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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过载 追损及游戏至死

第八章 过载 追损及游戏至死

我的每天早上都是从玩掌上视频扑克开始的——这决定了我一天的节奏。我一醒来就去摸游戏机,然后玩上三局:如果赢了两局,我才去幸运超市玩。我会鄙视自己,因为我竟然让这台小蠢机器决定我今天是去上班还是去赌博。我努力说服自己要尊重这个决定,但事实是,我还是每天都去赌博。

一天,我在停车场把这台掌机摔在了砖墙上。过了一会儿我开车回来,发现它还在,而且这鬼东西竟然还没坏。我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摆脱赌博。于是我把它作为礼物寄给了别人。你猜怎么着?有人在我生日的时候又送了我一台当礼物……我把这一台也送人了。你想要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就去做很多这种愚蠢的小事,但其实你还是根本毫无掌控之力。

——兰德尔

在赌博者的故事里,控制力到底处在什么地位,经常无法自洽。罗拉告诉我,她之所以玩视频扑克就是因为她想找回“控制感”,但后面她又坦承,她希望自己是个机器人,不需要自主的能力,而且丝毫不觉得前后矛盾。上文中兰德尔也称自己玩视频扑克是为了“决定”自己的一天,但他同时也自己“决定”不再赌博,尽管掌机会给他各种诱惑性的神秘命令。在强迫性赌博者的自述中,这种矛盾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他们寻求控制感,同时又寻求摆脱控制感。在他们与赌博机的互动中,这两种欲望保持着动态的张力。

如我们在本书前半部分所见,赌博机的编程本身就赋予了玩家实施控制的机会,其形式是选择权、选项和其他各种“电容触感”功能。而我们同时也看到,在对这些控制权的重复性加速行使过程中,玩家进入了一些沉浸状态,在此类状态中,控制感又都消失了。这可以部分归因于赌博机,因为这些机器能构造出一种虚拟的认知心理状态,其中完全没有生活中的“无解”事件和困难,即生活中的各种偶发性。而同时,玩家也参与到这种构造之中,在赌博中拱手让出了控制权。本章就是探讨赌博者如何交出控制权,以及为什么他们持续这么做。

正如上文中兰德尔的所述,赌博成瘾者的生活被控制感的起伏构成的谜团所包围。他们依次经历掌控、失控直到受控。对于控制感,他们先是拥有,而后失去,再试图重新获得,但同时还想要摆脱。在这些起伏中,我们能够发现赌博者因与赌博机之前的强迫性关系,而产生了某种合谋性的心理实质:这种心理促使赌博者滑向迷境状态,各种外在技术手段也是去适应它,并与之一同运行。在赌博成瘾者的生活及机器赌博中,控制与失控的动态有时会出现出现极端状况。然而,这些动态并非只单纯地表示了赌博者的易感性,它们也更为一般地昭示了机器赌博的典型过程和倾向。

伊莎贝拉

在三顶点问题赌博诊所的晚间治疗小组开始前几分钟,一位新成员走进房间坐了下来。她是伊莎贝拉,看上去很年轻,不像38岁的样子。她瘦瘦的,脸色苍白,穿着牛仔裤和运动衫,用一条橡筋束着淡金色的头发,戴眼镜,没化妆。她坐的椅子,相比其他人的离桌子稍稍远一点。她双腿交叉,双臂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坚定又难以捉摸。

这是伊莎贝拉第一次来,咨询师要她自我介绍。她用坚定的目光和简短的句子向我们讲话,像是在字斟句酌地写稿子。我们了解到,她是一名自由保险经纪人,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有她襁褓中的儿子,一个有轻微智力问题的妹妹,以及妹妹五年前收养的现年15岁的一个女孩——所有这些人都要她来养活。她说话时,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自我保护的克制感,这与她用词上的直率有些格格不入。

两周后,伊莎贝拉退出了这个团体。感恩节那天,她的车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被银行收回,这导致她只能待在家里,无法去工作,不得不申请福利补助。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对她进行了访谈,地点是她家,一套位于拉斯维加斯西北部一个工薪阶层居民区的三居室。我请她讲讲是怎么开始赌博的,她就把小儿子放在摇篮里,走进卧室拿来一份散页的自传手稿,这是她在三顶点治疗小组时写的作业。“我能说的一切都已经写在这里了。”她一边解释,一边递给我五页手稿。[1]

◇ ◇ ◇

我们四个孩子都在不同的州出生。我大部分童年都在路易斯安那州度过。我们家非常穷。我父亲是做房屋隔热的,每周只挣二三十美元,我们到处漂泊,生活在贫困之中:那些地方肮脏不堪,满是臭虫,人们虚伪、懒惰、抑郁,文盲遍地。但我们总觉得有朝一日能逃离这样的生活。那是充满矛盾的童年。

父亲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聪明的,但对感情一无所知。他是个酒鬼,如无必要绝不回家。他是个虐待狂,殴打我们是家常便饭。他拥有我们,我们就是他的财产,他对我们为所欲为。记得16岁时,我坐在他腿上,他想要跟我舌吻。最让我无法忍受的一种虐待是,当我学会拒绝父亲后,我发现他也在欺负我的姐姐D,而她又无力保护自己。父亲喜欢弱者,也喜欢把强者变弱。这些可能就是我家庭的全部了,我至今仍为此气愤。当我长大,能够理解发生的事,并为自己发声时,我遇到的任何人只要表现出一丁点侵犯我的苗头,我都疏远他们。

我并不想失败,但所有事只要我刚一开始做,就失败,每次失败都让我觉得自己更没有价值,然后我就更容易失败。17岁时我离家去上大学。起初我表现很好,但后来开始喝酒,在海滩上闲逛。我把奖学金搞没了,也退了学,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我在那里遇到了我的丈夫——他是某次比赛中唯一胜过我的人,于是我决定嫁给他。我花了两年时间才把他追到手。我选择他,是因为他很稳重,不欠账,有前途。他在另一个州找到了一个工作机会,他说:“你可以跟我走也可以留下,我不在乎。”我跟他去了。但事实上,我们并不相爱,这是一场无聊的婚姻,我们的感情越来越冷淡。

我们搬到了拉斯维加斯,他做起了酒吧招待。在那些迷人的女客和可卡因中,他找到了从我们无聊的婚姻生活中解脱的方法。我也找到了自己的解脱,就是赌博。同时,我也找到了报复的邪恶快感。每次告诉他我又输了多少时,我都强烈地痛并快乐着,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从他身上激起一点情绪反应。他是个白开水一样的男人,从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表露喜怒哀乐,只会拿着遥控器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视机前。但我的赌博让他生活在恐惧之中。渐渐地,我一个月输2000~4000美元已是家常便饭。我们的生活全毁了。他和我离婚,凭我的感觉,他依然无甚波澜。我们都白白浪费了六年的光阴。

