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耳嗡嗡直响,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何器尸骨未寒,为什么何世涛会和凌浩有说有笑的?那对青铜白鹤一看就价值不菲,凌浩怎么会送给何世涛?
周言阳到底是不是凶手?如果是,他为什么要杀何器?这件事的调查报道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认罪?
我努力理清纷乱的思绪。现在最棘手的,是何器藏起来的卡,那只海螺一定在她家里,在她房间某个地方。我本来以为事情很简单,只要去找何世涛讲清原委,拿到卡,再去报警,就算凌浩跟何器的死无关,他也要为之前的那件事付出代价,不会就这样全身而退。但是现在,连何世涛都不能信了。就算去找警察,也会被当成疯子抓起来,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何器,我现在该怎么办?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想到我接下来要面对的东西,一阵恐慌从头浇下。我本以为我可以好无挂碍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此时,我被一个巨大的谜团砸中。谜团背后生出的尖刺刮住了我求死的念头,我悬在中间,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那个暗号只有我能看懂,何器在那一刻试图向我求救,我没有看到。但现在我看到了,我不可能再次袖手旁观。
如果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最坏的结果就是赌上性命,但我起码可以知道何器那天晚上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一道暗雾包裹着它的银边。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帮你?”
一块红绸帷帐后,升腾起一股青烟。二姑奶干瘦的影子在帷帐后面晃了一下,细长烟嘴在地上磕了磕,烟灰堆在地上,她伸脚碾平。
屋里晦暗无比,有股老木船和檀香纠缠的味道。我跪在她面前的蒲团里,面前燃着一排蜡烛,但我的身体仍止不住发抖。
“二姑奶,你知道我身上有三个疤,是我爸弄的,我听我妈说,他之后还想把我扔到海里,是您让人捎话,说我以后会大富大贵,做一番大事。不管是真是假,您都救过我一命……”
“那你为什么要换命?”二姑奶的长烟杆探出帷帐,用蜡烛火引燃新填满的烟丝,“做这种法事,会折寿的。”
“不是法事……”我顿了顿,鼓起勇气说下去,“是让您演一出戏……”
二姑奶的停止嘬烟,我不敢抬头,一股脑说下去,“我想让您帮我演一出戏,让所有人都相信,我是何器,不是俞静。除了您之外,咱们这没有人有这种能力,我爸我妈信你,俞家台的人也信你……”
“有活人日子不过,干嘛去当一个死人?”二姑奶语气平静,听上去没有生气。
“活人日子?”我低下头,近乎喃喃自语,“我现在的日子比死人还不如,我最好的朋友没了,我爸也不可能让我复读,往后有什么呢?帮家里干干活,到年纪相亲,结婚,生孩子,跟我妈一样。如果下半辈子只能烂在这里,我一天都不想过……”
屋里黑暗的角落响起敲钟声,门被推开,一个中年男人进来看着我,“二姑奶要休息了,十二点之后不接活。”
我焦急地抬头看了看二姑奶,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扬扬下巴,示意男人出去。我赶紧说下去。
“二姑奶,我跟您认个错,我本来想寻死,海水都到我脖子了,但是我心里一点都不害怕,我现在不怕死,我回来是因为,我想完成何器的遗愿,她是为了我才去那个同学聚会的……凭什么她大好的前途没了,那些人还能高高兴兴地去上大学?我不能让她白死……”
“那你变成她要干什么?”
“去她家,拿到证据,然后搞清楚她爸爸和凌浩到底有什么勾当,如果这件事闹得够大,说不定还能查出别的东西,因为我怀疑凶手根本不是周言阳……”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如果您肯帮我,就是两个人。”
二姑奶沉默一会,站起身走到一侧,燃了三根香,闭着眼睛冲菩萨拜了拜。
“要是被人知道是假的,不是砸我饭碗吗?”
“不会的,”我急忙起身,“我想好了,就算出了岔子被人识破,也跟您没关系,我就说是我装的,因为我想离开这个穷地方,想体验一下有钱人的生活,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
二姑奶睁开眼睛,把香插进米碗,回头看我。
“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年底,那时候他们都会回来过年。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到时候我会来找您。”
我就地跪下,给二姑奶缓缓磕了三个头。
我去村里的澡堂洗了一个澡。晚上没什么人,我找了最里面的隔间,靠着墙冲了很久。热水从头顶流下,像一张网把我贴身罩住。我闭上眼睛,想着我要告别的那些东西,胆怯、懦弱、恐惧、无聊、失控……它们从我身上一点点松动,混合着消毒水味黏在不远处的镜子上。镜子水汽氤氲,贴着残破的红字“小心地滑”,几行臃肿的水珠划开裂缝,我看到了里面的自己,她和我静静地对峙了很久。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了,桌上放着凉透的饭菜。我胡乱吃了一点,蜷在沙发上一觉睡到天亮,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父母都出去干活了,阳光照着院子,像一汪暖洋洋的池水。我重新审视着这个家,这个看上去没有我生活痕迹的家。
我活动了一下身子,开始翻找所有跟何器有关的东西。床底下有个铁盒,里面放着我和何器从小到大传过的纸条,互相写的信,有一阵子流行过的交换日记,还有手机里的视频、照片、语音,她空间里说说、日志,豆瓣上看过的电影、音乐和书,我把这些全部整理到一个厚厚的绿色笔记本里。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成了当地一所职业学院的学生,那个学校的课程形同虚设,没有人学习,也没有人和我交朋友,我再一次成了一片透明的鱼鳞。这很好,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成为”何器。我模仿她的笔迹,吃她爱吃的东西,看她看过的电影和书,听她喜欢的音乐,每天都在脑海里反复描摹回忆她的口头禅、走路姿势、说话习惯,我留长了头发,换各种发色,因为她说过,等她上了大学,绝对要把每个颜色都试一遍。
