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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灯火

【番外】灯火

俞静,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早在我爸爸带我找你之前,我就想和你交朋友了。

那时候你是班长,所有人都听你的,费老师都没法让我们喝牛奶,你总是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小游戏让我们喝。我还记得你总是喜欢穿一双蓝色的帆布鞋,跑起来像踩着两只蓝色火焰的风火轮,两只大眼睛藏在碎发后面,好像时刻都在想着什么。而我吃的那些药总是让我晕乎乎的,时常记不清自己在哪儿,更别说黑板上的那些数字和字母了。

那时候我爸妈一点都不指望我能考上大学,觉得能识字就行。所以回想起来,那是我人生中最轻松的一段日子吧,不是为了某个目标活着,可以肆无忌惮地睡觉,不想听课就趴在桌上,看阳光穿过树叶打在墙上形成的亮片圆洞,或者盯着乱糟糟的积木在脑海里搭着,亦或是找“脸”——我能从桌子的花纹、窗棂的铁锈、剥碎的蛋壳、墙上的脏污里看出各种各样的“脸”,这后来也成了我们之间最喜欢的游戏之一。

我时常看到你在窗外跑来跑去,就算是一个人也玩得很开心,现在的你已经忘了吧?长大之后你沉默了很多,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把这个快乐的小孩装进了沉闷的木壳里。那时候,我喜欢闭着眼睛,从一堆结着汗水的笑声里辨认你的声音,直到有天,你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你吃的是什么药?我可以尝尝吗?”

我慌张地看着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摇摇头,继续趴着。我好后悔没有和你多说几句话,幸好后来我爸爸带我去找你,我才没有错失和你成为朋友的机会。

那时候我还不理解什么是朋友,只能一点一点辨别你出现后我生活里的变化。比如以前我做游戏总是落单,只好默默躲到一边去,而现在,会有人第一时间冲到我身边,把我拉到最中央的位置;比如你得知我因为舌头短发音不清楚,不仅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逼着我练好,反而告诉我,“你说不清楚也没关系啊,你可以唱歌,唱歌就没必要吐字那么清楚了,说不定还能比别人唱得好。”如你所见,我现在唱歌很好听;再比如放学后,我也不是一个人在教室里等到天黑了,你会趁着这段时间拉我去附近的地方冒险,去废墟捡“破烂”,或者再远一点,去沙滩教我用弯沟法捕鱼。

有一件事你一定忘记了,因为我跟你提过几次你都没有反应,但那是我们第一次接近死亡。

那天放学,我们在废墟捡马赛克瓷砖,因为捡得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那个人突然大吼一声“你们是谁!”我们赶紧回头,发现一个高大的流浪汉正举着一根长长的凳子腿,一脸怒气地瞪着我们,“你们为什么偷我东西!这是我的家!”

我们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我能感觉到你正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着我的手,拉着我退到墙角,把我塞在身后。那个流浪汉一步步逼近,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用凳子腿对准你的头准备敲下去。我吓得闭上眼睛。接着我听到一声哀嚎,是那个流浪汉发出来的。我睁开眼发现流浪汉倒在地上,你正在用刚刚捡的马赛克瓷砖猛砸他的眼睛,边砸边对我大喊,“快跑!”

后来我们安然无恙地回家了,但是直到晚上我还在后怕,一遍遍想象那根棍子砸在你头上、血溅到我脸上的场景。我至今仍不知道你当时在想什么,万一那根棍子真的敲下来怎么办?你明明也很害怕,手心都是汗,为什么还会一动不动站在我的身前?

总之那天晚上,我默默做了一个决定,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动不动地站在你的身前。

这是一个漫长的练习过程,请原谅我的两次胆怯,一次是小学毕业典礼,明明是我的灾难,最后却害你挨了打,我只会哭,但无法替你做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弥补。另一次就是初中那条小巷,尽管不知道是你,但我还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起来祈祷正义降临。从那以后我知道,正义不会自己降临,它就在那里,需要我们自己靠近。

好在,我还是做到了。我本无野心对抗什么黑暗,只是不想让这些人和事继续腐蚀你的余生,我希望可以为你做一些事,让你可以像小时候一样无忧无虑。

只可惜,没法亲口告诉你了。

大海吐出一口气,沉重而炙热。我感到五官空前地敏锐,甚至提前闻到了夏末的气息,海水轻车熟路地蔓延进这条木船的缝隙,海藻舒展飘荡,如同我投降的裙摆。海浪带来了死亡靠近的声响,奇怪的是,它并不刺耳,反而让我恍然有种漫步童年的错觉。窗户外卖豆腐的吆喝,拆糖纸的脆响,风扇吹动海报嬉戏,铁铲在热油里穿过,树影揉碎在日记本里的泪滴,孩子们互相追逐笑闹,夜幕降临在电线杆上,空中一片嘈杂,这些声音勾勒着我的生命纹路,模糊了记忆与幻想的结实壁垒,平凡而静寂。

这就是死亡吗?

我们想象过的“总有一天”,难道就是今天吗?

可是俞静,我好想活下去。如何现在给我力气离开这个船舱,我宁愿大病一场,失明失聪,断手断脚,我也想再次回到那个有温度的地方,余生当一个铺床单的、浇花的、钉扣子的、磨钥匙的人,而不是成为一句“可惜”、一场演讲、一个化名和一个数字。

但是你问我后悔吗?

俞静,以我对你的了解,今天之后的某些日子你一定会深深自责,反复追问,究竟在哪个节点停下脚步,可以让我不出现在这里?

倘若阻止我来这场同学聚会?倘若从一开始就不让我知道这件事?倘若高中没有和我重逢?倘若没有那一场在小巷的错肩?倘若不把刀子抵在迟成的脖子上?倘若五岁那年拒绝和我做朋友?倘若我们一出生便幸福、被爱、被保护,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此刻的我们或许正坐在离这里不远的沙滩上,聊着跟未来有关的事。

不,都不会。

回到任何一个节点,我们依然会做出和现在一样的决定,因为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不是我们。所以,这一幕可能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但我有种盲目的乐观,觉得这个夜晚不会是整件事的句号,而是开端。我知道你会在接近真相的那一刻理解我此刻的心情,知道我即使对人间有着千般眷恋,也从未后悔成为那个站在你身前的人。终于一天,你的勇气会战胜悔意,因为你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你一样。

所以这就是死亡吗?不留余地,执着而缓慢地靠近,但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去思考那些尚有遗憾的事。我想再吃一顿苍蝇街的烧烤,看完那个美剧的结尾,再看一次火烧云,再唱一首歌,或者去大学的古树下坐一坐。我忘记了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早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或许会紧紧地抱住你,亲口告诉你要好好活着,永远不要难过。

但是死亡唯一的好处,就是即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想不出最完美的告别。所以这个时刻,我躺在这里,静静地接受大海把我所有的痛感一点点松开,木质棚顶的几道刻痕像一张微笑的脸。远处的跨海大桥上,一排整整齐齐的路灯亮着,它们眨着鱼鳞一样的眼睛,穿过逐渐厚重的海水,睡眼惺忪地与我告别。我突然记起你曾经说想当一根路灯,多好啊!

你亮着,黑暗就缺了一块。

你熄灭,黎明就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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