然后我决定报复。我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睡觉,只要我认为他们过去曾经虐待或伤害过别人。性变成了我用来控制他人的工具。我不动真情,但他们恰恰对这样的女人欲罢不能。我自足、愤怒又聪明。我操纵每一段感情,只有一个男人开始不吃这一套,但最后我也让他哭了。我爱这种生活,它给了我权力。但它也耗尽了我所有的善良和同情心,我刻薄、丑陋、冷酷、暴力、撒谎成性——我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生命。我甚至不记得这些男人的名字。他们吸毒,酗酒,打女人,虐待自己也虐待周围所有人。他们应该自己也尝尝这种滋味,我让他们尝个够。但那段时间,我虽然活在男人的包围之中,还是感觉孑然一身。我这一辈子,迄今为止,还从未与一个男人有过互信互惠的关系。若有需要,我可以操纵男人。我非常喜欢在他们全身心盯上我、俨然把我当成他们下一个受害者时,狠狠地拒绝他们。

遇见比尔是在一家洗车行。他看到了我,喜欢上了我走路的样子。我也喜欢他走路的样子,长腿,翘臀,靓车。于是我给他打电话,和他约会。我骗过那么多人,现在所有那些谎言又落回到我身上。我现在觉得,这也算报应循环吧,谁知道呢。他和他能找到的每个女人都上床。他只说我想听的话。他比我更聪明、更世故,我需要他。我从来没有爱过他,但他让我着迷。我无法驯服这个刻薄的灵魂,我在他身上找不到控制按钮。虐待,安慰,虐待,安慰,就这样过了三年。最后我崩溃了。我大脑断片儿了两天,醒来时我大概已经死了——没有感情,没有心,没有大脑。我叫他偷走了我一切的一切。我的内心什么都没有了。我又一次成了男人的牺牲品,又被掏空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打包了自己的东西,徒步走去了北加州的祖母家。她曾是唯一保护我的人,不让任何人靠近我。我从93号州际公路走到95号州际公路,一路向北。我走了3天,脚上起了严重的水泡。到达时,祖母和姐姐D照料了筋疲力尽的我。第二年是1993年,祖母去世了。我父亲也去了那儿住,一个月后,他得知自己已经肺癌晚期,是石棉引起的。他搬进了一辆旅行拖车,看对眼了就带人上车。他利用我,我也利用他,我们彼此释放愤怒。我告诉他,他欠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一个道歉。他说他从未虐待过任何人,不明白我为什么纠结于这件事。一年后他去世了。

再次回到拉斯维加斯后,我以4.0的平均绩点取得了大学学位。我找了一份坐在电脑前录数据的工作,并接受老板的随时差遣。我们为赌场做市场营销,我要把所有的数据都做成表格,这段时间我发现了赌场所有的肮脏秘密。我的工作态度让公司不满,于是我被解雇了,但我反而觉得开心。

在遇到我儿子的父亲后,我又开始赌博,主要是为了消磨时间等他下班。在大约六个月的时间里,我的赌瘾慢慢发展到失控的地步:我每周花在机器上的钱从20美元增加到了900美元,也就是我整周的薪水。当我开始爱上这男人时,他却离开了我。后来我发现自己怀孕了,但从没告诉他。

于是我试着做自由保险经纪人,但我其实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我本应去工作,去赴客户的约见,但我感到非常恶心、沉重、筋疲力尽,所以我没去工作,而是去了赌场。我喝上一杯淡青柠苏打水后就开始玩,让自己沉入迷境,忘掉那些恶心。后来我肚子越来越大,有人就劝我不要来赌博了,否则‘孩子就要在这儿生下来啦’。如果有人吸烟并把烟喷到我脸上,我就冲他们大喊大叫:到怀孕后期,烟味就太可怕了。

我整个怀孕期间都在赌博,直到孩子出生的前几天。我会在椅子上坐十五六七个小时,周围的人都在吸烟。我的儿子会在肚子里乱动,我的腿会变得麻木。但进入怀孕后期以前,我都没觉得自己有多不舒服。我努力吃得健康些,但当我赌博时,食物根本不重要。我不吃饭,只服用抗酸剂。如果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我就把杯子倒放在机器上,然后去礼品店买饼干,因为我不想花时间坐下来吃饭——我只想回到我的机器上。

儿子出生后我也没能戒赌。我会把他扔在家里好几个小时,让我妹妹照顾他。然后,每天输光时,我会发现母乳一直流到了屁股,留下了污渍。我儿子在家里嗷嗷待哺,而我则在把一切赌光。现在我在努力戒赌,但每次我去商店买婴儿配方奶粉时,赌博机都令我不胜其扰。我试着闭上眼从它们旁边走过,但这一招并不总是有效。

我姐姐D在我儿子出生后去世了。晚期肺癌,我们都没料到。还是因为石棉,是父亲做隔热工程后带回家的。石棉沾在他衣服上带回了家,又进了我们每个人的肺里,全家无一幸免。我也随时可能得病——任何时候肺癌都可能突然爆发,然后再过18个月我就死了。我有权相信坏事会发生,因为它真的发生了,我很清楚。

◇ ◇ ◇

伊莎贝拉的过去千疮百孔,充满了毁灭性的失控。她学到的人生真谛是,依靠别人风险太高,因为别人的心意常常辨认不清,起伏不定。在她的叙述中,男女关系是一种零和博弈,其中必有一个输家。她嫁给一个男人,只因为对方在比赛中击败了她;当她发现丈夫只会“拿着遥控器坐在电视机前”时,她去赌博输钱来激怒他:这未尝不是她控制丈夫的“遥控器”。他们的婚姻破裂后,她开始“报复”。她虐待男人,直到遇到一个让她找不到“控制按钮”的。而她又把这段关系视为“报应循环”,这段关系结束时,她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当她真的爱上一个男人时,那男人却“离开了”。怀孕期间她用赌博机来“沉入迷境”,将一切清零。

在我们的谈话接近尾声时,伊莎贝拉谈到她感到自己和儿子之间有一种无条件的相互依赖,这让她很是吃惊,这对她来说是全新的情感体验。她很害怕,一方面是因为担心这段感情不会持久,另一方面是想到了自己过去的依恋关系无一不以悲剧收场:

我跟你说,虽然照顾孩子是种美妙的感觉,但你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我一生中遇到的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有权占有我的身体、思想、生活乃至我的一切,就好像他们不知道这些都属于我一样,但我努力地把它们夺了回来。然后我的儿子出现了,突然间我的身体就不再属于我,而是属于他。

话虽如此,现实却是她的儿子“在家嗷嗷待哺”,伊莎贝拉却在赌博机前任由母乳流淌,然后“把一切赌光”(包括钱和母乳)。她怕以往那些控制与被控制的动态会进入她与儿子的关系,努力阻止其发生:

儿子是我的至宝,但我也害怕自己会虐待他。我不要这么做,但这种冲动摆在那里。我没有选择,我和我父亲一模一样,很容易变成虐待狂。有时我会不知不觉变得刻薄,对人很残忍。我一直害怕这种倾向变得失控。我用理性和同理心与它抗争。我凡事都追求极度公平,永远不想占好人的便宜。这是我卖保险的原则,也是我的人生原则。

机器赌博的迷境让伊莎贝拉“感到安全,远离人群”,正如前文乔茜所说。她要远离真实生活中的各种规则和不安全感。然而,她想要摆脱的风险、损失、控制和依赖,又恰恰是她赌博的驱动力。正如我们在前两章所见,机器赌博将这些动态化约为了比真实生活更机械、更易管理、更可预测的东西。像伊莎贝拉这样的赌博者,会觉得自己虽然已经失去了对是否赌博、何时停手的控制权,但在玩游戏时还是一定程度上掌控着局面。他们体验到的控制感尽管可能很有限,却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去改变自己与损失之间的关系:既然损失不能停止或逆转,那不如自己主动一点。

自愿损失

赌博者的行为看似矛盾,其中却有线索可寻,其中一条就是赌博者经常提到,意外事件带来的损失,与他们在机器赌博中自己制造的损失,是不同的;他们感到,对不可控事件(地理距离、疾病、暴力、遗弃、死亡等)带来的损失是无能为力的,而自己赌博中的损失则尽在掌握。他们认为,赌博可以把真实生活中不可控事件带来的被动困难转化为一种更主动、可控的东西。言及人与生活中的偶发性有怎样的常见关系时,肯尼思·伯克(Kenneth Burke)写道:“如果一个人碰巧遇到了一些阻碍,那只是时运,不算是他的主动行为。”谈到赌博成瘾者想要掌握损失的主动权时,他继续写道:“然而,一个人可以把……这种纯粹的意外转化为主动的选择,就好像一个人在意外跌倒时,突然也想‘自愿’跌倒”。[2]赌瘾者经常会提到,机器赌博可以让他们把意外的、非自愿的损失转化为伯克所说的“自愿”损失,就像罗拉说的那样:“是我在伤害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在伤害我)。拥有控制权的是我。”

亚历山德拉的问题赌博发展历程,就印证了这种“自愿损失”的观点。在我们访谈的五年前,她业已成年的儿子突然患病去世了。她提到了这件事情对她的影响:

我儿子的病是我无法控制的,因为我对此无能为力。所谓“控制”,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摔断了腿,我能尽力帮他恢复——带他去医院,把骨头接好,这是我能控制的部分。但他的这个病我完全没办法,任何人都没办法。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如此没来由、没办法的事情。然后,还有赌博。

亚历山德拉对儿子的去世深感悲痛,她辞去了赌场荷官的工作,每晚都在她家附近的24小时超市“阿尔伯森”(Albertson's)赌博,直到天亮。“我在那些机器中可说是找到了避难所。赌博时,我不想……任何事。”她承认,赌博就像她儿子的死一样,“我无法控制”,但同时她又感到机器赌博赋予了她一种自相矛盾的控制感:“奇怪的是,在赌博时我确实感到自己又获得了控制感。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自己不能控制这台机器,因为那是一台电脑,但我能控制我自己的……损失。”

玛丽亚是一名社工,有三个孩子。她在自己的赌博过程中也发现了类似的“损失控制”机制。她认为这与她不断和有施虐倾向的男人交往的过程很像,让人不禁想起伊莎贝拉的叙述:

我不想听天由命地活在恐惧之中,担心他们什么时候才会露出真面目。相反,我宁愿选择那些我知道肯定会虐待我的人,我向上帝保证,我要自己选择由谁来虐待我,什么时候虐待我(边说边有节奏地拍大腿以示强调)。我特别易受危险男人的吸引,简直就好像是我主动引发了自己的痛苦,而非他们——控制局面的是我,就像在赌博中一样。

通过机器赌博,玛丽亚精心安排了发生损失的环境,正如伯克所说,她在将其“转化为主动的选择”,尽管这种主动仍必然以输光赌注告终。

在面对创伤的损失或其出现的环境时,人们有时会重演这种损失,或故意再把自己置于一个容易发生损失的情境之中。这一现象,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试图用他的“强迫性重复”理论来解释。[3]这个理论的灵感来自他蹒跚学步的孙子恩斯特。恩斯特发明了一个游戏:他不断把一个物体从自己这里扔开,然后宣布它“消失了”。在后来的版本中,恩斯特把一个拴着绳子的物体扔出去,再把它拉回来,然后宣布它“在这里”。弗洛伊德发现,他的孙子在造成物体“消失”的过程中获得了一定的满足感(游戏中“在这里”这部分对恩斯特来说似乎是次要的)。弗洛伊德猜测,这个游戏是孩子应对母亲频繁缺席的一种手段:当恩斯特宣布他的线轴“消失”时,他感到母亲的那些缺席和随之而来的被遗弃感,已经受他掌控。[4]

伊莎贝拉、亚历山德拉和玛丽亚等人的故事说明,赌博成瘾者玩赌博机,正是另一种“消失”游戏。生活中若有偶发事件让她们痛失所爱、处境恶化、剥夺了其确定性,这时,她们会试图借赌博机这一数字化的工具不断地下注再下注,以此来“重演”自己的损失。恩斯特的游戏不仅揭示了成瘾者行为的内部机制,也揭示了其外部机制,有助于我们理解赌博机是如何抑制、取消或掌控赌博者真实生活中那些无能为力的损失的。如弗洛伊德所描述的,恩斯特无法空手玩他的损失游戏,为了重演母亲的出现、消失过程,他需要儿童线轴这个人造道具,它可以被扔出去再拉回来。与这种简单的“儿童科技”相比,当代赌博机或可看作一种复杂的数字化线轴,其触感功能给了赌博者一丝控制感,控制他们珍视的、但又正在“消失”的东西。

