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鱼猎

19. 烧船

19. 烧船

实验高中两周放一次大假,这周末赶上了何器的生日,两人约好一起去海边。因为这周末有个风筝节,势必又是个多云有风的好天气。

俞静飞快地收着书包,把何器给她做的复习笔记认真装好,手机在空荡荡的桌洞里震了两下,俞静打开,是齐傲雪发来的消息——“来一下苍蝇街,别告诉何器。”

俞静抬头看了眼在门口等她的何器,系主任从何器身边经过,停脚和她轻声说着什么。前几天听说,清北招生办来学校问了几个学生的情况,这其中就有何器。俞静低头快速回复——“为什么?”

还没按发送,齐傲雪第二条信息就追来了——“就一起吃个饭,有事和你说。”

俞静想了想,背包走出去,听见系主任让何器回去好好准备,希望很大,何器跟老师礼貌地鞠躬道谢,然后开心地挽着俞静的胳膊。

“走吧!”

俞静停下脚步,“你先回吧,我肚子有点痛。”

“那我等你。”

“不用啦,我们又不顺路,而且你爸已经来了。”俞静扭头看着校门口何世涛醒目的蓝色轿车,“没事,反正明天还要见。”

何器想了想,“好吧!那就明天见!下午四点,别忘了!”

俞静点点头。

“哦对了,”何器走出几步忽然停脚,回头冲俞静做了一个鱼嘴开合的手势,又拍了拍包,意思是“卡在包里”。

“我回去绝对藏好,放心吧!”何器招招手。

她们最终决定,录音笔的存储卡还是放在何器家比较安全,毕竟俞静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

见何器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俞静低头回复——“这就来。”

苍蝇街离学校不远,过条马路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原先叫藏缨街,听说建国的时候就有了,临河而建,原本是条宽敞的步行街,后来城市改造,盐洋市又申请了联合国最佳宜居城市的评选,城管天天出动,原本散布在城市褶皱里的小摊小贩一夜之间都被驱赶到这里。这是城市治理大刀下留的一寸活口。

于是没过几年,清河变成了脏河,夏天暴雨涨潮的时候恶臭翻涌,坐在河边撸串的人经常能看见河里飘出一具浮尸。有的是抓鱼时失足滑落,有的是特意寻死,街头的石柱上时不时贴几张寻尸海报。即便如此,当地人还是坚信最正宗的美食永远都藏在这样的地方,所以一年四季都很热闹,也成了附近学校不少小混混的据点。

俞静在袖子里藏了一把新买的小刀,自从出事之后,这成了她的习惯。

齐傲雪站在路中央张望,她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低低的,在一家海鲜烧烤摊前冲俞静使劲招手。俞静走近了才发现她鼻青脸肿,胳膊上还缠着纱布。俞静瞥了一眼桌子,凌浩也在,俞静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袭来。

“你跟他说什么了?”俞静一把拽住齐傲雪的胳膊,齐傲雪疼得叫了一声,她满脸内疚地低下头。

“哎,急什么呀?坐下慢慢说,”凌浩把齐傲雪轻轻拽到自己身边的马扎上,指了指对面的小马扎,“坐。”

“又想来哪套?”俞静悄悄亮出袖子里的刀尖,抵在油乎乎的塑料桌上。

“别激动,我们今天就纯聊天,纯聊,你看,只有我,迟成都没叫。再说这旁边这么多人,我能干什么?”凌浩一副坦荡荡的架势。

俞静左右看了看,正值晚饭时间,又是周五,街上的人挤挤挨挨,桌子都坐满了。俞静想了想,拉开马扎坐下。

“老板,再上十个烤生蚝!”凌浩招呼。

俞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等着他先开口。

凌浩吃了颗毛豆,盯着她,“我听说,你们有录音?什么录音?方不方便交流一下?”

俞静往后一撤,“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浩拍拍齐傲雪,“那你说,我在说什么?”

齐傲雪小声嗫嚅,“她们有、有录音笔……”

俞静一拍桌子,“你有病啊?到底谁在帮你啊?”

