衡的观念。”[9]按他的理解,健康就是不同行为之间的一种平衡函数,而行为本身没有好坏之分。我们意识到,潜在的上瘾可能不是一种反常现象,而是所有人都必须背负的风险。[10]成瘾的决定因素既非内容,亦非环境,而是二者的相互作用;因此,瘾是一种来去不定、应势而变的境况,并不与特定对象绑定,一长串的情况、对象都可能附于其上或取而代之,且这串清单会越来越长。这第二项收获还有个子结论:每个人都很可能有不止一种容易上瘾的东西,或者用泰伯的话说,有“很多可能形成的依赖性”。(匿名戒赌会的参与者经常将“强迫性赌博者”的典型自我认知扩展到“强迫性人格”,甚至更加泛化成“一切皆强迫”。)

这两项收获总结起来就是:世界充满潜在的成瘾因素,人类充满潜在的成瘾可能性。理解了这两项,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项收获,即如何理解我们自己在成瘾情况中的角色。在团体治疗接近尾声时,泰伯这样总结第三项收获:“成瘾是你对自己人生的管理出了问题,而非什么管理者的错。”他说“管理”的意思,并不是说赌博者应该禁绝所有可能让人上瘾的活动——这是一项不可能的任务,因为那就等于是禁绝生命——但他们应该警惕地监督和管理自己,调整自己的行为,并在必要时进行治疗。这最后一项收获恰好符合新自由主义社会的普遍要求:个人积极参与消费市场,同时为自己的行为担责——从经济责任到法律责任,再到医学心理层面的责任。就像我们在第七章探讨过的精算型自我一样,社会对恢复中的赌博者的期望是,他们能“持续审视自己的内在状态,持续调节自己的行为”,社会学家格尔达·里斯如是说。[11]一名赌博者在一个互联网赌瘾康复论坛上发布的以下文字,也体现了这种思路:

现在,我在缓解期,病情没有发展,得到了控制——就像我儿子吃ADHD(注意缺陷多动障碍)药、我丈夫吃糖尿病药、我婆婆参加癌症支持团体收获的效果那样。就像患癌症、糖尿病甚至普通感冒的人一样,我必须照顾好自己,我必须吃我自己的药。咨询、祷告、读帖子、和同伴们发邮件、参加互助会、内省、帮助同伴,甚至吃治疗焦虑或强迫行为的药,这些都是我的“医药”,能防止我再次病到那个地步。

这篇个人剖白帖并非简单重申耳熟能详的十二步法[12]及其“个人对自己的康复负责”的意涵,而是特别明确了负责的具体含义:要利用一系列的治疗技术和手段作为“医药”来帮助自己。个人的任务就是在任何面临行为风险的时刻,都能分辨出哪些技术和手段可以帮自己做出必要的调整。[13]

我们对成瘾康复的这种看法,受到了技术的深刻影响,它的出现不仅与新自由主义的导向有关,也反映出了“健康”这一概念的巨大变迁。我们越来越倾向于把健康看作一种求取平衡的活动,需要持续不断的监控,并通过医学技术干预手段进行调节。健康已经不是人生的默认状态,也不是一种一定可以“达到”或“恢复”的状态。想想洛基在前文提出的观点:健康是一种永不稳定的均衡。人类学家约瑟夫·杜米特(Joseph Dumit)把这种健康观称为“依赖型常态”(dependent nomality),将具有这种健康模式的人称为“医药型自我”(pharmaceutical self),其主观症状是“感觉自己仿佛是吃了不好的药,血清素可能也太少,而只要吃了好药……把坏药平衡掉,才能让自己的生化情况和体征达到应有的水平”。[14]同样,恢复中的赌博成瘾者也被劝告要善用不同的技术和手段维持健康的平衡。这是一种零度的内稳态,我们后面会看到,它与迷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处。[15]

将成瘾康复(及更广泛的健康)理解为利用技术来自我管理,这一观念很大程度上源自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企业化自我文化。例如三顶点的咨询师用于武装来访者的每日及每周的“渴求度量表”,明显是借鉴了一大套用于规划未来及管理人生的计算工具(如成本收益分析、财务审计、预算预测及其他会计和精算技术),这些工具都是社会鼓励消费者尽量使用的。[16]量表要求成瘾者根据一套主观的衡量标准,对其赌博冲动的持续时间、强度和频率进行数值评估,以便更好地评估自己当前从事成瘾行为的风险是怎样的(见图9.2)。[17]就像在金融业的资产负债表上一样,“赌博会让我感觉更好”和“赌博能让我摆脱一切不愉快”等指标,要评到0分才是最理想的状态。与我们前面讲过的“清点库存”练习一样,这种自我评估技术旨在帮助成瘾者发现他们的成瘾状况中症候性的不平衡——但不是为了消除深层的条件,而只是为了控制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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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2 病理性赌博每日渴求度量表,拉斯维加斯三顶点问题赌博诊所使用的病人自我监测工具