正如前面的章节所述,赌博者为应对赌博过程中的随机得失,可以不断校准自己下注的多少,比如一次只下注1点而非5点。这么一来,他们就感觉是自己在掌控赌博点数的偶发性,而非被它牵着鼻子走。或者,他们也可以调节下注的节奏,从而感觉是自己在左右着赌博的结束时间。玛丽亚回忆说:“坐在赌博机前,我就明白自己在做怎样的交易:只要没了硬币,我就不能继续。而真正的挑战或说强迫性,在于推迟:去控制结局何时到来。”她就是这样安排着自己的经济损失节奏,从而获得一种指挥感,这是她在真实生活的其他不确定情境中无力企及的。我们在前一章见过的朱莉也发展出来自己的一套策略来左右机器赌博中的几率:

一旦你选择弃掉一张牌换新牌,机器就会以1000英里的时速洗牌,而你抽到的牌取决于你按下按钮的一瞬间,你一按,洗牌就会停。这肯定与时机有关,你必须判断正确,再动作敏捷地立时抓住时机。我想你唯一能控制的就是速度。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声音变得慢如耳语),你不知道的是它什么时候发生,但你可以控制它发生得多快。剩下的都是几率。速度是控制几率的唯一方法。

如果说几率是一种在时间的流动中让我们措手不及的东西,那么按她的说法,赌博机可以帮我们掌控它。因为在赌博机上,速度可以很快,快到让几率措手不及,让我们先发制人地捕捉到它。

超出控制

在研究过程中,我遇到很多“自愿损失”案例,其中最引人注目、最深思熟虑的莫过于莎伦的例子了。她是一位40多岁的意大利裔美国女性,近20岁时随家人一起搬到了拉斯维加斯。她的故事与我们前面看到的一样,也是在损失中寻找控制感,但她陷入强迫性机器赌博的路径,与伊莎贝拉那样的赌博者截然不同。莎伦并没有那种在生活的各种事件面前缺乏能动性的感觉,远非如此。她似乎因为有着过分的能动性而感到痛苦。她最终坠入赌瘾,是因为她的自我最大化动力及掌控生活中一切的欲望撞上了天花板。

“我要讲的不是自己总也得不到的东西”,她告诉我,“而是一个把所拥有的一切都挥霍掉的故事。”在她的讲述中,她的人生就是一场对控制感的追逐,不论是获取还是挥霍,她都要自己掌控。“我的最初计划,”莎伦回忆道,“是去文理大学拿两个学位,再进一所顶尖的医学院,然后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成功医生。”当得知暑期课程中学生获得学分的最高纪录是19学分后,她给自己安排了24个学分,光申请就被驳回了六次:“这件事从来、从来没有人做成过,也没有人认为它可能。”她奋勇发起挑战,同时还在某赌场做全职荷官,只在业余时间学习。

莎伦对掌控的欲望从追求学业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体上。她回忆说:“那时,我一门心思地想把自己改造完美。”她警惕地监控着自己的摄入和消耗,只喝有机果汁,只吃天然食品,从不让体重超过125磅。她每天跑6英里,每天早上喝啤酒酵母,知道如何排出体内的水分,知道如何增肌减脂。“我对自己的控制不仅限于外表;在体内,我也可以操纵大分子来实现氨基酸的增殖。我不会让任何毒素进入我身体。”然而有一天,她的这项事业也撞上了天花板:

当我意识到自己无法永远保持完美,无法总是强过自然规律时,我彻底放弃了。我知道我输了,因为再加码下去,我就需要去做整形手术了。我就得去特殊的健康农场一类的地方,每次住上几个月。很明显,我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单凭我的财力已经走不下去了。当我意识到我不能完全控制它时,我就彻底放弃了。

在莎伦的叙述中,她的人生轨迹出现了一个转折点,是在她意识到自己的竞赛是必败的时候,毕竟对手是自然,是无可避免的衰老和死亡。于是她的人生急转直下,滑入了强迫性机器赌博的深渊。

莎伦在别州的医学院学习的最后一个学期,她最好的朋友自杀了,她的哥哥也死于谋杀。这让她的必败之感更加彻底。在这些事件之后,她转向了新的计划:这次不是自我完善,而是自我毁灭。她精心策划着自己的损失,仿佛损失本身也是一场比赛,而她要赢得冠军。

在医学院的最后一年我格外努力,因为我知道,到最后,我无论所取得怎样的非凡成绩,都只能长久缅怀了。因为我计划了一场顶级赌博狂欢。除了我,没人知道这事。我计划了整整一年。我知道这将是一次决定性的自我毁灭之旅,这也是我那一年取得优异成绩背后的真正动力。因为在我的计划中,那年之后就不再有课程,不再有学位,我的教育就此终结。

就在午夜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我所有的责任和义务都结束了,各种变数再度涌来——我没洗澡、没换衣服,我不在乎,因为现在我进入了人生的后半场。我用(活期)支票账户里最后的800美元从“友好”(U-Haul)租了辆卡车,把所有东西都装上去,然后开车回家。我不眠不休地开过三个州,身上穿的还是在重症监护室值了16个小时班后的脏衣服。终于我把车停在了家门前,看了租赁卡车的合同后,我发现如果我能在某个时间前退车,就能得到59块的返现。于是我掀起车库门,再掀开汽车后备箱,然后把所有箱子都搬去卧室。我把它们堆成两排,在上面盖了一张床单。我套上件线衫,去还了车。然后我就离开了家,五天四夜没回。

我坐在那些视频扑克机前,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和从家里拿出来的一切。我能看到,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我迈出这一步后,十年的全日制教育就都白费了。我在情感、身体、经济和心理上摧毁了自己。

一直以来追求高效控制的定制策略失败了,而莎伦对此的反应似乎是转而去追求高效的毁灭。这种自愿“摧毁”毫无保留,似乎只有这样才配得上她痛失兄长和挚友的磨难,才能中和、消除她的痛苦。说完自己的故事后,她问我:“在你的访谈中,我算不算最糟糕的赌瘾患者?在赌瘾这个事情上,我能得个A+吗?”当然只是半开玩笑的。