齐傲雪脸色惨白,好像随时都要晕倒的样子,“对不起……对不起……”

“啧,你吓唬她干什么?”凌浩轻轻把手放在齐傲雪的大腿上摩挲,“小姑娘嘛,要脸。肯定不想让她老爹看到她以前给我发的那些照片。”

齐傲雪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凌浩给俞静倒了一杯啤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俞静,其实我特别尊重你,跟何器,你们俩跟别的女生不一样,我甘拜下风,我敬你一杯。”凌浩知道俞静不会喝的,所以自己仰头喝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第二件事,就是跟你道个歉。前几天吓到你了,挺不好意思的。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凌浩说完一饮而尽。

“第三件事,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把录音给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招惹你,以后没有任何人敢招惹你……还有何器。”凌浩刚要喝,俞静伸手夺过酒杯,把酒泼到了地上。

凌浩和齐傲雪都愣了一下,凌浩的眼神瞬间冷却,过了几秒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脸上。

“不至于啊,所以说商量嘛,那你想怎么办?”

俞静冷冷地看着他。

“生蚝来咯!”十只肥硕的大生蚝摆在薄薄的不锈钢盘子里,金黄的蒜蓉滋滋作响,蚝肉轻轻鼓动,仿佛还是活的。

“你可能没听懂我的意思,”凌浩给自己和俞静各夹了一只生蚝,“我的意思是,录音给我,我就保证不碰你们,不给我呢,就比较麻烦。还有不到三个月就高考了,我听说何器能冲清北……”

“这件事跟何器无关!”

“对,要的就是这句话,”凌浩笑了一下,“这是我们之间的事,对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

“靠,跟你这种差生说话真费劲!”凌浩扔下筷子,脸上恢复以往冰冷的神色,“录音现在在谁那里?”

“我们藏起来了,你找不到的。”俞静知道凌浩扔牌了,他比谁都怕这份录音流出来。

“是你藏起来了,还是何器?”

“我们,藏起,来了,”俞静一字一句地说,“跟你这种优等生说话真费劲。”

凌浩的脸颊发红,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气。

“俞静,你们要是敢把这个东西交出去,不管是警察还是谁,我敢跟你保证,我会赌上我下半辈子搞死你和何器。就算我进去了,还有迟成,你想想,他爹会放过你?”

“你以为我怕吗?”俞静攥紧拳头。

“你不怕,何器不怕吗?你以为你们的人生一样吗?”

俞静没有说话,凌浩指着盘子里剩下的几只生蚝,“这十个,在这个摊儿上,二十五块钱,但是包上锡纸,挤上柠檬汁,放到迟成他老爸的饭店里,知道一只卖多少钱吗?一百六十九!你看,一样构造的东西,就因为生在了不同的地方,价格就差这么多。俞静,你还没想明白吗?你的命跟何器的命生下来就不一样,你的人生有什么好可惜的?你爹?你妈?你家的破船?你的成绩?还是你的未来?你有哪样东西,是值得牺牲何器的?她说不定能考上大学,走出去,过上她想过的生活,你呢?你可以把下半辈子赌上来毁掉我,何器怎么办?你替她想过吗?”

俞静两眼通红,死死盯着桌子上逐渐冷却的生蚝。

凌浩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把卡给我,我保证这些都不会发生……”

俞静一把夺过那杯酒,声音压得低低的,“高考之前,不准再干那种事,对谁都不行,离我和何器远远的。一高考完,卡就还你。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俞静捏住酒杯,缓缓推到凌浩面前。

凌浩想了想,满意地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只正在录音的手机,举起酒杯一口喝下。

周六海边的风很大,沙滩上满是放风筝的人。无数风筝在天上飞舞,什么样的都能看到。

何器穿着一条牛仔裤,扎着一件白衬衣,破天荒地散下了头发,飞快地像俞静跑来,在快撞上她的时候又敏捷地躲开,然后大笑。这是她们小时候常玩的把戏,俞静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你怎么了?怎么感觉这么憔悴?”何器递给俞静一支雪糕,两人边吃边走。

“没事,没睡好。可能快高考了吧……”

“哎呀,别紧张!平常心!等高考完,我们就一起出去玩。你想去哪里?”

“嗯……”俞静无心思索,“你呢?”

“我想带你去日本找我妈妈玩,”何器低下头,笑得很开心,“我妈说,只要考上大学,就可以去找她,不过考上之前我不想联系她。所以我好想赶紧考完……你看,这是她给我寄的生日礼物,好看吗?”她脖子上戴着一枚小小的贝壳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俞静点点头,“那个卡,你放好了吗?”

