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齐女士45岁左右,长着深褐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上世纪80年代,她的军官丈夫转移到内利斯(Nellis)空军基地驻扎,她随之从加州搬到了拉斯维加斯。之后不久,她迷上了赌博。视频扑克机在70年代末已进入本地市场,她是在去杂货店的路上见到这些机器的。“我丈夫会给我钱去买食品和牛奶,但是我在半路被机器吸引住,20分钟钱就没了……而我也没了,消失在了屏幕里的迷境之中。”
十年后,帕齐已经演变成上班前、午餐时、工作的所有歇息时间、下班及整个周末都耗费在视频扑克上。我们在彼此相遇的匿名戒赌会外面交谈时,她回忆说:“我的生活就是围着机器转,连吃饭的方式也是。”帕齐与丈夫和女儿一起吃饭的唯一机会是在赌场中。她吃得很快,接着找借口去卫生间,好继续赌博。她基本一个人赌,然后睡在自己的厢式货车里,就在停车场。“我做梦也会梦见这些机器,整晚都在梦里玩。”一个人吃,一个人睡,帕齐实现了某种欲望的自治状态。她的时间,社会交往,身体机能甚至梦境,都以赌博为中心。她告诉我:“不赌博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想回到迷境中去。这简直是机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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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历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在20世纪30年代写道,游戏意味着“从‘真实人生’中走出,进入某种由活动营造出的、只具有自身特性的临时场域之中”。[1]20年后,欧文·戈夫曼提出了一种不那么对立的游戏与真实人生的关系,他认为关于几率的游戏是一种“创造世界的活动”,可以让我们“沉浸在对可能性的演示中”从而预演人生。[2]米哈里·契克森米哈伊与另一位作者在1971年整合了两种视角,提出“几率游戏通过物理手段和规则,成功地从现实里限定出一个切片,玩家可以用可预测的方式加以应对……因为能够预见到游戏的种种可能,玩家实现了对环境一定程度的掌控”。[3]在最近的一次民族志研究中,人类学家托马斯·马拉比也提出了相似的观点,认为赌博为“变幻莫测的日常生活提供了一种半限定的折射,将充满变数的人生凝结成了一种看起来更易理解的形式”。[4]他详细解释道,一般而言,“我们的其他经历里充满了不可预测和约束,而游戏也包含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以一种人为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5]
尽管观点各异,这些学者关注的都是游戏与真实人生的关系,以及游戏如何脱离、预演、限定和折射了人生。而上文中帕齐所描述的游戏方式,却既非决绝地脱离人生,亦非人生的预演,甚至也不是对她日常经验的清晰限定或折射。相反,这种游戏漫入了她的人生体验,擅自决定了她的饮食和作息,甚至梦境的内容。可以说她的人生变成了游戏。“我的生活就是围着机器转。”她回忆说。当帕齐的日常生活与机器赌博之间的边界渐渐消失,另一种生活形态出现了:它既非人生也非游戏,而是一种吞噬一切、全乎强迫的“机器人生”。
前几章中,我们探索了迷境在建筑、技术及情报方面的属性,而这一章将探索机器人生,看看关于赌博者的人生,它能告诉我们怎样更广泛的语境。机器人生处在日常世界与超离的迷境的夹缝之间,是一种被机器驱使的孤独的存在形态,关于集体的困境和关切,我们能从这个形态中发现哪些线索?我们将会看到,高强度的机器赌博可以悬置当下生活中的关键元素:基于市场的交换、金钱价值、传统的时间观等;同时它也悬置了与之相关的对自我最大化及风险管理的行为的社会期望。此类活动能实现这样的悬置,靠的不是它超越或取消了这些元素或预期行为模式,而是对它们进行了孤立和强化,或用马拉比的话来说进行了“凝结”,从而让它们变成了别的东西。顺着这条线索,我们就得以一窥,共有的社会条件和规范性行为理念如何参与塑造了赌瘾者的机器人生,而此类人生又看似离经叛道;同时我们也能从机器人生中辨识出一种批判,它带有更为广泛的不满,且就内在于此类人生之中。
悬置选择从20世纪70年代晚期开始,政府监管逐渐弱化,民众“自我管理”“自我负责”的思潮兴起,在这样的背景下,用社会学家尼古拉斯·罗斯(Nikolas Rose)的话来说,资本主义民主国家的公民开始将自己“看作一种企业,希望通过精打细算的活动和投资行为,强化自身的存在,并将其资本化”。[6]马克斯·韦伯在财务会计和边际生产力方面的各种方法中观察到了一种“精打细算的态度”,他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特征,与之一脉相承的是,人生选择也被用“收入、配置、成本、储蓄乃至收益”这样的词汇来表达和评价。[7]而这种企业化的自我在当今社会拥有很多用于计算的工具,如风险分析和风险管理工具,这让一位学者把当代社会的自我刻画为了一种“私人精算主义”(privatized actuarialism),就是说,个人反过来将审计等保障企业和政府官僚机构的财务健康的方法应用于自己的人生。[8]
