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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鳞片

28. 鳞片

摄影机红点闪烁,正对着一个女孩清晰而坚定的面庞,她清了清嗓子。

“大家好,我叫徐勤勤,是盐洋市实验高中高三27班的学习委员。2020年3月19号晚上第二节晚自习课间,凌浩以给我内部学习资料为由,把我骗至操场,在他的后备箱实施强奸。事后威胁我,如果敢告发,就不让我高考。我当时很害怕,因为我爸身体不好,我只有这一年的机会,所以、所以就没有……”徐勤勤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稿子,突然读不下去了。

女主持人看了看不远处的摄影师,摄影师心领神会,准备关掉摄影机。

“不用关,”徐勤勤迅速从桌子上抽了一张纸巾,把眼泪抹干,“我在哭这件事情上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今天来,是想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说出来,愤怒、害怕、崩溃,一点都不剩地说出来……”

女主持人点点头,摄影机继续录着。

“你刚刚说,你现在还是会害怕,对吗?”

“对。哪怕是现在,我坐在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地方,坐在这个全是人的咖啡馆,天气晴朗,你们在我对面,我还是会害怕……你知道吗?我高考之前都没有因为这件事大哭过,有个念头堵着我的眼泪,就是‘只要考出来就好了’。但是当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晚上,我在宿舍哭到半夜,我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结果发现没用,那件事对我的影响是很细微的。比如说,我现在在哪里都要靠着墙,特别讨厌有人站在我后面,就算是坐地铁,我都会找个靠墙的地方紧紧贴着。我总是梦见,有人突然从背后冲过来捂住我的嘴……”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站出来呢?你不怕被更多人知道之后,你的生活就被打乱了。”

“因为俞静,因为她先站出来了,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徐勤勤低下头,“说实话,我也是看到那段视频才知道,原来受害者不止我一个人……他们当时也是利用这一点吧,笃定我们不会跟别人说,笃定我们这些只能靠高考才能走出那里的人,会把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你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希望我们后期不要把你的名字处理掉或者变成化名,为什么?”

“因为害怕名字被曝光的人不应该是我们,而是凌浩和迟成。”

“据我所知,这次举报行动是三天前开始的,为什么现在站出来?”

“因为我知道网络的力量有多强大,也知道一件事从发酵到消失有多迅速,所以,我选择现在站出来,就是希望这件事的热度不要降下去,希望越来越多的人去关注和讨论这件事。”

徐勤勤把目光转向摄影机的正中间,目光像一柄利剑,“我在此请求大家,帮帮我们,这一次,不要再让他们跑掉了。”

凌典教育大门口被记者和市民围得水泄不通,空荡荡的大厅站着一排保安,没有任何人要出来的迹象,记者们只好先把镜头对准前来抗议的家长。

一个中年男人脸颊皴红,有些不习惯地对着镜头说,“凌典教育老板的儿子是个强奸犯,我女儿17岁,你让我怎么放心让孩子继续在这儿学啊?”

“就是!自家儿子都管不好!有什么脸教育别人家孩子!”

这些愤怒的父母们挥舞着拳头,七嘴八舌喊着“退钱!”“给说法!”“赔偿!”“倒闭!”

“出来了!”

一个眼尖的记者看到身穿黑色大衣、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庞恩典低着头疾步走出大厅,人群瞬间散开,又像蜂群聚拢而上。两行保安手拉手拼命挡出一条窄窄的通道,庞恩典弯腰迅速走过。

摄影机话筒掺着各种声调的诘问相互碰撞——

“你一直知情吗?你有没有故意替儿子隐瞒罪行?”

“你觉得学生在你这里上课安全有保障吗?”

“市长要求彻查这件事,并撤销凌典教育优秀企业的称号,会对凌典教育上市造成影响吗?”

“你有什么话要对受害者女孩说?”

“你觉得你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还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你如何看待网上……”

庞恩典钻进汽车,砰一声关门,把一切都隔绝在外面。话筒磕碰车门,手掌拍击玻璃,像冰雹砸在棺材上的声音。

她深深叹了口气,摘下墨镜,露出一双疲惫而愤怒的眼睛。

车子走到拐角,她看见“凌典教育”的logo——她的“头像”被愤怒的人群扯下,踩在地上。

格林壹号707庞恩典家。

保姆手足无措地站在凌浩房间门口,见庞恩典进来,连忙迎上去,轻声说,“一个小时了,怎么敲都不开门。”

庞恩典点点头,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没有声音,庞恩典轻轻敲了敲门,“凌浩,开门,是妈妈。”

还是没有声音。

“凌浩,有什么话先出来说,听到了吗?这个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但是你得先面对……”

里面传来轻微的咔哒声,接着是窗户拉开的声音。

“凌浩!你要干什么!”