丹尼尔向我讲述了他如何加入三顶点康复计划的故事,它恰好体现了赌博成瘾者被鼓励去做怎样的计算性自我检查。经过一番计算,丹尼尔发现,他能在老虎机上花得起的钱,最多就是一年2400美元,即每月200美元。他于是仔细翻阅了自己每一次赌博的账目,发现自己已经超出了“预算”。一年中,他有1/4的日子都在赌博,平均每次赌5~7小时。进一步计算后,他发现自己的年度赌博支出在1.5~2万美元之间。根据成本收益分析,他得出结论:参加三顶点的五周强化门诊项目的话,12次咨询的阶梯收费总计是平均1000美元,这个成本是值得的。参加项目之后,他马上借助三顶点的渴求度量表进行自我审计,辅以个人治疗及团体治疗来指导自己制订方案,看怎样能避免或消除生活中的特定“赌博诱因”,何种戒赌性质的行为——如锻炼、医疗、兴趣爱好、祷告、与亲朋一起活动等——能用来让自己回归零度状态,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能“扭亏为盈”。

本章的剩余部分将探讨赌博成瘾治疗项目的复杂性,因为事实上治疗所追求的“将自己归零”也正是机器赌博之迷境的特征,而在本书前面的部分,这一点已揭示得极为明显。虽然从表面上看,恢复项目是精算型自我的具体体现,而机器赌博的迷境则与之相悖,但赌博者认为这两种情况都是必须通过不断的自我调节来维持的动态均衡。不论是戒赌主体使用的各种小技巧,还是赌博主体的赌博行为本身,其作用都是平息系统中的骚乱,将过量的情感“归零”。这种相似性动摇了戒赌和赌博的边界,并使两者隐隐地相互牵连。如我们在第七章所见,高强度的机器赌博不是简单地逃避日常生活、逃避其中让玩家无法忍受的精算型自我的各种模式,因为在赌博中,赌博者演练的正是这些自我精算模式。同样地,赌瘾康复作为“求取平衡的活动”,演练的也正是其意在克服的那些逃避机制。

自我医治的回路

在赌博者的描述中,机器赌博与戒赌治疗实践都算是“自我医治”。在他们的故事中,有时候很难分清哪些具体的自我医治是具有自我毁灭意味的逃避(契克森米哈伊所说的“向后逃避”),哪些是自我呵护的恢复。在这两种行动中,赌博者寻求的情感平衡和保持这种平衡的方法都非常相似,到了二者开始混同的地步。莫莉的话就是个例子,她说:“我们在朗读匿名戒赌手册时,经常口误把‘我们通过祷告和沉思(mediTAtion)’读成‘我们通过祷告和医治(mediCAtion)’。这很好笑但却是真实状况,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做了太多的自我医治。”[18]

珍妮特将这种自我医治看作持续不断的一再调谐,其中有着各种能调节内心状态的技术手段。她是一个戴着厚眼镜和助听器的年轻女性,几乎总是感到焦虑,因为在没听清别人说的话时,她羞于请别人重复,担心自己会显得愚蠢。在我们采访期间,她每天都在杂货店玩视频扑克,好缓解这种焦虑。她发现进入迷境的最有效方法是关掉助听器,或者用她的话说是“换个频率”。她有时玩视频扑克不仅把助听器换个频率,还吃一点他丈夫贩卖的苯丙胺,或者她儿子治疗注意缺陷障碍(ADD)的利他林,[*]这时她能更容易摆脱焦虑。

赌博成瘾者经常把机器赌博描述得好像药物一样。兰德尔说:“赌博机就像一种极速起效的镇定剂。只要玩起来,有个两分钟人就能从世界消失,忘记一切,麻木无感。它是改变现实的绝妙方法——一种即时的情绪转换器。”赌博机甚至能改变身体感觉。我们在前几章见过的护士南希,讲了她的经历。有一天她沿着博尔德高速公路开车,突然一阵绞痛,于是她把车开到一座加油站,开始赌博。她一玩起来,痛感就被麻木克服了。直到输光了最后一个硬币,她才又感到了剧痛,低头一看,她竟然在大出血。她用止痛剂说明书上的常见用语来描述赌博机:“它干扰了痛觉感受器之类的东西。”