在保险、金融和全球政治领域,个体层面应用的风险评估技术是控制,控制偶发性(它存在于后福特时代基于金融的资本主义制度中),甚至从中获利。具体来说,这种自我精算的模型是为了在失业风险不断上升的时代自我保障,而失业风险的上升来源于对服务型劳动力“灵活”、短期的雇佣方案的兴起,以及社会福利计划的衰落;同时,自我精算模型也通过其灵活的甚至时有风险的应对偶发性的策略,获取经济回报。为满足这样的双重预期,个体必须极为自主、高度理性、永远清醒地掌控自己和自己的决定,偶发性管理变成了一生的任务。[9]
现实中,这种终身任务就是不断地做选择。社会学家艾伦·亨特(Alan Hunt)写道:“每天面临的风险,让我必须近乎永无止歇地做选择。”随着越来越多的生活领域需要选择,选择已变得避无可避。[10]罗斯则基于其同事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观点进一步阐发道:“现代个体不仅‘有选择的自由’,还有‘自由的义务’:有义务通过选择来理解并塑造自己的生活。”[11]心理学家巴里·施瓦茨指出,在“丰富到有压迫感”的选项中做筛选,其中的压力可以将人全面压制、弱化,增加失望、后悔和愧疚的可能性,使个体“感到几乎无法掌握”自己的人生。[12]其他人也注意到,施加负担的不仅是选择丰富性本身。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公民在必须做出这选择的时候,经常并没有相应的知识、远见或资源,没有这些,也就成不了社会敦促人必须成为的个体企业精算大专家。在面临这么多选择和风险时,人的行为不仅会基于理性的计算,也同样会基于情绪、情感和条件反射。[13]亨特指出,在这种条件下做选择,人会产生焦虑与不安全感。
那么,这种通常非常复杂的选择环境,以及个体必须管理偶发性的文化要求,与高强度机器赌博产生的迷境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像本书前半部分所说,赌博机呈现给玩家的是偶发性的一种技术性人为形式,那么赌博本身或许就可以看作一种“对技术性人为偶发性的管理”。在游戏过程中,个体要不断地做出选择,而选择也会产生后果——这些选择有对有错,可能打破好手气也可能终结坏手气,可能提升或降低资金投入的强度和速度,等等。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要求身处其中的主体不断地冒险和选择,从上述意义上说,机器赌博增加了此类活动的机会。同时,它也降低了偶发性管理任务的难度,因为它将风险与选择凝结为了数字化、程序化的游戏,而游戏中的偶发性是“完美”的(在第六章讨论的意义上说),且游戏的后果也不严重,就几美分而已。如我们所见,赌博机压缩了冒险选择的范围和代价,让其重要性变得极为微小,于是波动性变得“平滑”,机器对玩家钱袋的蚕食也得到了伪装。虽然赌博会给玩家的日常生活造成真实的后果,但在重复性赌博过程中,每一次的后果确实都微不足道。在机器赌博的平滑迷境之中,选择变成了一种忘却尘世的决定和风险的手段;所以,玩家的每次选择,实质上都变成了选择留在迷境之中。
悬置社交在机器赌博的迷境中忘却尘世的选择、偶发性及各种后果,要依靠消除他人的存在。朱莉是内华达大学心理学系的学生,她说:“互动界面上有人我都不要,我无法忍受任何人出现在我的迷境之中。”机器赌博者总是不遗余力地将自己与世隔绝。有些人会选择角落里的机器或一排机器中最里头的一台,还有些人将硬币杯倒放在相邻的机器上占位,好不让别人坐。兰德尔说:“我讨厌别人打断我的出神状态。”如果有人在他游戏时跟他攀谈,他就会从手上的机器提现,去找新的机器。帕齐也回忆说:“我喜欢那种赢了之后不发出声音的机器,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来搭讪。”莎伦则习惯了在坐下前先买好一升百事可乐和两包香烟,这样卖酒水的服务生就不会来打扰她。“我把一只脚侧伸出去,这就是我的最后边界了:谁也别来烦我。我想在背后挂个‘请勿打扰’的牌子。”
虽然机器赌博者追求的迷境最终会抹去他们的自我感,但他们如此决绝地拒绝人际关系,至少在最初看来是一种极端自主、甚至可说是自私的行为。这个意义上,机器赌博似乎正合乎“自我最大化”的脚本:在其中,主体要追求自己的目标,而不被人际联结、承诺与互相依赖所拖累。朱莉认为,与真人玩扑克时:“别人会打断游戏的顺畅节奏,这叫我无法忍受。我只好离开去找一台机器,在机器上没人会拖慢我,也没有任何干扰或打断,一切我由做主——一路畅玩,毫无滞碍。”对她来说,他人是一种“干扰”,是对她的拖累。
对赌博者来说,与追求不受打扰的迷境体验这种自利的动机并驾齐驱的,还有一种自我保护及对社会关系不信任的强烈倾向。与传统的真人扑克赌博相比,这一点更是显而易见。戈夫曼把真人参与的高强度扑克赌博称为“目光相对的生态群聚”,其中每个参与者都能“感知到其他参与者对自己的监视”,在这一过程中,对手会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线索,最擅长解读这些线索的人最容易获得成功。[14]朱莉也有相似的观点,她说:“在真人游戏中,你得考虑别人,考虑他们做决定的想法。这就像你在竞争一个晋升机会,你得跟别人打交道,对方决定提拔谁;你没法知道他们怎么想,他们身上又没有按钮,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心怀希望坐等。但玩机器时,你不用跟别人竞争。”这种意义上,“真人游戏”是一种无情的角色竞赛,如果不想被别人取代或超越,就必须“考虑别人”;而同时别人又会故意不给你清晰的反馈,你无法去根据这些计算和对冲风险。与之相反,机器赌博的沉浸式迷境,可以让人从对人际互动的模糊而冒险的大片计算中暂时抽身,挡住他人监视的目光,玩家也从对他人的监视中解脱出来。
