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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拧紧

29. 拧紧

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晚自习,黑板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作业,连后排的人也开始翻书了,整个教室弥漫着一种默哀的氛围。

老田从后门走进教室,把三模排名表贴在了黑板旁边,悄无声息地转悠了一圈,撂下一句“在每一道错题旁边写清楚犯错原因,拿回去给家长签字”就出去了,教室里的抱怨声像风吹荷叶,凌乱乍起又很快恢复平静。

杨百聪盯着自己的试卷看了五分钟,然后从笔袋里拿出马克笔,把“盐洋市高三校际联考(三模)数学试卷”这行印刷字涂成一条黑黑的粗杠,在上方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遗书”,接着又在下面写了一行小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凶手就是这张试卷。”

他认真地对折,叠成一个方形的纸包,从桌洞里拿出一个阿尔卑斯棒棒糖的小铁盒,把“遗书”放进去。

里面已经有十几封“遗书”了。

下课铃声响起,很多人瞬间冲到黑板旁边看排名,杨百聪默默收拾书包,推开人群走出去了。他不想看也不用看,因为周言阳肯定又是第一,自己又在十名开外。

经过食堂的时候,杨百聪买了个肉夹馍放进书包。他知道,今天晚上的饭他吃不好的,母亲会各种使脸色抱怨,父亲杨顺民会拿筷子一下一下敲着他的碗沿,说“杨百聪啊杨百聪,你就是洋相百出,百无一聪。”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下半句,“你看看人家周言阳,吃糠咽菜聋一只耳朵都能考第一,咱家虽然不怎么有钱,但也没少你吃少你穿吧?你考这两个分对得起谁?”

每次听到这句话,杨百聪的耳朵都嗡嗡的。他宁愿父亲打他一顿,往死里打,也不想听见他拿自己跟周言阳比。然而杨百聪知道,只要他活着,这种比较就不会停止,还会变本加厉。现在和周言阳比成绩,将来就会比大学、比工作、工资、房子、老婆、孩子、孩子的成绩……永无止尽。

因为周言阳是杨百聪的表哥。

幸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两个人也都很默契地没有跟别人说过,周言阳大概是觉得没必要,而杨百聪是怕这种“比较”还要蔓延到学校、课堂,那他就真的要窒息了。

这种窒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初中,因为在初中以前,他们兄弟俩的位置是倒过来的。

老杨家有两个孩子,大姐杨顺芳就是周言阳的母亲,从小就长了一副苦相,干巴巴的,吃多少玉米糊地瓜干也胖不起来,上完小学就跟着母亲在码头上卖货,宽阔的薄衫长裤罩在身上,海风一吹就只剩头和脚还在原地,其他部分都在呼啦作响。二十岁出头就认识了船员周亚军,周亚军天天往杨顺芳的货摊上送船队刚打上来的新鲜海货,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

那是船队最风光的时候,船员待遇也好,周亚军提亲给足了老杨家面子。谁知道结婚没两年船队就解散了,周亚军用补偿款和这些年攒下的钱买了一艘木质渔船,当起了渔民,凭着精壮的体力和经验,头两年还算可以,但是单干毕竟不如团战,又累又苦,风险也大,周言阳出生后开销一下子大了好几倍。再加上木质渔船在水里泡久了,木缝吸饱海水,船身就不稳,一个大浪过来比海盗船还晃,有时候还会把刚拉上来的海货掀回海里,日子就更紧巴了。好在杨顺芳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精打细算,几年下来,没存下什么钱,但也没欠钱。结果周言阳三岁那年查出来右耳失聪,不管是治耳朵还是戴助听器都得十几二十万。

那段时间,周亚军经常一个人躲在船上喝闷酒,皮肤晒得跟老渔船一个色儿,喝多了就要出海,说要多赚点钱给儿子治耳朵,谁劝都不听。周言阳五岁那年,周亚军出了趟远海,三四天没联系上,海警都出动了。没过几天,船找着了,但人没了,船底破了个大洞,船舱里的锅碗瓢盆被掏得一干二净,挂满了海藻螺壳,泥沙淤积,腥臭弥漫,像个从深海里捞出来的墓碑。

按照杨顺芳的意思,这船还是留下了,用好几根铁链拴在离码头不远的废弃渔场,那里鲜有人去,清净得像个墓园。杨顺芳从小就跟周言阳说,你爹人没了,这船就是你爹的坟,他是因为你死的,争口气,别让他白死。