在她赌博狂欢之后,莎伦在一家赌场找到了一份21点荷官的工作,她父亲曾是那里的赌区经理。她用在那里挣来的钱支持玩视频扑克的习惯,而视频扑克很快就让她生活中所有别的事情黯然失色,成了她人生中持续的例行自我消解。直到我们的访谈前不久,她还深陷其中。她告诉我:“赌博机上其实根本没有几率,因为你知道自己最后肯定会输。但这反而让你感到更安全——我甚至感觉我几乎控制了现状。这就像是个任务,我去赌场,从ATM机取点钱,然后在视频扑克机上输光。钱井然有序地转移到机器中。如果我还有钱,我很可能还会继续玩,好体验这种控制感。只不过,我把要输的钱都输光了。”

莎伦这种“自愿损失”的模式与前面提到的例子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她没有试图去管理损失的速率和时机,而是完全放弃了自己,把一切交给几率;对她来说,赌博并不是在面对人生中的痛失时为自己找回一点控制感,而是她在与“终有一死”的持续斗争中向生存的赢面屈服了。她考虑的是“超出控制”的东西,因为她最终想在赌博中预演的,并不是控制几率的可能性,而是不可能性。

◇ ◇ ◇

莎伦的故事颇有戏剧性,它表明,“掌控损失”假说尽管能解释玩家对机器赌博的投入,但也提出了新的问题。只要去观察赌博者的游戏过程,我们就会明白地发现,“掌控感”永不会来,甚至不会显现出一点点到来的可能性。玛丽亚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悲的是,你对结局的唯一真正控制只在于能让它来得快一点。”尽管认识到了机器赌博给自己的控制感不过些须,但玩家们仍在继续赌博,这意味着,我们必须重新评估怎样的“控制感”才是他们想要的,以及他们想通过这种“控制感”达到什么目标。

我们已经知道,赌博机本身在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为它不是一个被动的媒介,不仅是赌博者实践自身驱动力的一个渠道。相反,机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交互力量,它执行程序使玩家“熄火”,并在这一过程中限制赌博的可能结果。然而,机器中除了令玩家熄火的脚本之外,还有什么可以解释这种控制感的反转现象?或者,我们用亚历山德拉的话来提出这一问题:

刚开始,我可以按心意控制自己的去留,甚至可以赢钱离场,但后来事情就发展到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了。太阳就要出来时,我会问自己:“我想走的——但什么东西让我留下来了?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有个东西,有个“它”,钻到了我里面,让我一直玩一直玩……这个东西就像鬼魂附体,让人沉迷,把我拴在了那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控制我啊??

弗洛伊德也有过类似的困惑:如果说控制感是恩斯特“消失”游戏的目标,那他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一损失过程,似乎永远没有达成所愿的时刻?是什么驱使他去做这番看似徒劳的事情?

弗洛伊德的答案是:孩子重演挫败性痛苦事件的这种“机械性”冲动,暗示我们存在着“一种优先于享乐原则的强迫性重复”。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弗洛伊德提出了“享乐原则”,用来解释大多数人类奋斗背后趋利避害的动力。根据这一原则,追求满意和避免痛苦都是“生命本能”,推动着生命的生生不息。然而,恩斯特的行为告诉弗洛伊德,这种生生不息的最终目的是回到一种停歇、静止、和平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所有的需求和欲望(在他看来,这些是自我的根基)都被抵消掉了。他开始相信在孙子的游戏中,生命本能最终是为“死亡本能”服务的,后者是一套更原始的倾向,其目的是消灭生命中的兴奋,复归止息。弗洛伊德澄清说,他所谓的“死亡驱力”(有时也称“涅槃原则”或“宿命强迫”)并不是一种对自我毁灭的骇人渴望,而是体现了生命体的“减少、保持或消除内在紧张的努力”。[5]死亡驱力“超越”了享乐原则,因为它的目的不是满足或掌控自我的欲望,而是中和、释放它们,进而把自我一起消解掉。[6]因为完全的自我消解就意味着死亡,所以虽然矛盾,但“向死”或许就可以看作生命的目标。

但还有一个问题。弗洛伊德疑惑,如果上述理论成立,那为什么“生命有机体会尽最大努力反抗……可能借某种‘短路’帮自己速速实现那个‘目标’的事件”?[7]他的结论是:生命要回到止息状态,就必须将它在世界上遭遇的刺激都抵消掉,而自我保存的行为就要理解为抵消的必要步骤。换句话说,生命中看似“弯路”“绕路”的自保,正是生命要达到“和平”的终点的必经之路。所以,生命在紧张与释放之间永恒摆荡,而所谓的死亡驱力恰是其背后的动力而非阻碍。

在这个分析框架中,成瘾可以理解为死亡驱力强化到了病理程度,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试图绕过生命的迂回挣扎,从而(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借某种‘短路’帮自己速速实现那个‘目标’”。成瘾者并非真的想死(虽然我们稍后会看到,字面意义上的死亡也会在赌瘾中扮演关键角色),而是想从生存那令人不安的偶发性和不确定性中解脱出来。酒精,麻醉剂,机器赌博这样的沉浸式活动,都是强有力的手段,可以掩盖这些偶发性和不确定性,消灭认知和情感的紧张,并将自我感悬置,即实现“无我”和神奇的“物我合一”(oneness with the world)境界,我们在第六章讨论过的“完美的偶发性”也是这种境界的另一个说法。对莎伦等人来说,视频扑克游戏变成了一种机制,使他们可以不受阻碍地进入迷境的归零状态(用前文萨万药店的老虎机服务员巴尼的话说,“它更像是直接通向你的归宿”)。[8]正如精神分析学派学者里克·卢斯(Rik Loose)在谈到赌博成瘾者时所写,他们“选了一条近路捷径,近到制造出了连接短路”。[9]

这种自我消解的驱力聚成了一种失控的势头(表现为赌博者的“追损”升级),把生活推出了常规的“紧张——释放”摆荡,将其变成了“机器人生”(前一章中帕齐语)。当赌博者对赌博机提供的这种短路人生产生耐受后,生活中的“绕路”就变得更难容忍:不论是打断赌博的各种社交的“绕路”,地毯设计过于迂回之类的空间绕路,还是奖励关动画功能或赢钱后点数“蹦字”等时间“绕路”。“据我观察,绝大多数人赢钱后不会等点数蹦完。”卡特里娜说。她随后的话有点弗洛伊德理论的影子:“相反,他们会把这个过程‘短路’过去,或是不断按按钮让点数直接蹦到最后,或是直接按‘收钱’钮,或者在有些机器上可以在蹦字的过程中就投币、投钞。”我们之前讨论过“自动玩”模式,这种模式下,赌博者会放弃所有的控制,把自己全然交给游戏过程,让游戏自己玩自己,它标志着赌博者对生活中“绕路”的忍耐已至最大极限,彻底把自己交给了“机器人生”。我们还记得,莎伦最终根本不看自己被发了什么牌:“到了一个极端后,你连骗自己都懒得骗了:你就是在机器上无法自拔,只能玩到输,你就是控制不了这个……最开始吸引你的那些东西——屏幕、选择、决策、技能——都被剥离了,你接受了,确定的只有几率:最后账户上的零就是证明。”[10]