我们在前文中认识的自助餐厅服务员罗拉,将这种暂时抽身比喻成一次假期:“如果你每天都要与人打交道,那么空闲时间里,你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再找个人来说话了。你会希望给自己放一个远离他人的假期。在赌博机上,没人会对你回话,没有人际接触、没有牵涉、没有沟通,只有一个小方盒和一块屏幕。”像罗拉这样的赌博者,常常将自己对机器赌博的这种无社交、机械性过程的偏好,与他们工作中必须面对的超负荷社交联系起来——特别是做地产、会计、保险、销售及其他服务业工作的人。20世纪70年代,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将后工业时代经济背后的驱动力刻画为服务供给而非工厂中的劳动,是人与人之间而非人与机械间的交往。[15]阿莉·霍克希尔德(Arlie Hochschild)在80年代发展了贝尔的观点,她提出,与从流水线生产到服务供给的转变同时发生的,还有从体力劳动到“情绪劳动”的转变。在情绪劳动中,“提供服务时的情绪状态也是服务的一部分”。[16]身体操作机器的劳动带有的风险是生产者与自己身体的异化,而情绪劳动则可能让人与自己的感受、情感疏离,因为在社会关系的市场之中,感受和情感成了被加工和管理的对象。
乔茜也体验到了同样的情感耗竭:她是一位保险经纪人,工作中,她必须努力让客户安心并说服他们。“我从早到晚都要帮别人处理他们的经济问题和奖学金问题,帮他们做到负起责任。我卖保险和投资产品,赚他们的钱——所以我必须调整出恰当的状态,让他们相信我卖的东西都是真的。工作结束后,我必须去找赌博机。”只有在机器那里,她才能从职业必然要求的精算业务和人际压力中暂时解脱出来。卡罗尔·奥黑尔(Carol O'Hare)曾是一名机器赌博者,从1996年起,她就在内华达州问题赌博委员会(Nevada CPG)担任执行主任。她也曾在机器中找到同样的暂时解脱。一位记者报道说:“白天她卖电脑,向家长们解释随机存储器的价值和表现。下午5点后,奥黑尔会找一台视频扑克机坐下,用选牌、弃牌形成的节奏来自我治愈。”[17]乔茜进一步说:“在机器上,我感到安全、远离人群。没人跟我说话,没人问我问题,没人要我做重大决定:留下K还是Q就是我做的最重大决定了。”城市史学家迈克·戴维斯称拉斯维加斯为“后工业经济时代的底特律”,这座城市的赌博机不再是一种让用户异化的生产工具,而变成了让人从社会劳动带来的异化中解脱出来的手段。[18]虽然不好理解,但这种观点说得通。
帕齐回忆她在内华达州食品券办公室做福利官的工作情景:“我整天都在听有关食不果腹、意外怀孕和暴力的惨事。但是这些故事都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我每天都抱着赌博机过活。我就像个机器人一样:下一位。啪,盖章。你的邮编?我不像个活人。”通过与赌博机进行简化的机械交往,她可以把自己与他人那些常常难以解决的复杂需求和忧虑隔绝开来,直到自己也变成机器人,在面对他人的苦恼、面对自己无力缓和它们的现实时做到无动于衷。帕齐回忆说:“赌博机就像天堂,因为我不必对它们讲话,只须把钱喂给它们。”这种数字化的“喂钱”及后续响应过程,是一种把社会关系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测性都清空了的交往形式。
在奥黑尔的描述中,机器赌博卸下的不仅有她工作交往中的压力,还有家庭交往中的压力。她提到上世纪80年代一则肥皂广告,广告中一个女人带着幸福的微笑沉浸在泡泡浴中,听不到电话的铃声、孩子的吵闹和狗的叫唤,广告词是:‘加尔贡香皂,带你离开……’就像是浸入温暖的泡泡浴一样,视频扑克也让奥黑尔可以钻进一个游离开的泡泡,在其中溶掉身为单亲妈妈、手头又不宽裕的压力。像奥黑尔一样,其他机器赌博者也提到过把小孩留在家里,把遗产或准备上大学用的钱花光,甚至在赌博期间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的情况。“我一开始玩,第一个忘掉的就是我儿子。”说这话的是一位父亲,他有个让他头疼的青春期孩子。
20世纪80年代,当机器赌博者开始寻求赌瘾方面的治疗和帮助时,研究者和临床工作者发现,他们会讲述自己从人际关系中退缩的情形,这与过去对赌博成瘾者的研究——如戈夫曼的《“赢”难而上》(Where the Action Is)、亨利·勒西厄尔1977年的研究《追逐》(The Chase,如今已经典化)及其他心理学与社会学文献——描绘的好胜心强、想要出人头地的赌瘾者已然不同。[19]勒西厄尔刚开始研究机器赌博成瘾者时,发现他们大多是女性。赌瘾者的自述让勒西厄尔设想了一种基于性别的区分:一种是“行动式(action)赌博”,另一种是“逃避式(escape)赌博”;男人是行动式赌博者,更喜欢真实游戏(纸牌、赌马、商品交易等),而女人是逃避式赌博者,更喜欢机器;男人在赌博中寻求的是社会地位、竞争和自我的强化,而女人则追求隔绝和匿名性;男人追求刺激、兴奋和快感,而女人则想麻痹感受,逃避苦恼难题,释放过度人际交往带来的压力。[20]勒西厄尔后来不再强调“行动——逃避”二分中的性别假设,因为他也开始遇到寻求逃避的男性赌博者,特别是跑长途卡车、在沿途休息站里玩视频扑克的司机。如果说有压力,这些人的压力不会来自过度的社会交往,只会是孤独感,这说明过度机器赌博并不太是逃避与性别有关的社会要求,而是逃避全部的社会联结——不论压力来自人际交往太多还是太少。