周言阳越长大,越明白母亲话里面的另一层意思——别让杨顺民那家人好过。

因为父亲出海那天晚上,先带着两斤咸鱼干去了趟杨顺民家,想借十万,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开口求人,结果不知道杨顺民说了什么,周亚军那天喝得酩酊大醉,非要出海不行。

虽然说周亚军不是杨顺民杀的,但人死了,总要有个地方安置恨意。再说这口气,杨顺芳已经憋了几十年。

杨顺民只比杨顺芳小一岁,从小就是个大胖小子,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上,他裹得像个豆虫,坐在父亲的腿上,跟竹竿似的父母和姐姐相比,像是捡来的孩子。

小学的时候,杨顺民学习不算好,唯独算数算得快,一百以内的加减法小胖手一扒拉就算出来了,一到过年有亲戚来串门,杨顺民都要被叫出来表演算数。“神童”的帽子一扣,老杨就下了个决心,砸锅卖铁也要供杨顺民上大学。所以杨顺民从小就没洗过一个碗一件衣服,他只需要学习,哪怕犯了天大的错,只要说一句“我晚上还得写作业”,老杨的巴掌就会收回去,碗里还能多一块肉。

就这样一路宠到高考,杨顺民使出吃奶得劲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的本科,学会计。拿到通知书那天,老杨老泪纵横,宴请全村,说这么多年辛苦没白费。那一天,杨顺芳跟着母亲在院子和厨房穿梭了一整天,连口热饭都没吃上。

杨顺民毕业后,老杨托关系把他送进当地一家小银行当柜员,熬了几年终于熬到了一个管理部负责人的位置。老杨去世的时候,立了遗嘱,所有遗产给杨顺民,还给他留了一句遗言,“以后,多帮衬帮衬你姐姐,她命苦。”

杨顺民听了父亲的话,这些年没少“帮衬”。在杨百聪上小学那会儿,每到逢年过节他都会带上杨百聪去给杨顺芳一家送东西,杨百聪穿不下的衣服鞋子、单位多发的盐油米面、用不着的家具电器、不值钱的挂历赠品,每次都轰隆隆装好几大袋。杨顺芳会收,嘴上也说着谢谢,但两家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帮衬并非出于承诺或是同情,而是一种优越感。杨顺民每次上门,都会特意带上杨百聪的成绩单和他这一年参加某某演讲比赛、书法比赛、画画比赛的证书,花上半天时间夸儿子随自己,从小就爱学习,争气,说不定是个画家苗子。

他当然知道杨顺芳没钱送周言阳学特长,他想看的就是姐姐脸上那种羡慕与嫉妒交织的复杂神情。这种神情伴随他长大,戒不掉了。

每到这个时候,周言阳就会默默躲到一边,故意用右耳朵对着他们。这样既可以保持礼貌,又可以屏蔽掉这些不想听的声音。兄弟两人也几乎从不交流,在杨百聪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周言阳家总是很臭,白衣服走几步就蹭脏了,沙发也是潮潮的,有股咸鱼和烂苹果交织的腐味,以至于他每次待一小会儿就要跑出去透透气。

他不知道,这些微小的蹙眉和看似正常的举止,都如钢刺般默默刻在了周言阳的眼里。

周言阳是听着母亲的抱怨长大的,一度他也非常痛恨不公的秤砣为什么要砸在他们家。但是他越长大越觉得,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他当然理解母亲的恨意,也理解舅舅的傲慢,可那是上一辈人留给他们的恩怨种子,不浇灌自然就会死掉,为什么还要日夜栽培成伤人伤己的荆棘?可他不敢和母亲说这些,他知道那些毫无新意的絮叨是母亲给自己心里那道口子贴的创可贴,没什么用,但总比没有好。

所以周言阳想得很清楚,既能治好母亲心病,又能把自己带离这种境地的唯一途径就是学习。学习,是一个不需要被出身决定的事情。只要考出去,就能跟母亲永远离开这里。

杨顺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优越感会断在儿子这里。

初中之前,杨百聪还一度戴上了三道杠,毕业考试也不错,和周言阳进了同一所公办学初中,排名前十,而周言阳的排名两页纸都找不着。但是从初二开始,杨百聪的成绩一度掉到了几十名开外,然后就像老牛拉破车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动了。周言阳却恰恰相反,初二之后,成绩跟个子一样突飞猛长,不仅远远甩下杨百聪,还时不时能冲到前三榜。

初三开学,全校中考动员大会,学校给全体初三学生分了类,以现有成绩为基准,中考稳过的发绿徽章,需要拼一把的发黄徽章,可能要考虑去职高的发红徽章。

杨顺民从教室出来,看了看手里的黄徽章,连同杨百聪的成绩单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杨百聪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迎面撞上了戴着绿徽章的周言阳母子俩,两家人随口寒暄了几句,还没聊到成绩,杨顺民就借口走了。那种自豪和扬眉吐气的神情他太熟悉了,只是他从未想过,这个表情有一天会出现在杨顺芳的脸上。

那天以后,杨顺民对杨百聪的失望终于引爆成焦虑。两家人的走动也变少了,但“周言阳”这三个字却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了杨百聪的耳边——

“周言阳数学能考满分,你为什么连个公式都记不住?”