我们现在可以理解,赌博者将生活压力“清零”的欲望,可能比他们想要驯服或掌控损失的欲望更为深沉。正应了弗洛伊德的洞见,支持他们“为追求控制感而赌博”的,是把所有控制感都甩在身后的心愿。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在赌博时承受的财务损失不仅是他们追逐控制感的附带后果,更是其背后的深远目标。认识到这一点后,我们就可以更多地理解机器赌博最违反直觉的一个地方:赢钱让玩家无法忍受。阿尔文曾是拉斯维加斯的居民,后来为“逃离视频扑克机”搬到了美国中西部。在一次跨越小镇去看孩子的路上,他偶然参加了一次匿名戒赌互助会。会上,他讲了早先的一次旅行经历:有一次他要乘回家的飞机,在登机口附近玩视频扑克,并在距离登机只有几秒的时候中了6000美元大奖。虽然他上了飞机回了家,但到达中西部的机场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拥有这些奖金,这笔钱仿佛是他难以负担的累赘。“我不能接受自己赢走了这些钱,感觉事情还没完。我必须全输光,把钱还回去。所以我真去还钱了:飞回拉斯维加斯,把钱全还给了那台机器。”他这次兜圈子的旅行遵循的是他心理的“绕路”:赢钱断开了他的心理回路,而他的驱动力则让他去把这一回路闭合。

莎伦也讲过她从医学院回来后的四天赌博狂欢,结局类似。“终于输光了所有钱后,我回了家。我感到死一般的空虚和疲惫。我躺在搬来的箱子上睡觉,但是当我就像这样转头时,就在镜子里,我看到箱子旁边有三个5分币。我感到了惊人的肾上腺素飙升,有一种一切还没结束的感觉。”“是又看到希望了吗?”我问她。“不能说是希望,那感觉不像希望那么美好。那是一种‘事情还没完’的感觉——我还不能休息。当时是凌晨3点,但我上了汽车,开着快没油的车去了最近的赌场——终于把那三个硬币输掉了。”

“时不时地,”洛基告诉我,“我真希望自己输,因为我太累了,输光之后就能回家了。如果我差点输光时又赢了一把,我就会想:‘真要命,现在我还得坐在这儿把这些再输光。’”亚历山德拉也说:“输钱时,我有时甚至有种奇怪的满足感——不,不是满足,是解脱。全输光了,继续玩的选项就不存在了,我就可以回家睡觉了。”对她来说,赌博点数是刺激的源泉,让她保持清醒,所有的能量都围绕着决断;只有点数都耗尽,她才能睡觉。退役消防员皮特,甚至祷告上天让自己输光:只有输光了,他才能从决不停手的执念中解脱出来:

在机器前坐了14个小时,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口袋里没钱,车里没油,家里没吃的,但我还是走不开,因为机器里还有400个点。所以我又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直到所有点数都输光。我边玩边祈祷:‘拜托,上帝啊,把这些钱拿走吧,这样我就能起身回家了。’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不按提现按钮?我从没有过这个想法,根本没这个选项。

他解释说:“只要还有钱,我就像粘在机器上一样。就算整个地方烧起来,如果机器里还有点数,我也决不离开。我只会对自己说:‘不管了,我才不离开,除非我能把机器带走,不然我宁可先被烟呛死。’”兰德尔说:“你想按提现按钮,但做不到。如果这些钱像过去那样放在托盘里,那么拿钱走人还容易些,但它们现在是机器里的点数,你没法拿出来。”玛丽亚告诉我,有一次赌博她几次差点输光停手时又赢了一局,这又把她耍得团团转:“我赚了200块,然后输到1块,接着又赚了100块。我把这整100块都输了才走的,不输光我就走不了。”[11]

对一些赌博者来说,赢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即哲学家乔治·巴塔耶所谓的“受诅咒的份额”(accused share)——这是一种占有了不该占有的东西的感觉,让人惴惴不安,想通过交换、放弃或其他方式来摆脱它,却徒劳无功。[12]赌博成瘾者与机器的互动正体现了这一点:花光点数,还上债务,退出流通,回到零点。在亚历山德拉的案例中,不难发现她通过赌博来奋力逃避的无法忍受之感,其深层来源是什么:她赌掉的大部分钱来自她儿子4.5万美元的人寿保险赔偿金,这就是一笔“受诅咒的份额”。在儿子死前,她根本不知道这笔钱的存在。她承认,把这份痛苦的遗产输光,是她赌博的目标之一。她还记得在一台25美分机上赢得1100美元大奖时的沮丧心情:“我换了台1元机——这样就能输得更快。我用一种扔钱的架势赌博。”

我们还记得南希在第二章中向我们展示的银行对账单,记录了她从ATM机连续取款的情况,她最终在6个小时的机器赌博中花光了整个户头,这份对账单就像是把她向零冲刺的心理动力打印在了纸上。“车贷、保险、房租——我都输了个精光。一晚上之内,我在ATM机和赌博机之间来来回回四五次,花了大约五个小时才把所有钱输光。我把自己玩死了,一直玩到5分老虎机。”

游戏至死

尽管弗洛伊德在“死亡驱力”里提到“死亡”时,象征意义多过字面意义,但赌博成瘾者在讲述机器迷境的感受时,通常会提到字面意义上的死亡,特别是自己的死亡。表达方式有暗示(“确定无疑的自毁之旅”)、联想(“我宁可先被烟呛死”)、比喻(“我把自己玩死了”)、直接指涉(比如我们马上会看到的)等。在赌博者的叙述中,死亡这个主题如此广泛地存在,这意味着赌博者与真实的死亡,与死一般的迷境状态之间,都可能存在某种联系。下面我们会聚焦于这种联系特别明显的几个案例,不是要让这些案例自成一类,而是因为它们把对一种广泛地贯串在赌博行为之中的情形推到了台前:对“终有一死”的隐隐的全神贯注。[13]