庞恩典左右看了看,抡起一旁展示架上的一座天然太湖石,高高举过头顶,用力砸向门锁。

咔嚓一声,石头碎成好几半,锁也掉了,庞恩典立刻大力撞开门。

屋里一片狼藉,目光所及的的东西都砸碎了剪碎了,电脑开着,不停地弹出消息。

凌浩赤身裸体地站在穿衣镜前,一脸平静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他从镜子里看到庞恩典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笑了一下,转过身,向庞恩典举起双臂。

“妈,你知道现在多少人想要我的身体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指尖,“有人想把我的手指头切了喂狗,有人想把我的皮扒了,筋抽出来,把血放干,还有人想把我凌迟,刮三万刀……”

凌浩嗤嗤地笑起来,“我就是有点纳闷,网上那么多人,就这么点肉,够分吗?”

“凌浩,你冷静,你先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我们再想办法。”

“我很冷静,特别冷静,现在不冷静的应该是你……”凌浩背过身,继续看着镜子,“……选儿子呢,还是选公司,好烦啊……”

“凌浩!你在说什么!”庞恩典怒而上前。

“你别过来!”凌浩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把水果刀,放在自己的大腿动脉处,“你靠近一步我就划下去!”

庞恩典立刻停步,慢慢后退,靠在桌子上,把他的电脑合上。

“儿子,你听我说,你人生还长,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妈妈会帮你度过去的……你是初犯,再加上自首,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的……”

凌浩冷笑一声,“我果然没猜错,还是要公司。只要我道歉,公司声誉还能保住一点,只要我坐牢,还是你庞恩典的功劳……”

庞恩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先听我说完,”凌浩挠挠头,走到飘窗坐下,手里玩着刀,“其实你一直很恨我吧?从我出生开始。我爸跟我说过,你当时差点就评上系主任了,结果我出生了,你就丢了资格,不然凭你的能力,早就干到校长了。哦对了,要不是为了辅导我上学,你怎么可能会把一手打下来的公司让给我爸管理啊,那个人比我还没用,如果不是他闹的那出,凌典教育也早就上市了……你也就不用动手杀他了。”

“你在说什么?”庞恩典面容冷峻。

“心梗发作?他天天健身,每隔几个月就做全身体检,要是心脏有问题早就查出来了,怎么可能因为心脏问题掉下去?”

“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觉得是我杀了你爸?”庞恩典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凌浩没有说话,死死盯着她看。

“你爸确实不是心梗,”庞恩典向前走了一步,“他是自杀的。”

凌浩的刀顿在手上,静静听着。

“你想听真相是吧?好我告诉你,那段时间因为他自己搞出来的破事,公司一落千丈。说实话,哪个公司不会经历一些风风雨雨啊?我想不通,就是一个丑闻而已,有什么过不去的,崩溃成那个样,还说是因为我……”

庞恩典冷笑一声,挽起裤脚,指着一道长长的伤疤说,“这个,用花瓶砸的,鼻子,骨折三次,头发薅秃了好几块……你不知道吧?因为你一回家他就停手了,所以喝醉头脑不清楚都是放屁!”

庞恩典深呼吸一口,试图冷静下来,“就这样,我都没离开他,还鼓励他我们从头再来,大不了先申请破产,养精蓄锐东山再起,他就疯了,说我要害他……”

庞恩典低头冷笑,“出事那天,全公司的人罢工,我劝他去给大家当面道歉,先度过内部的危机,他说让他想想,然后在阳台抽了三根烟,我一回头的功夫就跳下去了。凌浩,我不告诉你真相,是知道你从小就崇拜他,我不想……不想让你失望。”

凌浩双手颤抖,紧紧抿着嘴巴,大颗的眼泪掉在刀刃上。

“先把刀给我,儿子,”庞恩典慢慢伸出手,“别像你爸爸一样,好吗?”

凌浩慢慢抬起头,“妈,你爱我吗?”

“我当然爱你。”

“如果我说,我跟我爸是一样的人,你还爱我吗?”

庞恩典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说话。

半晌,凌浩笑了一下,把刀扔到地上,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大口呼吸了几次,回头指了指楼下,“妈,你看,我从来都没有收过这么多花,真好看。”

凌浩突然踏上阳台,拉开窗户,“妈,你不是最喜欢看我变魔术吗?我再给你变一个吧!”

没等庞恩典反应过来,凌浩瞬间仰面跌下阳台,急速坠落,重重地摔在一堆写着“凌浩去死”的花圈上。

俞静和老田因为“绑架”迟成并直播的事,被拘留了几天。他们从派出所出来那天,街道上站满了前来支持他们的人。

那天很冷,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口罩,耳朵和手被冻得通红,大家沉默而有序,高高举着标语和横幅——“性侵可耻”“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Girls Help Girls”“正义会来”“受害者无罪”……

俞静边走边朝大家鞠躬,她的目光突然停在一个女生的脸上,是齐傲雪。

齐傲雪摘下口罩,无声地用嘴型说,“谢谢你。”

俞静坐上老田的车,目光失神地看着外面。老田时不时从后视镜看看她。

“回家吗?”

俞静垂下眼睛,“我没有别的地方去。”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继续回那个学校?还是……复读?”