“买衣裳?周言阳有几身新衣裳?你就是脑子里净想这些学习才不好的。”

“还看电视!还偷着画画!有这个功夫能不能学学周言阳?人家吃饭都在看书!”

“你能不能给老子长点脸?你想下半辈子被周言阳压着?”

“周言阳中考第一志愿是实验高中,你要是考不上就别回来了!”

“人这一辈子就是在一根树上爬,往下看都是脸,往上看都是屁股,你想看脸还是看屁股?”

……

杨顺民似乎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出口,无论是被领导打压、被同事挤兑、被客户羞辱,还是买菜少找了钱、天气不好、饭太咸,都可以一股脑地扔进“都是因为你学习不如周言阳”这个深不见底的大缸里,再扣上一个“就等着你出人头地”的水泥盖,跺两脚。这种畸形的恨意一圈圈拧下来,越拧越紧,成了杨百聪一想就能疼一身冷汗的紧箍咒。

中考前夜,杨百聪跪在自己的课本前,把能叫得上名字的神仙都求了一遍,甚至愿意拿出一半的寿命去换考进实验高中的资格。不知道哪个神仙好心,被他的恐惧打动,让他压线进了实验高中。

可是高中的课业压力和风起云涌的竞争是初中的数倍,想要挤进班级的婆罗门阶层,绝不仅仅是努力就可以达到的。杨百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辈子没下过水的人,突然要和一群游泳冠军抢一条鱼。而那条鱼时不时就会自己游到周言阳的手里。

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羡慕起周言阳的苦难,他觉得周言阳的优秀就是苦难带来的,失聪的耳朵、早逝的父亲、苦难的童年、粘满泥点子的布鞋,书上不是说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周言阳那种置于死地而后生、绝无退路的拼劲儿,平顺长大的人很难靠想象获得。一定是这里出了问题。

所以杨百聪也开始了某种隐秘的“自虐”——不让自己吃饱以保持清醒,大夏天跑完操故意不脱外套,走到哪里都抱着书,晚上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做题到凌晨。他甚至想过要不要把耳朵也弄聋一只,这样就可以屏蔽掉杂音,让自己更加专注,后来觉得太疼就放弃了。他在网上搜到一个叫“米度狗”的耳塞最好用,所以囤了好几盒,走到哪里都戴着。

这样持续了一段日子,他的成绩果然有所回报,一度挤进了前十,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为了能加快这个进程,他又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周言阳的成绩下滑。

他知道周言阳和何器谈恋爱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讲题,所以偷偷写了小纸条给老田打小报告。没过几天,何器的爸爸来学校找了周言阳好几趟。这件事确实对周言阳造成了影响,但他除了话越来越少,脸越来越阴沉之外,成绩依然像钢铸铁打般纹丝不动。

那就只能利用“鬣狗帮”了。

“鬣狗帮”一般不惹好学生,那阵子迟成突然搞起小黄文征文,挑了几个宿舍的男生来写,原本绕过周言阳了,结果杨百聪跑去说周言阳骂迟成猥琐,迟成最讨厌别人说他猥琐,所以找人把周言阳堵在厕所打了一顿,还逼着周言阳必须写一篇出来,命题作文,就叫《海边奸杀日记》,女主角是何器,写不出来未来一个月都不会让他睡好觉的。周言阳默默权衡了一下,还是写了。他在网上随便找了一篇,但是没写名字。杨百聪趁他没交之前,偷偷模仿他的笔迹把何器的名字写上了。

没过几天,这个本子被俞静和何器发现。就算她们不发现,自己也会想办法让何器看到。果然,两人彻底分手,周言阳为此消沉了很久。杨百聪的成绩史无前例地逼近了周言阳,为此杨顺民破天荒地夸了他,还说,要是高考也能超过周言阳,就不干涉他报志愿。

胜利的喜悦从未如此逼近,再逼自己一把,拧到高考,未来的人生就会和自己的期待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所有的一切,都会毁在一枚小小的耳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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