有一天我在麦当劳碰到一个同班的女生,简单交谈几句之后,她略带迟疑地说,“你变化好大,感觉跟何器有点像……”我听完之后仓皇而逃,说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这段时间,我愈发觉得,以前的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容器,有种东西在我体内缓慢而坚韧地生长着。当我学着用何器的口吻说话,用何器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一切都变得有些不一样。
有天一个社团组织聚餐,尽管非常抗拒,但我还是被拉过去了。席间主席站起身挨个给女生敬酒,坐在我身旁的学姐表情痛苦,说她正在痛经,很不舒服。那个主席一听,硬说冰啤酒可以以毒攻毒,逼着她喝。周围响起起哄声,学姐推辞不过去,只好拿起来,我一把夺过,让她不要喝了,主席看着我,有些挑衅地说,那你替她喝。我说好,然后把啤酒一口气浇到他的头上,转身就走。
身后叫喊声一片,主席气急败坏地说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不让我毕业。我觉得可笑至极。
如果是以前,我绝不会做这样不计后果的事,可是现在,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所以这些威胁根本伤不了我。因为我知道,我是另一个人,我不需要延续之前的恐惧,也不需要为我以后的人生负责。
有趣的是,我的生活反而因此变得顺利了许多——那个主席非但没有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反而时不时找我聊天,说那天冒犯了。还有很多这样的事。包括我的父亲。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父亲更加看不惯我,我已经很少回家了,每次回去都会惹他不高兴,争吵和打骂在所难免。但我一点都不生气,我发现那些所谓“强势”的东西并非牢不可破,他们的威胁只是建立在笃定我们不敢违抗的假设上,一旦这个假设不成立,他们就会虚弱地就像一根单独站立的筷子。
周言阳还在关押,我提交了几次见面申请都被拒绝,不知道是不是被拦下了。判刑那天,当地的新闻又热闹了一阵,何器的名字被隐去,化名“何某”,语气无一不是在谈论一个面目模糊的死者,而不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何世涛在盐洋市一条老街上开了一家饭店,我听何器说过,这是她爸爸的梦想,在何器死后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实现了。我设法买通了给何世涛家做保洁的阿姨,让她帮我录下何家的陈设,我几乎每天都会看一遍,确保连沙发的纹路都稔熟于心。
冬天很快就到来了,白天还是暖洋洋的。尽管离过年还有段时间,但市集上已经开始出现新年的春联,人们总是忙不迭地告别上一年,以为接下来的一年总会好起来。
整个码头都热闹起来,父亲出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找到二姑奶,说了我的计划。二姑奶提醒我,这件事一定会被怀疑,她会帮我打长线掩护,但最好不要拖太久。
我原本打算在码头假装摔倒,那里人多,总会被送去医院。我了解父亲,如果我一直不醒,他不会舍得让我住在医院。但是被他当众打晕完全是计划之外,我看着他怒气冲冲地掂起那条大黑鱼,朝我脸上砸来,一股恶作剧式的快感油然而生。
打我吧!像以前一样,用力一点,对准我的脸,对。
鱼头冲击着我的太阳穴,鱼尾抽打我的脸颊,我猛地栽倒在脏兮兮的地上,人群围拢上来,对他指指点点,他大叫着喊我的名字,我拼命忍住才没有冷笑出来。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计划里面,那个起风的夏夜,二姑奶支起“还魂仪式”,尽管我知道是演的,但是当我躺在冰凉的地上,眼皮感受火光的跃动,闻见火焰烧灼冥纸的焦黑气味,猛然间,一股暖流从指尖开始蔓延,汇聚到我冰冷的体内。我忍住流泪的冲动,慢慢坐起身来,在二姑奶的呼唤里缓缓睁开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叫俞静,我叫何器。”
之后发生的事都顺理成章。盐洋地儿没有秘密,我一直说我要回家,何世涛自然会上门,接着就是八卦小报不遗余力地渲染,这件事一层一层传出去,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包括已经在外地读书的迟成和凌浩。
我来到何家,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我好像已经来过数百遍。一推门就看见那两尊青铜白鹤立在玄关,我顿了顿。
“爸,它们什么时候来的?我好像没见过。”我假装无意地问道。
“别人送的。”何世涛面不改色。
我忍住心中的怒意,冲他笑了笑。
晚饭有惊无险地度过去,我等何世涛睡下,开始翻找何器的房间。听何世涛说,自从何器死后,他没有动过房间里的陈设,所以应该还在原地。但是我找遍了书架、床底、抽屉,甚至衣柜里的每一个衣兜,还是没有。
我颓丧地躺在床上,何器和被子和枕头散发着她特有的洗衣粉的气味。我把脸埋进枕头,在脑海中拼命思索。不知为何,我的耳边好像传来一阵海浪的声音,鬼使神差地,我把手探进枕头里摸索,果然,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海螺,上面系着红色的丝带。
我欣喜地把海螺拿到耳边晃了晃,没有声音。
我赶紧拧开台灯,调到最亮,但是海螺壳透不出一点光亮。
我有些慌了,看到旁边有一座大理石的奖杯,是何器唱歌比赛的奖品。我犹豫了一下,把海螺放到桌子上,垫上厚厚的书本,举起大理石奖杯重重地砸了下去。
海螺变成一堆碎壳,但是里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