在我们前文所举的超市、加油站和药店的例子中,这种逃避清晰可见,这些空间中的人既有社交负担过重的,也有非常孤独寂寞的。如O. B. 所说,他之所以赌博,并非只是想从被迫照顾他人的重压之下暂得解脱,也因为他想逃避与儿子的疏远关系以及对女性伴侣的渴望。洛基则认为自己之所以陷入赌瘾,是因为他与家人的疏远、对同辈的幻想破灭以及与社会整体的脱节。在20世纪70年代能源热引发的地质科学热潮中,他有过一份成功的职业,但随后“在80年代因为阿拉伯的禁运有所放松,核反应堆又问题频出,被裁员潮席卷”。遥远的地缘政治力量为他打开了新天地,却又戛然关闭。他的妻子也被裁员,带着孩子回父母家生活了。洛基回忆说:“我的生活四分五裂,摇摇欲坠。”他找到一份拉斯维加斯能源局的工作并搬来了这里,但在目睹了尤卡山试验区核废料处理中的不道德行径后,他感到了幻灭,于是决定退休。他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又看到了莫妮卡·莱温斯基案的庭审播送,这一事件又一次强调了他“与这个社会的道德标准错位”的感觉。他开始在本地酒吧玩视频扑克,起初上午玩,后来把下午和晚上也加了进去。他对自己说去酒吧是为了寻找人群的陪伴,但他几乎从不与人说话。在赌博机上,他找到了逃离人类世界的出口。
莎伦跟我讲了她在一次痛苦的失恋期间玩视频扑克的情形:“和机器打交道不像人际交往那么麻烦。机器拿了我的钱,我就能获得独处时间玩几手牌。互动清清楚楚,参数定义明晰——我来决定留哪些牌,弃哪些牌,就这么简单。除了选‘是’或‘否’,我什么也不用做。我知道,按下这些按钮后,机器会给我想要、需要的响应。”机器赌博成瘾的人,无一例外地强调他们想要“清清楚楚”的简单互动,机器正可满足他们;而与其他人类的交往则充满了各种要求、依赖和风险。莎伦回忆说:“在机器上我感到安全,和人在一起就不行。在机器上我可能赢,可能输,如果输了,这段关系就结束了。真的很可理解,这属于我们之间的协议。然后我就从头再来,爽利。”赌博者玩机器时会进入一种安全区,身处其中,选择不会把他们卷入不确定性和各种后果的复杂网络。这种数字制式的选择与他人无关,看起来也不会影响到谁。这种做选择的模式,既凝结成了精算型自我的自主,又消解了这种自我,因为此时行为已经不再追求自我最大化、冒险或竞争,而是为了自我消解,缓冲风险,脱离社会。
悬置金钱价值与此同时,机器赌博改变了交往、交易的性质,甚至使其与人际关系再无瓜葛,从而改变了金钱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金钱通常用来促进与他人的交往以及建立社会身份,然而在赌博机创造出的切断社交的隔绝中,钱变成了一种将自己与他人甚至是与自己剥离开的工具。克利福德·格尔茨本是将赌博解释为一种将金钱价值转化为社会地位和世间意义的公开转换手段,而机器赌博与之相反,这种使人孤立的交易形式将金钱转化为了悬置各种集体式价值的手段。[21]赌博学者格尔达·里斯说,虽然在一开始,金钱的传统价值作为一种进入游戏的手段很重要,但“一旦进入游戏,它就会立刻贬值”。[22]“你把一张20美元的钞票塞进机器,它就不再是一张20美元钞票了,不再有这个意义上的价值。”朱莉在说到90年代中期的入钞器时,这样对我说。提及游戏点数时,另一名赌博者也说:“那就像是一种符号,完全没有金钱的价值。钱没有价值,不再重要,只是我进入迷境的门票,仅此而已。”卡特里娜也说:“迷境中没有真正的钱,只有需要维持的点数。”
莎伦也认同这种“金钱价值转化为迷境价值”的说法,她宁愿博头奖“玩丢”,也不愿提现,因为提现意味着要暂停游戏,等机器吐钱,或者如果机器币仓不够深,还要等服务员来结算。罗拉说:“很奇怪,赢钱竟然叫我失望,特别是一开始就赢钱的话。”[23]正如我们所见,赢得太多、太快或太频繁都会打断游戏的节奏,扰乱迷境的和谐韵律。朱莉解释道:“如果这是一个正常的日子——赢、输、赢、输——你会保持稳定的步调。但如果赢了大奖,你就可能在迷境里待不住。”里斯写道,在赌博中,钱“本身不是目的,其重要性体现在可以使玩家在不断重复的游戏中继续消费”。[24]如果说在日常经济活动中,我们是用时间换金钱,那么在迷境“经济”中,就是花钱买时间。朱莉说:“你不是在为钱而玩,你是在为点数而玩,而点数的意义是让你可以在那儿坐更久,这才是目标。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继续玩下去。”
矛盾的是,为了让金钱失去作为购买手段的价值,赌博交易又必须以这种价值为筹码。“交易必须牵涉金钱,”澳大利亚的赌博研究者查尔斯·利文斯通用马克思主义的口吻阐述道,“因为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意义,是社会关系的物化,它是一座桥,连接每个人,也连接现代性必需的一切。”[25]换句话说,在机器赌博中货币的价值感可以被悬置,不是因为金钱不存在,而是因为这种活动使用金钱的方式令其失去了通常的作用。金钱成了一座桥,让我们远离所有人所有事物,去向一个超越价值、毫无社会或经济意义的迷境。如利文斯通所说,在迷境中,金钱工具不再服务于自决权,而是维系“持续未决性”。