与大多数成瘾物一样,机器赌博也用于自我医治,这种情况令人很难把赌博的后果与各种赌博治疗方案的效果区分开来。这不单是说迷境中那些技术促成的自我医治性均衡态与我们前文所说的康复模型的均衡非常相似,二者还交缠在一起。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赌瘾者的机器赌博是如何参与构成甚至激发出了治疗体验,以及反过来,治疗实践又怎么加重了他们的机器赌瘾。

◇ ◇ ◇

莫莉参加自我康复项目,总体动机与她去赌博别无二致,都是为了达到自我丧失的境界。对她来说,自我康复不过是另一套工具与技巧储备,与赌博一样,都是为了把自己带至平衡状态:

有人说我需要试试别的药。有人说我应该去“焦虑与社恐”类的论坛留言。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需要上帝。还有人说我只要遵照戒赌十二步法去做就好了。也许他们都是对的。可能我需要把团体治疗、个人治疗、药物、戒赌会和网络虚拟治疗等等都结合起来。

莫莉的这番话发表在一个赌瘾者线上论坛上,它引发了论坛上的其他赌博者来分享自己的疗法组合。一个叫杰夫的人分享说,自己用以下组合技来管理导致他上瘾的身心不安:“冥想这种简单的呼吸观想练习能让我心中的杂念安分两个小时。运动也一样。我需要内啡肽的飙升,所以我时不时地去玩一下手球。我也在一家附近的健身房练举重和游泳。健身房也有瑜伽课。所有这些都有帮助。”冥想、各式各样的运动和瑜伽组成了杰夫的定制武器库,他用这些活动来进行自我保健,让自己的内啡肽、杂念和意志力进入一种平衡状态,这样他才能远离迷境的诱惑,立足于现实世界。

在其他的跟帖中,精神类药物的出镜率很高。赌瘾者论坛上经常有人交流自己的处方药花样,甚至达到准专业的程度,这些药物包括赞安诺、诺立汀、Paxil、左洛复、百优解、Percocet、利他林等。[†]一位女士写道:“听起来你应该尝试一下抗焦虑药物帮自己恢复。”另一位则说:“如果有医保的话,我肯定会试试诺立汀。”[19]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对如何拿捏和调整剂量有相当准确的把握。洛基告诉我:“我对自己的服药情况做细致的记录,现在我已经可以将赞安诺用量减半,改为每4小时服用一次。”

按赌博成瘾者的描述,成瘾治疗与“以用户中心”的赌博游戏并无不同。像成瘾的对象赌博机一样,治疗也可以被配置、再配置,以满足被治疗者的即时情感需求。与直觉相反的是,以均衡态为导向的疗法,如冥想、瑜伽、运动和药物等之所以有用,恰恰是因为这些赌博者能熟练地进入强迫性机器赌博的迷境状态。并不是这些疗法克制了他们的这种特质,反而是这种特质成就了这些疗法。[20]而我们马上会看到,这些疗法也可能吊诡地向成瘾者提供重回机器迷境的路径。

可见,赌瘾的治疗方法经常与成瘾本身依赖基本相同的原则,两者都是用技术手段不断地自我调整,以维持均衡。有鉴于此,我们或许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像莫莉、杰夫和洛基这样的赌博者如此难治:本来有望帮他们摆脱赌瘾的方案,也有风险沦为另一种赌博游戏,让他们迷失其中。莫莉说:“有时我太沉迷于某种戒赌锻炼或(自助)步骤,都搞不清自己进行到了哪里。”她发现,这些治疗活动也类似于机器赌博,带有强迫性。在治疗的过程中,每时每刻她都很可能偏离设想中的轨道,从专注正念转为逃避人生。(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契克森米哈伊描绘的“心流”状态中,自我实现和自我毁灭两种形态的区别,似乎没有他所设想的那么分明。治疗明明是一种“向前逃避”,而赌博者在治疗过程中有时会发现自己又转回了“向后逃避”。正如德勒兹在研究吸毒成瘾时说的,那些原本应该激活人生的东西也可能“反转为”自毁性因素:“这些药物滥用者给自己画出了光明的航线,但是这些航线卷成了一团,开始转变成一个黑洞。”[21])

