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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海鸟

第四章 20. 海鸟

我在家里潮热的凉席上醒来,是何器下葬后的第二天。

那天晚上,我站在齐腰的海水里突然想明白何器第二个手势的意思,立刻从触手般的沙滩中挣脱出来,狂奔回家,却因为体力不支昏倒在家门口。之后的三四天我高烧不止,一直说胡话,诊所的医生给我打了针,说我就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疲劳,休息过来就好了。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不分昼夜地昏睡,被无数梦境撵着奔走,全部都跟何器有关。我们在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里转悠,在小时候拆迁的废墟里找到一只死掉的风筝,在空无一人的码头上看海水把道路和村庄点燃,我们站在挂满被单的天台上,又厚又大的云朵在天上飞速变幻,何器轻轻哼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轻盈穿梭,我不停叫着何器的名字,不停掀开翻舞的彩色床单,何器的歌声断断续续,阳光从云朵里挣脱出来,床单后面的影子时而是她,时而是一只海鸟的轮廓,我说,何器你在哪里?听到的只有一阵响亮振翅的声音,然后“砰”一声落地。

我瞬间惊醒,额角的头发和背心早已湿透。良久,我缓缓移动酥麻的胳膊,身上的酸痛还未褪去,屋里一片漆黑,天空泛着一丝清冷的光亮,门缝里传来的交谈声和炸鱼的香气提醒我这是晚饭时间。

我梦见何器死了。

按亮手机,班群里几千条未读消息提醒我那不是梦。

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何器被她爸爸安葬在了西郊的“千秋苑公墓”,她的葬礼也很简单,用的是千秋苑的公共灵堂,遗像是她高中毕业证上的照片,那件校服还是借我的。第一天很热闹,记者跟着周言阳的妈妈去灵堂,那个白发苍苍愁容满面的妇女并不熟悉公共灵堂的规矩,一见到遗像就跪下来嚎啕大哭,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拼命磕头。面对一屋子的记者,何世涛没做什么,只是冷冷甩下一句“让你儿子偿命就行”。学校禁止学生接受采访,也不准去参加葬礼,一经发现就追回毕业证,只让老田代表学校送去几个花圈还有何器的高考成绩单,679,加上她之前的那些履历,去清北是板上钉钉。何世涛想都没想就把成绩单扔进火盆,所有人嘴里那句“可惜”也被一并烧成了烟灰。

直到何器下葬,她的妈妈都没有出现。

这些都是根据群里琐碎的消息拼凑出的信息。再往下翻,就都是报备高考成绩、讨论报考院校和专业、互相恭喜的内容了。凌浩发了一千块的红包被瞬间抢光,他考得不错,打算去上海读金融,迟成准备出国,每个人都有着光明的前程。老田发来一张全班的高考成绩统计,排名第一的是周言阳,但是总人数少了一个,没有何器。

我问,“为什么没有何器?她又不是没有参加高考。”

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绕过我继续开着“苟富贵勿相忘”的玩笑。

我退了群,关上手机,在黑暗中坐着。

屋里有股难闻的潮湿气味,蚊帐松松垮垮,墙壁上有一只小壁虎静静趴着。墙角堆放着粮食袋子、油桶和晒干的海货,我的书包本子被随意扔在墙角。门外传来父亲的笑声,我很久没听过他笑了,所以留神听了听。

“二姑奶真灵啊……就是刺猬确实不好找…你以后别碰凉水了,好好养身子,等儿子生下来……”

“先别说,万一不是儿子呢?”

“错不了,二姑奶奶连小名儿都给起了,叫多多。”

“多多好……”母亲嗑着瓜子,语气也掩藏不住喜悦,“哎老俞,怎么跟静静说?”

“不用专门说,她都那么大了,该知道就知道了。”

“她要是不想有弟弟呢?”

“又不让她养!……考那么两个分也就上个技校,将来什么时候挣钱养咱?我有等她那功夫,儿子早中用了,我看也别让她上学了,还不如让她在家帮忙干活……”

“你小点声,别让静静听见,小何刚死,她心里不好受……”

“小何这孩子也是,”父亲捏开一个花生,“学习那么好,谈什么恋爱?大晚上的穿着裙子,还跟小男孩出去,又喝了酒,不杀你杀谁?可怜她爸爸,白养那么大……”

我再也听不下去,砰一声撞开门,怒气冲冲地盯着父亲。母亲赶紧站起身,“过来吃饭。”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何器死了,你知道死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她现在应该高高兴兴在家吃晚饭看电视,结果现在烧成一把灰埋在山上喂虫子!是她自己想死的?她谈恋爱、穿什么、去哪里、喝不喝酒都不应该死!最可怜的是她,不是她爸爸!”

