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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盛夏(大结局)

31. 盛夏(大结局)

亲爱的何器:

盛夏又来了,在你去世一年之后。很多东西还和以前一样,四季还是四季,海也在原来的地方,只是我们经常坐的37路涨到了两块钱,司机大叔的模样又老了一些,前几天我来了北京,这个我们约定好要重逢的地方,现在只剩我自己一个人。

去年那件事结束之后,网上好多人找我,他们经常给我留言,说很多鼓励的话。有一个复读学校找到我,说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免费在那里复读。地点不在盐洋,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收拾行李箱的时候,我几乎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去了,我爸好像感觉到什么似的,一直在旁边帮我收拾,说一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之类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就什么都没说。倒是那个小男孩,突然在车开的时候叫了我一声“姐姐”,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不是心酸也不是难过,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冷漠?我不知道,这一年我最大的改变就是,我不想假装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

复读还是挺苦的,我都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做到背下那么多单词还有公式的。那段时间我几乎不怎么睡觉,没日没夜地学。对了,周言阳也在这个学校,他从监狱出来后,律师帮他申请了很多赔偿,他和妈妈搬出了盐洋。他还是想考清华,所以比以前更加努力,话也比以前多了很多,还时常借笔记给我,我们偶尔聊天,但都很默契地没有聊过关于你的事。

半个月前,周言阳跟我说他考上了,以他的性格和努力,应该会有一个美好的人生在等着他。但我的高考成绩不算太好,勉强上了二本,好在还是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学校,我才能在这样一个漫长的下午,坐在空无一人的宿舍给你写这封信。

宿舍窗户正对着一条河和一个小公园,可惜被两栋高楼挡着。这两天的晚霞都很漂亮,总是能从楼缝里露出金灿灿的光来,现在刚好有一束光打在地板上。

突然写这封信给你,是想告诉你一些好消息。

前两天老田给我打电话,说凌浩醒了,他从七楼跳下去,摔断了脊椎,一直昏迷,所以没法判刑。他现在还不能说话,但是对周围有反应,听到你名字的时候还哭了。我和齐傲雪、徐勤勤正在准备起诉材料,放心,他要付出的代价一点都不会少。

杨百聪被判刑了,故意杀人未遂,判了八年。他爸爸提了几次上诉,都被驳回了。不过已经没有什么人关注这件事了,网上的报道都很短,图片也很小,据说他的精神状况不太好,照片上已经瘦得没了人形。

还有你爸爸,他没有失明,但是视力退化很严重,没法做饭。饭店卖出去之后就在家里写食谱。我刚刚看了他的微博,好像过段时间就会出版。

至于老田,他过得也不太好,学校把他辞退了之后,老婆也跟他闹离婚,他正在竭力挽救,希望能够留下好月。

迟成家的饭店下个月就要拆,听说之后要建成一个海洋图书馆,感觉你会喜欢。总之,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让我恍然觉得命运好像是公平的。但只要一想到你,这句话又充满矛盾。

那天,我偶然读到一本写奥斯维辛的书,书里有一段话让我深受震撼,它说——

“你会不会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替代他人而活下来?特别是,死去的那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具有活下去的意义?”

我盯着这句话久久不敢移开眼睛,因为它完整地复拓下那个一直折磨我的心病:某种程度上,我是代替你活下来了,但我并没有变成一个和你一样优秀的人。

我无法停止想象那个有你的世界,电影院新出的海报、某一个旋律开始流行、商场的洗衣粉打折、一个巨星去世、几只大象迁徙、咖啡泼在身上留下痕迹,即使你在,这些还是会出现,但我们无从得知那些再也不会发生的事,比如一条尚未出生的游鲸坠入深渊,一朵云彩变成一个没被命名的字母,苔藓长在地球的中央,人们吃蓝,说着松鼠的话,在海平面上搭建家园,这些再也不会发生了,还有你漫长的、理应浪费的一生。

我记得你以前常跟我说一句话:人要是能活两次就好了,一次用来听话,一次用来反抗。

我当时并没有听懂你这句话背后的无奈,直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我似乎也回答了你这个问题:就算只活一次,也可以拥有两次生命——一次是我,一次是你。因为有很多事情,我是成为你之后,才开始想的。

如果是以前,我绝对不会独自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会反思很多东西是否合理,甚至不再害怕死亡。这也不是勇敢,而是某种隐秘的“超能力”,就是只要想到你,想到“如果是何器,她会怎么做”,很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即使是现在,你离开整整一年之后的现在,这个超能力依然在保护着我。

听楼下卖菜的阿姨说,这个夏天意外多雨,和以往的北京很不一样,没那么大的太阳,却让我觉得熟悉而安心。

我喜欢在临近天黑的时候,沿着学校旁边的那条河行走。河水并不清澈,是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盯着看很久才会发现它在流动。干涸的灰白河床上有许多一踩就碎的螺壳,垂钓的人错落坐着,挥手驱赶蚊虫。七点路灯就会亮起,每到这个时候,附近的居民都会举家出来遛狗或者散步。空气里的潮湿腥气,带动叶片簌簌而来的微风,会让我恍然有种还在盐洋的错觉。

你爸爸从小给你录的那些卡我拿走了一些,还有一部分被烧毁了。我想你的时候就会随机拿出一张,点开里面的一段录音去听。大部分都是你走路的声音,有时候是我们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滋滋啦啦的杂音后面有踢踏舞一样的雨,皱在一起的雪声,落叶碎成冰渣,蝉鸣忽明忽暗。我时常边走边听,好像你就在不远处,随时会像以前一样从后面追上来,帮我整理衣领,或者静静地拉住我的手。

昨天下午出门,太阳还未熄灭,余温照得所有人都是黄灿灿的,连水波都是金色。我站在桥上向下看,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笑声,两个六七岁的女孩互相追逐,从桥的另一头飞快地奔向我,快撞上我的时候又敏捷地躲开,然后拍着手咧开嘴大笑。那一瞬间,真的像极了我们童年的某个场景。耳机里刚好传来我们小学五年级放学一起回家时的一段对话,那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聊到死亡,你含着奶糖一样的声音问我,俞静,你下辈子想当什么?

我说,一根路灯吧,开心就亮,不开心就不亮。

你过了很久才说,我想当一只海鸟。

何器,愿一切已经成真。

俞静
202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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