彼得·亚当斯(Peter Adams)阐明了这种未决性的本质,他认为,机器赌博者寻求借赌博来超越有限性,超越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超越主体间性的凝视,也超越个人死亡的界限。他认为,迷境状态出自一种微妙的张力,张力的一边是有限性,体现为有限的货币预算,另一边则是伴随每次转动或每手牌的超越可能性。迷境“是一种精致的平衡”,亚当斯写道,“而[赌博机]是实现这一平衡的理想工具”。机器有利于促成迷境的这种“精致平衡”,是因为它允许赌博者不断校准赌博的速率和规模,使他们能够继续接近超越个人、社会和财务限制的境界,而又不会真正达到这种境界。[26]朱莉气喘吁吁地向我讲述了在一次典型的游戏过程中发生的此种校准:
我四次抓到四张A,每次赢200美元,相当于800个点数,这意味着我本来能总共提现800美元。但是每次中奖后,我都会从800点玩到200点,然后我就说:“好吧,再中一次四张A我就不玩了。”结果我摸到了别的四条,大概能拿到437个点数,于是我说:“赢到400点我就走。”然后到400点时我会再按下按钮,点数又会降到400以下,我就再说:“现在不到400点了,只要再到400点我就提现走人。”然后我发现自己接近了300点,于是我说:“降到300以下,我就走。”然而当我真到300点以下时,我又会说:“我还是继续玩吧,既然之前的标准都实现了,那我再来试试抓四张A。”于是再继续下去……
每次到了设定好的终点,朱莉都会重设标准,因此永远不会停止游戏,提现离场。不管她的点数有多高,它们作为“机上时间”的代币的价值都战胜了其实际的市场价值——虽然后种价值最初(且最终)都是她赌博的必要条件。“长远看,”利文斯通指出,“[迷境的]未决之流会决定下来,但[机器]赌博者只专注于当下一瞬,而在按下按钮的一瞬,未决性俨然就成了准则。”[27]
当点数变得太低时,货币的决定性意义就会浮至台前,再次开始发挥作用。“如果只剩20点了,我就会变得非常紧张,”罗拉说,“紧张和焦虑开始在我心里滋长。我一心只想搞到足够的点数好继续玩下去。”“当你开始输钱时,”朱莉告诉我们,“玩的速度就会变快——你的点数、你的钱都在流失,你会想要追回来。”[28]一俟钱的世间价值侵入迷境,原本毫无张力的地方会产生张力,本已摆脱人际联结的地方也会出现人际关系的味道。“在我内心深处,我知道迷境总有结束之时,知道这一刻马上就会来临——我无法继续驻留迷境,而会回归真实世界。我要逃避的那些东西开始涌回我的脑海。”
即便世界涌回了玩家身边,迷境确乎碎裂的那一刻也总让人感到突然。在点数全部用光的时刻到来之前,赌博者仍觉得有机会(无论多小)翻盘。而到了那一刻,金钱回归其常态,又成了有形的限制和必须依赖的媒介。利文斯通写道:“金钱会在迷境中消失,但到了钱真都没有的那一刻,‘迷境’也会随之消失。”[29]钱的价值所以能再次显现,正是因为金钱在惯常的真实世界中,仍是进入迷境的根本手段。
这并不是说货币在真实世界中的价值不受迷境价值的影响。兰德尔说:“赌博改变了我与金钱的关系。为了有钱赌博,我会节省汽油。我不会经常去杂货店,而是攒着去沃尔玛,一次买完所有东西——这样我就只用去一次,不浪费汽油。我过上了节约的‘经济型’生活。”在赌博者的“机器人生”中,日常的节约行为,这种有风险管理意识、精打细算的负责任行为,是在服务于迷境的自我非最大化、自我消解的目标。洛基说:“我在商店里精打细算,为了省钱可以不吃饭,留意打折和能讲价的商品;但把100美元扔进老虎机,在10分钟内看着它输光,我却连眼都不眨一下。”伊莎贝拉回忆道:“钱变成了赌博的手段,这就是钱对我的全部意义。我会故意倒光牛奶,这样就有借口去杂货店赌博了。”赌博者夹在迷境与日常世界之间,在一个没有明确参照点的价值体系中厉行“节约”。帕齐告诉我,在赌博的间歇,她会颁行一些强迫性的预算仪式:
对我来说,凑钱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我会去银行取1000美元、400美元或不管多少。我有个奇怪的习惯,就是我从来不会拿出20块或仅仅花43块,我每次花钱都必须凑够整百。还有别的怪习惯……比如我如果赢了,就可能玩到只剩500块,但决不会在还有600块时停手;输掉800块没问题,但我还必须留下一定数额……我会给自己定下很多奇怪的小规则,但它们在财务上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在赌博之后,帕齐会坐下来数钱:“一遍又一遍,坐在我的车里,在黑暗中等红灯的时候,我腿上会放着成百上千美元,但这有什么用呢?”钱变成了一种恋物癖对象,脱离了实际的交换价值——这是一种目的不明的“怪习惯”,用她上面的话说。“我花了很多时间考虑钱的事,抚摸钞票,打电话给银行查询交易记录,想知道什么时候支票兑现,一遍遍地数钱、数钱……但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在数。”帕齐停止赌博一年后,在补税时震惊地发现,在为期六个月的赌博中,她并没有把钱“数清楚”,她的损失已经超过了1万美元。