父亲显然吓了一跳,巨大的怒意在他脸上汇聚,没等他扬起巴掌,我自己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打!打死我!你不早就想打死我吗?”我抄起桌子上撬海蛎子壳的小铲刀架在脖子上,“你数三二一,我不用你动手,我自己死,我巴不得……”

父亲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手里的铲刀飞到远处,母亲吓得叫了一声。父亲高大的身影挡住光线,“何器死了可惜,死的怎么不是你?”

我趴在地上,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他当然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我去了,死的就是我了。

同学聚会的前一天,我去何器家找她,她以为我是考得不好出来散心,其实我是想说服她把卡还给凌浩,这件事到此为止。

“什么?”何器在小区的游乐场边缘停脚,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已经答应凌浩了,我让他不要烦你、不要烦其他人,所以这段时间你也看到了,他守了信用……”

“那是因为他害怕,不是他守信用!”何器有些着急,拉着我坐到一个并排滑梯的底端,“你被他骗了,就是他理亏,他用高考来威胁我们,实际上最害怕因为这件事影响高考的是他自己。你想想,他妈妈,做教育的,儿子是个强奸犯,他家辅导班谁还敢报?而且我们已经高考完了,现在报警,受影响的只有他……”

“那之后呢?报警之后呢?就算证据成立,他被抓,判刑,坐牢,我查过,这种情况也就是十年以下,以他的性格,出来会放过我们吗?要是证据不成立,或者他妈妈保他,他被无罪释放怎么办?”

“还有齐傲雪,还有别人可以作证……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凭什么他好好的享受他的人生,你要自己消化这些,他以后只会变本加厉!”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远处的空秋千轻轻荡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分外刺耳。

“你也知道盐洋这个地方,他们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多了。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上电视上新闻,凌浩还没被抓,我可能就被我爸打死了。”我捡起脚下的一片新鲜的叶子,用指甲掐出印记,“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是什么感觉了,只记得很冷,其他的都还好……我甚至没那么恨凌浩,就像我小时候,被我爸打得要死,我在墙上刻‘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晚上还是会坐在一起吃饭……”

“这是两码事,你就是说服自己……”

“别说了何器,把卡给我吧,这段录音就当不存在,因为这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已经考上大学了,可以去找你的妈妈,我会回去复读,争取明年考一个离这里最远的城市,我们让这件事过去吧,我不想再提了……”我把叶子撕成碎片,撒在脚下。

“所以你答应他,是不想连累我对吧?”何器眼眶有些发红,“你说错了一点,这从头到尾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既然知道了,听见了,它就是我的事,换做是我,你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何器站起身,“录音我不会给你的,明天的同学聚会你也不要去,我会让胡谦出来作证,我要让你看着凌浩和迟成坐牢。”

何器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我。路灯下,一群小飞虫在她头顶上方盘旋,她冲我挥挥手,粲然一笑,“回去吧,有我呢。”

这是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何器尸体被找到的当天,我问遍了所有的人当晚发生了什么,他们只说在迟成爸爸的酒店吃完饭后就散了,当时是晚上十点左右,没有第二趴,因为每个人都喝了很多酒,大部分人直接打车回家了。谁也不知道何器是什么时候走的,跟谁走的。

那段视频是晚上十一点多发出来的,在凌浩的船上。说明何器散场后单独找了凌浩,视频里的何器虽然在笑着,但是她的手势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她意识到自己有危险,所以要留下信息;第二,这些手势只有我能看懂,所以这件事只能由我来替她完成。

“卡在海螺里。”

海螺就是我们小学毕业那天她送的那一对海螺。我的那只在家里,跟我的旧物堆放在床底,落满灰尘,她的那只海螺一定还在何家。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进去穿上鞋子和外套,没有看父母一眼,出门打了一辆车,直奔海韵花园。

我不敢细想,是不是我的懦弱害死了何器,但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张卡,完成何器没有完成的事情。

只要我去找何世涛,把事情讲清楚,拿到那个海螺和里面的卡,然后去警局报警,就算周言阳是凶手,凌浩也绝对不是无辜的。一旦何世涛知道这些,一定会和我一起把凌浩送进监狱。我要当面问清楚,何器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她被杀死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出租车在海韵花园东门停下,我一路狂奔到何器的单元楼下,突然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空地上,闪烁的车灯让我看清了车牌号,是凌浩的车。

我赶紧藏到绿化带里,看见何世涛从楼上下来,两人说了几句什么,何世涛笑着拍了拍凌浩的肩膀。

凌浩打开后备箱,里面平放着两尊半人高的青铜白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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