正因为这样,玛丽亚觉得自己面临着两难的处境。她对用药或冥想作为戒赌工具持谨慎态度,担心它们可能导致她赌瘾复发。她曾经复发过一次,为的是遏制离婚和意外怀孕带给她的压力。当时她一试图停止赌博,就会惊恐发作,她觉得这就是“机器赌博戒断反应”的一部分。这些惊恐久久不能平息,于是她去看了医生,医生提出可以进行药物治疗。但玛丽亚“拒绝用药”,因为她担心自己像对赌博机上瘾一样,对药物也上瘾。她告诉我:“用药本身就容易变成问题。”除去药物治疗之外,她还有冥想疗法这一选项,但她也觉得危险,因为她有过在成瘾期间“使用”这一方法的体验:

康复方案中,有一步是:“通过祷告和冥想,改善你与你心目中的上帝之间的意识接触。”灵性在康复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我的困境是,赌博本身从一开始就联系着灵性。赌博期间我会在夜里冥想,试图看到第二天视频扑克机上能拿到什么牌。这当然不是灵魂出窍的体验,但我会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突然间落在一台视频扑克机前,就像我看到了未来:我会看到特定的牌组。所以我害怕在戒赌博过程中祷告和冥想,因为会让我联想到赌博那段时间的事。我想,我最好跳过这一步……

正是冥想的过程,让玛丽亚面临赌瘾复发的风险:因为冥想带来的状态,很可能强烈地把机器迷境提示给她。

另一个例子是莫莉与抗焦虑药左洛复的关系,医生最初开左洛复给她,是因为她想通过机器赌博逃避与人互动;医生本希望这种药能帮她改善社交,但最终,这种药让她对世界逃避得更深了。莫莉有一整条腿是假肢,要拄拐杖走路。她坦率地承认,视频扑克是一种逃避他人甚至逃避自己身体的机制。尽管如此,她还是发现赌博可以刺激出她的身体快感:“玩赌博机时,我会获得一种可以叫迷你高潮的感觉:就是某种绷紧,但非常弱,一种兴奋的释放。我抽到特定牌组时就会有这种感觉。”在赌博的受保护空间之内,莫莉能够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体验自己的身体,而这种体验她很难在社交场合或与他人的亲密时刻达成。她为了克服社交孤立而服用左洛复,这最终反而加剧了这种孤立,因为她发现,服药后她与丈夫做爱时很难达到高潮,这进一步损害了两人的亲密关系。她开始服用左洛复之后,性变成了“完全的机械运动”——但她反而觉得这样挺好,因为性爱的感觉会让她觉得自己太过暴露,刺激太强,“太紧密了”,这些都太过危险。这样,本是帮她重建进而勉力维系社会纽带的药物,最终的联手对象竟然是赌博技术,而她利用赌博技术,为的是与他人脱离联系,以可控且私密的方式来感受自己的身体。

在服药过程中,赌博成瘾者会发现,药物可以“反转”为赌博活动的补充,甚至促进迷境体验,效果特别好。这时,我们就能无比清晰地看到,用于恢复的药物“变成”了赌瘾的要素。以帕齐为例,医生为她开Paxil(帕罗西汀),原是为了“平抚”、管控住她的情绪,因为焦虑情绪是她赌博的诱因。“吃帕罗西汀之前,赌博机就是我的药,只不过那时我玩完之后耳朵和下巴会出现一些奇怪的疼痛,月经周期和食欲也变得紊乱。帕罗西汀效果出奇地好,简直是个奇迹:我能感受到它进入我的大脑,制止焦虑的形成,于是所有疼痛也都没了。”如她所述,她开始玩赌博机,是当这是种疗法,是为治疗自己情绪和身体上的不均衡状态。视频扑克虽然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种不均衡,但也加重了这种不均衡,甚至产生了一些新的失衡、失常,从而使她需要更多的“医药”——这一次是真的药物,而非赌博机。帕罗西汀一开始带来了不错的疗效,但后来问题就复杂了起来:因为帕罗西汀平复了她的情绪,帕齐发现自己可以毫无负罪感地赌博了;她还发现,吃药让她在赌博时更容易进入迷境状态。“吃药之后,我不需要多久就能进入状态。”

艾米的例子更是惊人:本是用于遏制渴求感的药物,反而成了机器赌博快感的强化剂。艾米是一位年近60的小企业主,最近刚刚离婚。医生为她开了赞安诺,目的是对抗焦虑,免得她去赌博中寻求相应的抵消。但她几乎立即把这种药变成了赌博体验的一部分:

玩赌博机时我会很焦虑,有时甚至惊恐发作。医生给我开了赞安诺之后,我感觉人生前所未有地美好。我吃了整整八年,不能自拔,边吃药边赌博。以前我一开始输就会惊恐,可赢的时候也惊恐,似乎是我兴奋得过度了,于是我就嗑两三片赞安诺,就能马上平静下来。我一天吃四片,但我应该每天只吃一片才对。医生对我的赌博情况、对我用吃药来辅助赌博都一无所知。我只在需要处方的时候才打电话给他。处方上的量吃完后,我会找拉斯维加斯北边的一个人帮我买,一片一两美元。

在艾米的故事中,本是由医生开具的治疗用处方药,最后却助长了药物成瘾问题。用安妮·洛弗尔(Anne Lovell)的话说,这是“药物泄漏”(pharmaceutical leakage),即处方药从治疗的语境进入到了“非正规的非法网络(即毒品经济)”之中。[22]在“泄漏”过程中,这两种意义上的“药物”产生了相互加强的作用。当艾米发现赞安诺可以有效地消除她在机器上输钱或赢钱时的“兴奋过度”时(对她来说,输赢没有区别,都会让她产生多余的情感,令她心神不安),药物就成了她赌博过程的一部分。与此同时,机器赌博也调节了赞安诺的镇静作用,这个意义上也是参与进了药理效果。

药物的情感调节特性与机器的这种出人意料的相互依存,消弭了自我治疗与强迫性行为之间的距离。雅克·德里达阐发的“药毒”(pharmakon)概念,很好地描述了这种必输的困境:药物即毒物、毒物即药物。他写道:“药毒永远不单单是有益的……[因为]我们原本期望产生正面效果、消除负面效果的药物,不过是把负面效果换了地方并将其进一步放大,让原来引发负面性的缺失更加缺失。”[23]赌博者发现,他们给自己“开出”的那些治疗方案——不论是吃药还是冥想——其效果是多重、不确定的,最终都有风险。这些手段可能会破坏迷境的均衡,强化赌博者追寻迷境的理由,或就是以一种麻醉的、恶性循环的方式强化迷境的后果。

◇ ◇ ◇

虽然本章都在聚焦于治疗赌瘾失败的案例或说“反转”案例,但需要指出,并不是赌博者的所有自我治疗努力都必然失败。虽然如此,但即使那些胜利时刻,往往也带着我们前面讨论的那种两难的迹象。例如,在一篇网上论坛的帖子中,一位赌博者说自己一度对在线视频扑克上瘾,但她的电脑已经从她成瘾的帮凶变身为了戒赌助手。她写道:“过去几个月中,我大部分的赌博都是独自一人坐在电脑前进行的。我的人生跌到了谷底。所以在线康复网站对我就特别重要。”在她的故事里,康复的条件植根于成瘾的条件之中。论坛上的另一位赌博者则讲了这种进退两难带给他的隐形挑战:“我试过用‘赌博’‘赌博者’这类关键词过滤掉在线赌博网站,但这样也会过滤掉本站这样的戒赌网站,而这些网站对我和我的戒赌康复都太重要了。所以我总是在苦苦挣扎。”

对拉斯维加斯本地人来说,这种苦苦挣扎体现在日常的生活空间中,而不是网上。如特莉在前文提到的:“远离所有诱因对我来说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但那也意味着我会失去所有支持……所以我现在算是陷在这儿了。”在我们的会面即将结束时,她讲起自己最近的一次赌博经历。当时她拖着自己的氧气罐走了一段路去萨万药店,去开治疗肺病的处方药。因为忘了带烟,到药店时她烟瘾发作,焦灼难耐,竟从地上捡了个烟屁股抽。“当时唯一能坐下抽那个烟屁股的地方就是扑克机前。但是接近那台机器就很不理智了——而等再站起来时,我已经输了100美元,又变得口袋空空。我没钱买药,没钱打车回家,也没法走路回家,我的氧气也快用光了。”她在停车场求一位女士载她回家,结果发现对方是匿名戒赌会的熟人。路上,这位自己也有肺病的女士告诉特莉,有一家赌场可以给常客的氧气罐免费加氧,还有一家可以用老虎机会员卡上“赚到”的积分来兑换免费的处方药。[24]看起来,特莉已经陷入绝境,一边是兼营赌场的药店,一边是兼营药店的赌场(见图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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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3 拉斯维加斯的药店招牌上,打着视频扑克广告,2002。图片由本书作者拍摄