俞静没有说话,她看到一只小虫子困在车窗玻璃边缘,走投无路的样子,她刚要伸手碾碎,又停下了,打开车窗把虫子放了出去,一阵寒风哨声一样钻进车里。

“何器应该希望你继续读书,把她其他没做完的事做完,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

俞静朝手心哈了口气,从兜里拿出手套戴上,习惯性卷了一下边。

老俞家的不锈钢大门开着,俞静推门进去,看到房玲做了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老俞坐在炉火旁沉默地添煤。屋里暖烘烘的,热得俞静的耳朵有些发痒,小婴儿在一旁的摇篮里静静睡着。俞静没说话,转身走向卧室。

“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和我们说呢?”

老俞冷不丁问了一句,俞静的背一僵。

“哪件事?”俞静转过身,冷冷地看着老俞,“是我变成何器去报仇那件事,还是我被凌浩强奸那件事?”

“哎哎,别说!不好听!”房玲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你看,你们连听都不敢听,跟你们说有什么用呢?”俞静抿住嘴巴,“我累了,先睡一会儿。”

俞静推开门,发现屋里竟然被收拾成了自己的卧室。墙上挂着她的高中毕业照和奖状,何器送自己的那只海螺摆在床头,桌子上放着她破破烂烂的课本和一个没有拆封的《盐洋市实验高中2020级毕业纪念册》。

俞静关上门,坐在床上,闻着屋里熟悉的气味,耳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声,她走到窗边,把窗户关好,屋里瞬间一片寂静。

俞静瘫在床上,盯着一束光静默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躺一会儿了。空气中细小的灰尘和纤维毫无挂碍地轻轻翕动,阳光洒在她的手臂上,像一块干燥的热毛巾。她突然觉得很累,又很轻松。

这是种怎样的感觉?从决定成为何器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蒙着眼罩毫无防备地上了战场,耳边只有风声,无数利器藏在风声的后面,一开始以为无法战胜敌人竟是巨蟒身上的一个鳞片。而现在,摘下眼罩的现在,居然看到这条巨蟒瘫在地上苟延残喘,血流成河。

何器,你看,我们并非孤身一人。

俞静戴上耳机,拆开那本毕业纪念册,耳边传来何器最后唱的那首歌。

孤独を知る旅に出よう
踏上一个人孤独的旅程
相棒はとりあえずいらない
伙伴什么的暂时不需要啦
道無き道の片隅にいた
在小道的角落里遇到了一只猫
頼りない目をした猫が泣いたんだ
它那双无依无靠的眼睛在哭泣着
「お願い 僕に夢を見せて」と
好像在说:“让我看看你的梦想吧,拜托了”
根拠もない 足跡もない
虽然我也不怎么靠谱
紡いだ言葉もそれほどないけれど
但也不是在放空话
ついておいで きっとこの先も
你就跟我一起走吧,虽然前方肯定会遇上暴风雨
嵐は必ず来るが大丈夫さ
但是有我在就没问题
このまま海の方まで歩こう
就这样一直走向大海吧
とんでもない獣がいるかもな
就算碰上怪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その時は頼りない爪でひっかいて
“到时候我会用我不怎么靠谱的爪子
守ってあげるから
拼命保护你的”
なんて言えたら
要是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もっと強くなれるかな
我们肯定可以变得更坚强的
今度こそ光ってやる
这次一定要一路向前
ドブの中にいた あの日にサヨナラ
向那些在阴霾中度过的日子说再见
どうしても弱ったなら
如果还是感到害怕的话
また君の腕の中で眠らせて
能否让我枕在你的怀中睡一觉呢?
たちまち嵐の中
迎面而来的暴风雨
吹く風 目の奥に刺さる
深深刺进我的眼睛
現実と高い壁が
就算残酷的现实
襲いかかる 身体を巻き込む
使我们遍体鳞伤
退屈な日々がこんなにも
原本无趣的日子竟变得如此惊奇
激しく回ってる 旅はまだ続く
就让旅途永远继续下去吧!
……

俞静翻到27班那一页,正面是全班的毕业合影,所有人都在阳光下灿烂地笑着。背面是27班课堂俯拍,对应着座次和姓名。再后往翻几页就是全班的毕业留言和签名。

俞静看到自己的手指划过一行行手写留言——

“高考加油!——周言阳”

“祝大家前程似锦,勇攀高峰——徐勤勤”

“祝大家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迟成”

“我来,我见,我征服——凌浩”

“高考快点结束吧!自由万岁!——俞静”

“希望我和俞静考上大学,当一辈子好朋友!——何器”

……

俞静嘴角露出微笑,翻到俯拍的课堂照片细细看着,突然她的手指一顿。

第二排靠墙的桌子上静静放着一个暗绿色的小盒子和两枚荧光绿的耳塞,这正是当初她和何器、齐傲雪找遍全班都没有发现的耳塞牌子,米度狗。

俞静指尖颤抖,停在那个名字上——杨百聪。

她往后翻了一页,在手写留言页面,目光死死钉在“心怀恨意才能志向远大——杨百聪”这一行字上。

每一个“口”都写成了“D”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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