提起她最糟糕的一次机器赌博经历,乔安妮说:“就像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样。”碰巧,她对“离世”的体验也相当熟悉。当我问她为什么会来拉斯维加斯时,她回答说:“其实,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医学奇迹。全世界都在宣讲我的病例。没有人相信我还活在世上。”乔安妮38岁刚过时,住院做了一个常规手术。但她六个月后才醒来,并且人已经离开原医院数百英里:给她做手术的医生上手术台时喝醉了,造成了她术后大范围的身体器官衰竭和全身感染。她回忆道:“我的缝合线全撑开了,整个肚子大敞四开。医学院的学生会专门来参观我的内脏。”乔安妮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瘦到84磅时才被空运到一位灾难性医疗方面的外科医生那里。医生对她的恐怖处境感到惊讶,怀疑自己能否救得了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接受了26次手术。她四年没有吃过固体食物,做了两次结肠造口术,一次最后阶段手术。然后她又得了疝气,又做手术在体内安装金属丝网来固定器官。现在,她的腹部全是伤疤。

“我想,经历过所有这些,我有了一种自己再也不会死的感觉,”乔安妮回忆道,“觉得自己很特别,几乎无懈可击,像是大难不死。就好像闪电击中了我,但我活了下来。怎么会有人像我这么不幸,又这么幸运?”她明确认为自己现在的某些行为与她过去与死神擦身而过的经历有关:“我发现我喜欢做危险的事,比如开快没油的车回家,一点点危险驾驶之类——我是说,红灯我当然还是会停,但我有时候转弯不怎么看。赌博也有点这个意思:就是拿自己冒险,像是拿自己的命来玩。”她继续说:“赌博机给了你这种冒险的机会,没有任何干扰来打断你。”对她来说,赌博机同时是两种手段:既通过重演帮她控制濒死经历带来的创伤,也带她进入超越一切创伤的零度迷境。

黛安的故事中也有着与死亡的类似关系。黛安40多岁,高个子,红头发,是个鸡尾酒女招待。她把自己的成瘾理解为一种宿命,这种宿命一直潜藏在她体内,赌博机只是从外部激活了它。“接触赌博机之前,我就知道自己有这个宿命,”她解释说,“所以我上瘾并不是因为机器。它们是我遇见过的最让人满足的东西,让我体内的那个东西成长起来,来接管我。”当她详细阐述这个“内在的东西”可能是什么时,一个充斥着创伤和死亡的故事渐渐浮出水面。她父母生了三男三女,黛安是老四。她的人生中总是不时出现兄弟的死亡:一个兄弟小时候就死了,另一个13岁死于吸毒过量,还有一个兄弟总算成年了,却死于博尔德高速公路上一场诡异的车祸。黛安承认:“最后这位也去世时,我并不惊讶。”这还没完:她的父亲是自杀死的,而父亲的父亲和一些叔伯也是自杀。说到这里时,她带着嘲弄的口吻:“自杀是我们家的恶心传统。”她有位表姐妹,“有五个孩子,赌博问题非常严重”,在我们访谈前不久,这位表亲刚从胡佛大坝上跳了下去。“奇怪的是,”她补充说,“她把车停在桥上,然后跳下大坝,但之后人们发现车里有2000美元……也许她觉得,只有结束自己的生命,才能不把这笔钱还给赌博机。”最后,黛安讲了自己17岁时险险逃过死亡魔掌的经历,当时一个陌生人强奸并差点勒死了她。她对我说:“知道自己被人杀过,还被丢下等死,那是种奇怪的感觉。”

她认为自己总是担心十几岁的儿子,就是和这种“奇怪的感觉”有关。“我每晚检查他三四次,看他是否呼吸正常。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会让我很紧张。”后来黛安发现,只有玩赌博机时,她才能停止这种持续的担心。“这是一种麻木的解脱感。做任何别的事都没法让我忘了儿子。”等她把钱输光,玩不下去时,儿子总是在第一时间重回她的心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而我又没在,怎么办?这总是我的第一个念头,于是我必须马上回家看看。”黛安的妹妹也有同样的强迫性焦虑。“她觉得我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知道人就是可能遭遇不幸。别家的人都以为每个人都能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好好活着。但我们知道,事情可不是这样的。”

在了解了她的生活经历之后,我们可以认为黛安之所以赌博,是为了重获对生活的控制权,逃避失去一半家人的痛苦,逃避自己的儿子可能同样被夺走的可怕预感。然而,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把赌博理解为她让自己更接近死亡那种“麻木的解脱感”的方式——在这种状态下,再无任何由头让人预期进一步的损失。这一点在她说到自己对悬疑小说的态度时可以窥见一些苗头。“悬疑小说我都是倒着看的:先看结尾,再回去看剩下的部分。我想看看作者是怎么一步步写到结尾的。”她痴迷于情节设置的时间机制,痴迷于作者把故事推向终点的迂回路径;她每个时刻都在想着结果会怎样展开,好了解各角色的结局都是怎么来的。“我喜欢及时快进,然后回来,这样每一步我都心里有数。这方面,机器赌博比真人赌博强多了,它能让我更快地快进到结束。”我们再次看到,她的表述同时流露了两种渴望:既想掌控人生,又想了结人生,让它“消失”。弗洛伊德也注意到,最终他的孙子恩斯特发现了一种让自己消失的方法:蹲下,低于镜子,让自己的镜中影像消失。某种意义上这就是赌博者用赌博机所做的事。

和黛安一样,莎伦也被生存的无常所困扰,总觉得世界随时都会大事不好。“就好像我随时都要面对毁灭的可能性一样。灰色地带、未知的东西、焦虑、预期还有随之而来的灾难……我总是在脑子里构想世界毁灭的场景。”也和黛安一样,莎伦也发现,赌博机给她源源不断的选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脑袋里不断冒出来那些危险场景。正如她在前面告诉我们的:“互动清清楚楚,参数定义明晰——我来决定留哪些牌,弃哪些牌,就这么简单。除了选‘是’或‘否’,我什么也不用做。”机器赌博将风险化约为了一种重复性的开关切换:开/关、是/否、赢/输、开/结、有/无。每次冒险,她都能立即看到结果——立即“结案”。

莎伦也试图在其“机器人生”的其他方面复制这种终结效应。比如,在睡觉之前,她必须关掉所有“偶发性之门”,把汽车的里程表“归零”,锁上家里的每一扇门窗,拔掉所有电话线。“我需要完全断开连接,”她解释道,“我把它叫作‘外在化地设定内在世界’。”像阿尔文和黛安一样,她不能容忍剩下东西——视频扑克机器里的点数,偶然从镜子中瞥见床下地板上还有三个5分币,超出她设的125磅体重上限的肉,记录每天活动的里程表上的里程数。所有这些剩余,都标志着她生活的无定和无常,其中一些还会让她想起一些重大灾难。所有这些都必须归零,否则她就无法休息。