如我们所见,赌博者和治疗项目都希望从生命中“过滤掉”有毒因素,想要解除病痛、保持痊愈,但这种心愿很有可能落空。回想一下前文讲过的“消费者生活方式索引”练习:参与者每往索引中加入一项成瘾新元素,都体现了他们这种把消极与积极、不健康与健康分开的心愿。但当“治疗”本身也被当作成瘾物添加到这个清单上时,我们不经意间得到了最后一项收获:当成瘾与控制成瘾的手段都连成了一个闭环时,我们是无法把两者判然分开的。[25]

精算式成瘾者

在第一次见面后数月,我第二次登门拜访了特莉。我问起她的近况,她指了指昏暗的公寓中堆满的各种东西,用清点库存一般的口吻回答了我。她有了一个新的氧气罐,永远不敢离身太远,但这东西太重了,所以她不怎么出门。她好不容易买来的车被偷了,现在去药房拿药更难了。她的生活“已经非常依赖”微波炉,但这台机器已经坏了一周多。她没有电脑,只有一台坏掉的打字机。她的收音机也不工作了。她没钱更换这些电器,但是她说自己在“学着适应”。她的3台电视中只有一台能亮,但也只是勉强凑合。“如果这台电视也坏了,我不会觉得奇怪。到时候我就得适应连电视都没有的生活了。”

这些与她相伴多年,成为生活依靠的电器,大半已经或行将坏掉。它们既为她带来了生机,也消耗了她的生命:视频扑克机给了她赢钱的希望和控制感,但也让她花光了积蓄;新氧气罐帮她呼吸、存活,但也限制了她的行动;赌场为她提供免费午餐、处方药和氧气充气,但前提是她要在自己的会员卡上攒够积分;药店给她治病的药,同时提供一台可以坐下来休息的赌博机。在这个世界里,潜在的成瘾元素都触手可及,而用于自我治疗的缓解性元素本身又有成瘾的可能。为了“适应”,她只得接受挑战,不断调整自己与技术之间的交互。

本章探讨的这种机器赌博成瘾康复中的进退两难,反映了消费者面临的一个更为广泛的困境:他们不得不一边做出选择,一边管理自己的选择,而他们选的商品或服务,其效果、交互过程经常很难预计。机器赌博成瘾者就是典型的例子,他们的故事显示出了精算型自我在面对这一困境时有着怎样的可调节性。乍看上去,这个说法似乎有些反直觉,因为典型的成瘾者应该是缺乏自我调节能力,因而无法拥有健康的自我以成功适应社会;社会学家尼古拉斯·罗斯写道:他们属于一个“被放逐的群体,不能或不愿经营自己的人生、管理自己的风险,无力践行负责任的自我管控”。[26]因此他认为,“对成瘾的管控”意味着通过干预“使当事人重新进入日常生活的回路之中,重掌控制机制,并以此构筑教育、就业、消费及休闲生活。”[27]然而,机器赌博成瘾者的行为,虽然明显与自我经营和自我负责背道而驰,但也绝对与构筑日常生活的“控制机制”脱不开干系。实际上,他们的行为——不仅是他们的戒赌实践,还有成瘾性赌博本身——都非常贴合当今“精算型自我”的范本。相比之下,所谓“消费者主权”(consumer sovereign),看起来更像是虚无缥缈的神话。那种秉持主见和理性,要将一系列纯净、一贯、无冲突的愿望最大化地实现,在世上各种消费引诱的喧哗中都不为所动的消费者,根本就不存在。[28]赌瘾者与“风险社会”中的其他消费者一样,行为目标与其说是“最大化”,毋宁说是“管控”。为了这个目标,他们不断地响应环境的反馈,校准自己的行为,根据变动的环境和偶发事件灵活地自我调整。

[*]苯丙胺(又名安非他明)和利他林(Ritalin®,通用名哌甲酯)均为兴奋剂。

[†]赞安诺(Xanax®,通用名阿普唑仑)是抗焦虑镇静剂,长期服用易成瘾;诺立汀(Neurontin®,通用名加巴喷丁),常用于治疗癫痫和神经痛;Paxil®(通用名帕罗西汀)、左洛复(Zoloft®,通用名舍曲林)和百优解(Prozac®,通用名氟西汀)均是抗抑郁药(兼抗焦虑);Percocet®(通用名氨酚羟考酮)是止痛抗炎的混合制剂,有阿片类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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