文化历史学家杰克逊·李尔斯写过一本关于美国赌博文化的书,他在书中问道:“在我们这样吹捧责任和选择的社会中,资本积累乃是责任,金钱不容半点置疑。而如果有一个游戏,其全部目标就是把金钱变成数字,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有颠覆性?”[30]因为赌博者用钱来玩,却不是为钱而玩,所以他得出结论:赌博者是在挑战美国文化中的自我最大化精神。[31]但正如他们的“机器人生”所展示的,尽管他们似乎放弃了金钱,但不论再怎么颠覆,他们仍然活在主流货币价值体系之内。考虑到赌博者具有广泛的专业知识,以及他们日常对金融和银行工具的熟练运用,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在《追逐》中,勒西厄尔以民族志的方式极为详尽地描述了赌博者获取赌资的专门技术,其中一些要么彻底非法,要么是打擦边球,但许多都牵涉与主流金融实体的复杂互动。[32]今天,赌博者学会了在金融系统内活动,在抵押贷款、银行借款、信用卡资金、抚养费等中间不断腾挪。
“我一直都有收入,”帕齐告诉我,“每周都有——600美元的薪水,500美元子女抚养费,还有我丈夫的退休金。我们总是有三张左右信用卡,这样比较艰难的时候我就靠刷卡生活。”这种与常人无异的金融生活方式支持了帕齐的强迫性赌博活动——有时候也反过来:“有一次我已经刷爆了三张卡,然后我竟然中了一支头奖,就把它们都还清了。”这样的财务分派并没有真正颠覆精算式人生的逻辑。一定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它强化了或者说“刷爆了”这种人生逻辑。尽管这看起来与精打细算的理性相悖,但仍没有跳出平常的财务框架,毕竟一般美国人在债务面前也已经常常用多种信用工具拆东墙补西墙。(它还与当代资本主义核心的高级金融投机行为有着共通之处,如股票和债券交易,衍生品和其他特异金融工具交易,对冲基金,以及更为一般的银行业等。这些投机行为都把货币当作可以“玩”的一组自由浮动的符号,而不考虑其在现实世界中的社会与经济约束,它们常常带来令人眩晕的财富波动,扭曲价值的一切意义。[33])
尽管赌瘾者对待金钱的态度,既不是日常价值系统的完全反转,也不是它的典型代表,但这种态度改变了这个系统,使系统中不和谐的、矛盾的地方凸显了出来。在这一点上,前文中乔茜的话值得重提:“我从早到晚都要帮别人处理他们的经济问题和奖学金问题,帮他们做到负起责任。我卖保险和投资产品,赚他们的钱——所以我必须调整出恰当的状态,让他们相信我卖的东西都是真的。工作结束后,我必须去找赌博机。”白天,她建议别人如何最好地防范未来的损失,但别人也能看出她不太相信自己兜售的这一套。她似乎意识到,保险业为生命和投资算出的风险水平,说起来头头是道,但其实随意性很大,这让她自己甘愿去冒更大的财务风险。她的赌博活动既利用了保险的精算逻辑及其底层的货币价值,又是对这些的反叛。她告诉我:“在我开始赌博之前,钱就像神一样,我必须拥有它。但开始赌博后,钱就没有了价值,没有了意义,只是这么个东西:它能让我进入迷境,仅此而已……于是你失去了价值,直到一点价值也不剩下。只剩下迷境——迷境成了你的神。”
悬置时间精算主义的自我概念中,时间是另一种重要资源,赌瘾者在机器赌博中也重新定义了时间的价值。与金钱价值一样,赌博者将真实世界中的时间价值全部凝结为另一种价值。“时间被清算转换为问题赌博者的必备通货,”利文斯通写道,“它很可能是最重要、最有价值的货币。但时间本身在赌博过程中是缺席的,它不以社会所能认识的形式存在。”[34]虽然赌博成瘾者可能在机器前连玩17个小时甚至一整个周末,但用来测量时间的“时钟时间”(赌博者的说法)“不再重要”“静止了”“消失了”或“丢了”。兰德尔告诉我:“我下午下班,打算只玩一卷[25分币];但我会直接完全迷失掉,再低头看表时,会发现再过两个小时就又要上班了。赌博中的时间几乎都是断片儿的。”
机器迷境中的时间脱离了时间本身的秩序。用德勒兹和加塔利的话说,“用于度量的时间会适应人与物,发展出新的形式和主体”,以遵循“事件拥有的模糊时间”,而度量这种时间的是“相对快慢”,其行进“独立于其他模式中时间的精密计量价值和时间顺序价值”。[35]契克森米哈伊同样认为,在心流活动中,时间似乎会“主动适应”人的主观体验,而不是主观体验去适应时间,因此“我们用昼夜交替、钟表转动这样的外部事件衡量的客观时长,在活动本身定下的节奏中变得无关紧要了”。心流活动有自己的步调,能让人“从时间的暴政中解放出来”。[36]在说到赌场中永远不会安放时钟这一点时,里斯写道:“时钟是一个公共、客观的时间共识机制,为人际关系及周围环境的变化赋予了秩序……而在赌场抹杀时间的空虚中,一场赌博的长度(或玩的速率)就成了赌博者计量时间的方式,构成了他们自己的内在时钟。”[37]就像金钱一样,迷境中的时间也变成了一种点数,其价值会随机器赌博的节奏而变化,赌博者会谈论如何花费、挤出、挥霍时间。兰德尔注意到,玩视频扑克和玩赛车游戏之间有种现象学式的亲缘关系,他说这两种活动都让他觉得自己在“扭曲”时间:“我进入了一个不同的时间框架,就像慢动作……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区。”
正如赌博者必须维持足够的货币点数以维系迷境的“持续未决性”,他们也必须维持足够的时间点数。时间太短的话,现实世界就会冲击迷境——该上班了,该按预约看医生了,该去学校接孩子了。当时间开始“不足”时,玩家们就会尽力在短时间内尽量多多地玩,如朱莉在下面这段中所述。她不仅会为了扩大迷境价值,在每次达到金钱点数条件时都重设目标,也会为延长迷境时间不断重设游戏的终止时点:
快到离开的时间时,那些我想借赌博逃避的东西又开始涌回我的脑海。于是我就给自己找理由:‘反正我又不是今天一定要去……’然后我会请一位服务员帮我占着机器,自己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自己争取更多时间,然后回来继续玩,现在我又多了三个小时。当这三个小时也快结束时,我又会想:‘必须留下点钱打电话,去取消我去不了的那些约会……’我想的是怎么安排事情才能多玩一会儿,怎么节约时间。
快要没时间时,朱莉会感到紧张,此时她计算两种维度的时间:时钟时间和迷境时间。如何让后一种时间通过前一种实现增值?或者用她自己的话说,怎么节约时间?在即将离开迷境时,朱莉必须记得她需要“留下”几枚硬币来支付打电话的费用,这样她才能省出真实世界的时钟时间,换取更多的迷境时间。(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迷境从未完全脱离其现实的经济标尺。因为玩家们要用真实世界的钱来买真实世界的时钟时间,再用时钟时间换取迷境时间。)
如果无法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现实世界的需要已刻不容缓,这时,朱莉就会诉诸速度,就像她点数低到危险状态时做的那样。“我绝对必须去某个地方时,就会在离开之前尽可能多玩。我开始追求速度,越玩越快。哦,上帝,我只有15分钟了,10分钟了。”像兰德尔觉得自己可以扭曲时间一样,朱莉也相信她可以通过提升游戏的“事件频率”来增强自己的赌博体验。她的理由似乎是,游戏事件之间的中断或停滞越少,就意味着游戏事件可以有越多。[38]在迷境中,她体验到的时间是事件驱动,而非时钟驱动的。
要在更广泛的社会历史语境下理解由事件驱动的时间,不妨考虑瓦尔特·本雅明在20世纪中叶对制造业技术的分析,在分析过程中,他对比了流水线劳动与赌博两种活动的时间特性。二者都关涉一系列连续的重复事件,每一个都“与前一次操作没有关联,这恰恰是因为它完全是在重复”。[39]他这样写工厂劳动:“机器上的每次操作,就像几率游戏中的每一次妙手,都是与前一次隔离开来的……‘从头再来’是赌博的指导思想,也是发放计时/计件工资的工作采用的指导思想。”这个“从头再来”,这种持续不断的开始,与之前所有的开始都无关联,这意味着每一次劳动或赌博行为都可以感知成一种非时序事件,“游离于时间之外”。虽然工业作业依赖时钟精确地测量和分割时间,但正是这种测量和分割的模式将每个时刻彼此“隔离”,从而擦除了时间。同样,本雅明也认为,赌博中每个“时刻”与其他时刻的隔绝,使时间成了“滚进下一个格子的白球,牌堆上的下一张牌”,从而让赌博者脱离了正常的时间流动。
本雅明强调,赌博活动通过切断事件之间的关联,让时间变得“非时序化”。而戈夫曼后来的分析则关注赌博事件本身的“时间性”,即行动和结果被压缩进的单一时刻:“赌博竞赛有一种独特属性,一旦下注,结果会立即确定,回报也立即生效,一切皆在瞬息之间。”[40]今日的赌博机进一步缩短了不确定性的时间跨度,只要快速按下按钮,所有悬念都能即刻解决。正如澳大利亚赌博学者珍妮弗·博雷尔(Jennifer Borrell)所写,赌博中,“预期和结果快速连续发生”,于是,不确定的未来就不断地塌缩为确定的现在。[41]机器赌博者所体验的时间被技术注入了过多这种时刻,让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基于自己的赌博速度来改变时间的进程。
在机器赌博的迷境中,时间就像金钱一样也有了弹性,这折射出了当代的社会与经济生活中的一些关键要素。像“时间就是金钱”“时间稍纵即逝”“光阴似箭”等陈词滥调,其实捕捉到了一种社会现象,而机器赌博只是其中一例:资本主义社会的高速运行还在变得越来越快。E. P. 汤普森(Thompson)写道,随着工业社会的到来,人与时间的关系也有了新的变化。在新社会中,工作习惯被重构,时间不再是自己流逝的,而是像货币一样被花掉的。这种“技术条件作用下的时间感”让他隐隐担心。[42]自他写完这些文字之后,我们又经历了数字信息、通信及运输技术的崛起,它们加速了生产、旅行、消费和金融交易的速度,放在以前的时代,这种速度可能会让人惊掉下巴。前所未有地,数字技术把更多的时刻打包塞进基于服务和金融的工作、媒体、娱乐乃至私人生活,从而“压缩”了时间。[43]在这种情况下,精算型自我也必须是时间价值最大化的自我,必须保持高速,否则就不算是社会要求的那种有进取心的人,也就是说,慢的人将“落后于时代”。可以说,机器赌博业之所以能够获利,就是将这种时间紧迫性变成了一种使人堕落的产品,代价是,这一产品的一些用户陷入了成瘾。无论他们是谁,高强度的机器赌博者都体现了社会对人提出的“持续高速运转”的要求。我们的社会广泛地赞美速度,而这种态度的普遍性及背后的存在主义危机,皆由机器赌博者体现了出来。
一方面,现实世界的高速化倾向体现在了迷境和赌博者的成瘾行为中,另一方面,机器迷境以技术手段加速出来的时间感,也反向进入了赌博者的真实世界,“浸透”了他们的真实时间体验。莎伦说:“不仅是赌博的时候,所有的时间对我来说都非常扭曲。我觉得自己可以轻易地操纵时间,不切实际地觉得我能在一段短短的时间里做更多事情:在去赌场的路上顺便买日用品,在赌场时用手机预约医生,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买我需要的鞋带……我所做的一切都围绕着赌博时间。”正如勒西厄尔所写:“[赌博者]在思考自己的总体处境时,打平就是他所想的一切。于是,他只专注于眼下的每一个瞬间和下一次下注。时间跨度被缩短,他只能看到短期目标和当下正在做的事。”[44]