莎伦的这种“归零”的冲动一直延伸到自己身上,这再次提示出她内心有着一种自我取消的冲动,那些控制性仪式皆出自这种冲动。她甚至常常想象自己的死。她说,那将是一次彻底、完美的消解:

有时我觉得,我的名声、我的整个存在在死亡时才会达到高峰。因为处理我的遗物会很容易,我已经把一切分门别类整理好,干净整洁。这就是我唯一的成就,因为我一生的主题就是避免痛苦和混乱。你知道有些人死后,他们的后事会是多么可怕、多么难以收拾的一团糟吗?我觉得,这种后事的混乱代表了他们人生的混乱。我死时,我在世间做过的一切都已经归档、分类、“消失”了。我甚至会留下我的寿险公司和葬礼计划的联系电话。我真觉得,等我死了,别人只要花两个小时就能解决所有事情,把莎伦从世上彻底抹除。故事结束。

莎伦的想象是,她和她造成的影响会被彻底打包,然后一笔勾销——就仿佛她从未活过。她问我:“我有没有忽略这桩难题里的重要部分?我想这样生活,这是最有序、最安全的方式吗?我也努力去发现其他生活方式中的逻辑和安全感,但我找不到。”

莎伦在视频扑克中无法自拔,这反映了她遭遇的“难题”:如何生活。而机器赌博一边让她面对几率,同时又把几率调节得让她有解决和确定之感。我们再来回忆一下她在本书开始时说的话:

很多人把赌博看成纯粹的几率,你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但玩赌博机时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我要么会赢,要么会输。我不在乎赢钱还是输钱,但有一点像契约一样确定:每放一枚硬币进去,我就能抓五张牌,就能按这些按钮,就能继续玩下去。

所以,这根本不是真的赌博——事实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地方能让我觉得还有可以确信的事,而这里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我以为它和几率之类的有关,有几个什么变量在起作用,它们随时能以某种方式引发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我早就吓死了,根本不敢赌。如果连机器都不能信了,那还不如回到一切都无法预测的人类世界算了。

莎伦对赌博机的“依赖”,带我们回到了如下事实:赌博者在机器赌博中体验到的“控制”的变迁——追求控制,失去控制,乃至极力追求超出控制的迷境——并非在单纯地表现他们此前就已经对控制有所沉迷,而本身就是这种沉迷和游戏设计之间互动的产物(用拉图尔的话说是赌博者和赌博机的“共同产物”)。赌博者的心理动力过程和机器赌博的过程之间,存在着某种类似“选择性亲和”的东西。

赌博者对机器的依赖会在赌博机违反承诺或说“契约”(上文莎伦用语)时变得分外清楚。莎伦描述了机器违反契约对她的影响:

如果机器卡币或币仓空了,我真的会感到全身瘫痪。这不是换个机器或等机械师来修的问题,我心里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个机器不行了?!?!这比洗衣机或者汽车坏了还要糟。在视频扑克机上,我无法忍受任何故障,因为它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如果机器出了故障或者没钱了,我就无法再坦然相信它或感到安全,就不得不离开这台机器,有时甚至要离开这家赌场,因为基本的契约遭到了背叛。我不得不面对此种现实:我没有控制权。这样的时刻,我的赌瘾会发作到顶点,因为我所依赖的那种行为响应,不再发生了。

我们在莎伦的话里看到,在机器故障时,暴露出易损性和依赖性的不仅是赌博者,还有赌博机。机器似乎变得像人一样:脆弱,不可靠,不可测,能够背叛。[14]

有时,这种背叛的表现形式不是机械故障,而是机器这方面似乎不愿意让赌博者好好玩他们要玩的游戏,这种游戏有着完美的偶发性,在其中人与机器融为一体。伊莎贝拉讲了这样一个例子:

在我那场赌博狂欢快结束时,我在机器旁当场崩溃大哭。那天,机器没给我想要的东西,它吃钱吃得太快了。我向上帝祈祷,它却还是吃掉了我最后一枚硬币。我泣不成声,泪如泉涌。我坐在那里想:“我也太蠢了,竟然对着一台机器哭,好像机器会在乎似的。”我知道我周围布满了摄像机,知道大家都在嘲笑我,但我哭得越发不能自已。那之后,我干脆又连赌了两个星期:我故意输掉一切,好让自己从头开始。

在这一场景中,真正紧要的是比输光赌资更重要的事。像莎伦一样,伊莎贝拉寻求的是完美的偶发性和自我的悬置。而输掉最后一枚硬币后,她发现自己像残渣一样“沉淀”回了真实世界,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现在她已经不可能借助赌博机让自己“消失”了。此情此景,她感到了强烈的背叛感,但激发出她的这种感受却是赌博机的成功,因为机器的运行正是在完成编程设计目标,将她的资产清空。相反,“崩溃”的是伊莎贝拉,她的自我消解计划本来获得了赌博机的助力,现在却被同一台机器阻挠。她的赌博停止了,迷境破裂,这揭示了她与赌博机的这场合谋是多么不对称。通过隐藏摄像机的视角看到自己的绝望状态时,伊莎贝拉才深切意识到,自己是这个现实世界中的主体。

但伊莎贝拉从这种毁灭性的清醒中重新振作了起来,甚至把此番遭遇变成了另一种从丧失中获取一丝控制感的机会:“那之后……我故意输掉一切,好让自己从头开始。”在试图自我解脱时,她表现出的动力与让她失足深陷的那种如出一辙。

◇ ◇ ◇

让我们回到亚历山德拉的问题:“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控制我?”看起来,这个“东西”既不完全在人的心里,也不完全是机器运行的脚本,而是一种双方都有贡献的混合力量。在机器赌博中,赌博业的目标是清空玩家的资产(或说实现“玩家熄火”),这与玩家自己自我消解(或说“自我熄火”)的努力形成了一种合作关系。这个意义上,机器设计的功效不在于将一种外来的腐化力量注入人的心灵,而在于它能够将赌博者心中已经存在的倾向引导出来并加以利用。正如黛安在前文告诉我们的:“[这些机器]是我遇见过的最让人满足的东西,让我体内的那个东西成长起来,来接管我。”[15]我们可以说,正如弗洛伊德所描述的,赌博机将死亡驱力的心灵机制加以凝结和利用,把人生的“悬置性回路”转变成了一条导向迷境的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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