“放好啦,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胡谦了,等他愿意作证,我们就报警,这样胜算会比较大。你有没有看两天的新闻?那个女生没有证据就去报警,结果还被反咬一口……”

“那个,不然,我们高考之后再报警吧……”俞静抿紧嘴巴。

何器警觉地停下脚步,“为什么?怎么了?……凌浩找你了?”

“没有没有!”俞静连忙摆手,“我就是觉得,还有不到三个月就高考了,现在报警得不偿失,万一出现别的事耽误复习进度,这三年不就白搭了……”

“不会啊,报警之后交给警察就好了,”何器看着俞静,“你是不是……不想回忆那件事?”

俞静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对,我想先好好考试。你知道我底子差,心理素质也不好,虽然肯定不能和你考一个大学,但是我不想放弃。何器,你放心,我不害怕,我就是想做一个对我们都好的选择。”

俞静坦然地接住了何器疑惑的目光,半晌,何器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你让我什么时候把卡拿出来,我就什么时候拿出来。”

远方的天空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嗡嗡声,一只巨大的七彩章鱼风筝腾空而起,绵长的触须在天空有序翻舞,其他风筝纷纷避让。

两人发现她们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码头,一整排靠岸的渔船整整齐齐地排在岸边,码头上渔民的叫卖伴随着海风隐隐飘来。

俞静看到一只螃蟹正在分奋力爬出一只塑料盆。

“打个赌吧,如果这只螃蟹能爬出来,我就能幸福。”

何器笑了一下,这也是她们小时候常玩的游戏。

那只螃蟹奋力一攀,吧嗒掉在了地上,两人不自觉地欢呼雀跃,渔民疑惑地看着她们。

何器把目光投向远方,来买海鲜的行人、电动车、自行车络绎不绝,一只小土狗追着一辆电动车飞快跑着。

“要是那只小狗能追上那辆车,我就能幸福。”

电动车急刹,小狗像箭一样蹿了出去,把电动车远远甩在后面。

两人再次击掌,然后把目光投向别处。

“要是现在有一顶帽子被大风刮跑我就能幸福。”

“要是那两只风筝缠在一起,我就能幸福。”

“要是现在有人大笑,我就能幸福。”

“要是……”

俞静突然停脚,看向不远处那一排停泊的渔船,喃喃自语,“要是我睁开眼,那艘船在着火,我就能幸福。”

何器赶紧拍拍她,“不要拿这种小概率的事打赌啊,会输的。”

“因为本来就是小概率的事啊。”

何器若有所思地看向那排渔船,“好,那我们一起闭上眼睛吧,如果睁开眼,那艘船在着火,我们都能幸福。”

“三、二、一。”

我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壮丽的晚霞。

火烧云瞬间铺满天际,宽阔的海面灼成耀眼的红色,那一整排微微摇曳的渔船燃起熊熊烈火,桅杆是晾晒千百年的枯槁枝丫,翻飞的渔网拽出海面甩出千万点星火,银鱼雀跃,烈焰翻腾。

那一天,像是有种冥冥之中的恩慈在保护着我们,将我们的脸颊灼烧成饱含希望的颜色,一种婉转的谎言把我从彻骨的寒意里轻轻托起。

何器,这个城市似乎有种吸引我腐烂的引力,每当我想好一点,想追随着你往光亮处行走,这个引力就会再次加剧,把我再一次次拉入深渊。

何器,倘若我的生命中还有一点值得留恋的东西,那必是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条件地保护着我,在我每一个想要放弃的关口,用尽一切可能把我轻轻带离原地。

我无法接受你的离去,当我反复看着你生前最后一条视频,发现除了“救我”,还有第二个手势——右手像鱼嘴一样轻轻开合,手窝起来,扣在耳朵上。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2020年7月那个漆黑的夜晚,海水漫到我的腰部,我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手势的意思。

——“卡在海螺里”。

我的双脚停在一片轻柔冰冷的沙滩上,海水将我拦腰斩断。何器,你再次把我从垂直的泥淖中拉了出去,尽管是以这样的方式。

我还不能死。

至少,那一刻我知道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