帕齐回忆说:“我去上班的时间越来越晚,越来越晚。在休息时间,我会问主管:‘你介意我去趟银行吗?’而这时我已经在门外了。我对时间的感觉已经在门外了。我就好像上满了发条。如果玩到一把皇家[同花顺],我反而会感到自己停摆了,因为我得等着他们来付钱给我。当我终于回去上班时,其他同事会故意去看钟表,我就想:‘你看什么表?多管闲事。’”帕齐在任何时候都想逃避时钟时间,到了她自己几乎变成了时钟的地步:她“上满了发条”;等着兑付奖金的时间里,表针嘀嗒嘀嗒走着,而她感到自己“停摆”了;回到工作岗位时,愤愤不平的同事们会故意盯着时钟看。她在本章开头告诉我们:“不赌博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想回到迷境中去。这简直是机器人生。”
机器人生在对比机器驱动的流水线和几率游戏时,本雅明捕捉到了帕齐所说的“机器人生”的一丝轮廓。“赌博者在赌博中采用的那套行为机制,”他写道,“占领了他们的身体和灵魂,因此即使在私人生活中……他们也只能做出反射式的行为……他们像自动机一样生活……完全消解了自己的记忆。”[45]在本雅明的描述中,赌博是一种“行为机制”,它占据了玩家的身心,消解了他们的经历,这与当今赌博者的自述不谋而合。“我就像行尸走肉,”帕齐回忆道,“看上去我像常人一样活动,但我并没有真正活着,因为我总是想着同一件事,心思全都在回到赌博机上。”莎伦也说:“醒着时,我一整天的活动都围绕着出门赌博来安排。晚上,我还会梦见那台机器——会看到它,看到纸牌翻动,看到整个屏幕。梦里我也在玩,在决定留哪些牌又弃掉哪些。”
在莎伦的描述中,依靠不断涌来的无数个微小“决定”,赌博机的界面“安排”了她的生活,无论她清醒还是睡着。构成机器赌博的,是一系列受技术手段调节的迷你决定,而在当今的自由市场社会,精算型自我也要面对激增的决定、选择和风险。正如本章提出的,两种决定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关系。机器赌博缩小了选择的带宽,把它缩小成了一个有规则的有限世界,缩小成了一个公式。[46]虽然赌博活动让选择翻倍,但它用数字化的方法重构了这些选择,让它们变成了一系列自我消解的重复活动,出现在原本不存在这类“选择”的地方。这个意义上,赌博成瘾者并没有逃离选择,相反,这种被机器重构之后的选择本身,导致了他们的强迫性行为。
“我沉迷于以一种整洁的方式做决定,”莎伦说,“沉迷于做一些我知道结果会怎样的事。”正如她在本书前言中告诉我们的:“很多人把赌博看成纯粹的几率,你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玩赌博机时我却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么会赢,要么会输……所以,这根本不是真的赌博——事实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地方能让我觉得还有可以确信的事,而这里就是其中之一。”。在1902年的文章《赌博的冲动》(“The Gambling Impulse”)中,心理学家克莱门斯·弗朗斯(Clemens France)同样认为“渴望安全保证的确信”是所有赌博的心理基础:
赌博者渴望不确定的状态并投身其中,但他们一心想的都是“不确定性的解决”。事实上,他们正是因为太渴望确定的信念,才一次又一次地投身于不确定性,以检验自己的安全感……因此,尽管听起来有些矛盾,但赌博确实是一种对确定性和确信感的追求,而不仅是对不确定性的渴望。[47]
赌博者“对确定性和确信感的追求”,或者用戈夫曼的话说是“对不确定结果的快速决定”,被机器赌博技术进一步放大了。[48]在下面两章中我们还会看到,机器赌博者追寻的是富有依赖感、安全感和情感平静的迷境,借此他们才能从社会、财务和个人生活的波动性中获得片刻喘息。对于当代资本主义和服务型经济来说,生活的那些核心层面——人与人的竞争性交往,代表这一交往的金钱,容纳交往行为并衡量交往价值的基于市场的时间框架——在机器赌博中都被悬置了。机器赌博捕捉到了生活的这些层面,却把它们凝结成了最基本的形式(即基于风险的互动、精打细算的思考方式和被压缩的弹性时间),并把它们应用于赌博活动之中。此时,这些方面不再服务于企业化的自我,而只是为了继续玩下去。蒂齐亚娜·泰拉诺瓦(Tiziana Terranova)描述过类似的现象,她写道,这种“凝结”与“悬置”相当于:“一种完全内在于晚期资本主义的突变。与其说它是一种广泛的文化经济逻辑的断裂,不如说是它的强化,因而是它的一个突变。”[49]
在这一突变中,社会对于“精算型自我”的要求从未被完全悬置。这种不完全性体现在赌博者在赌博中面临各种“选择”时的矛盾心理。在他们看来,赌博既解放了他们,又困住了他们;既引导他们走向虚无,又为他们赋能;既让他们安心,又充满了邪恶。在自助餐厅服务员罗拉的描述中,一方面,她说自己“在机器上休息”,另一方面,在后续的描述中,她又认为视频扑克这种毫不停歇的选牌过程控制了她的精神,“钩住”“钳住”“捉住”了她的注意力。朱莉也说过:“除了集中注意力看屏幕之外,你别无选择。除了选择留下哪些牌、弃掉哪些牌,你根本无法去想别的任何事情。”赌博成瘾者之所以迷恋迷境,正是想要从他们在日常生活面临的无尽选择中解脱出来,然而在赌博时,他们仍然深陷于“企业化的进取自我”无法摆脱的困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