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密码本。
俞静之前只见过门口小超市卖十五块钱的那种,廉价的塑料锁和劣质的纸张。但这个本子的质感完全不一样,光是摸着封面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节又是老田的课,死亡三点的数学课。老田有句名言“你可以不听,但你不能走神”,俞静虽然不学习,但也不想惹事,与墙根融为一体不被注意就是她一直以来的生存法则。所以她磨练出了足够跻身前排的演技:眼睛不能盯着黑板,而要盯着老田,显得专注,只要不被注意到,就可以幸免于难。
所以此刻,俞静的眼睛求知若渴地盯着老田,手却在桌洞里精细地操作着。
铜制的数字齿轮有三排,指尖勾住圆润的尖角,转动起来有好听的哒哒声。齿轮的左边是一个微微突出的按钮,只要密码正确,这个按钮就会变成一个仁慈的守卫,帮自己赚到那一千块钱。
开密码锁有三种办法,一种是推理,比如迟成的生日什么的。俞静皱眉,上次迟成过生日请了半个班去他爸爸的酒楼“海鲜凶猛大饭店”吃饭,没被邀请的都是一些对他“毫无用处”的人,比如自己,所以她根本不知道。
第二种是就是一个一个试,三排密码也就是一千种组合,等全试完,迟成肯定早就发现本子丢了。
第三种就是像现在这样碰运气。俞静左手微微用力按着按钮,右手胡乱转动着齿轮。
全班齐声说着某个公式,俞静也假模假样地张着嘴巴。突然,吧嗒,俞静的左手一沉,守卫退让,大门开启。俞静松了一口气。
俞静捅了捅同桌李康。李康是个瘦得像虾干一样的男生,仿佛有睡不完的觉,但他有一个神奇的技能,就是总能在老田要过来揪他的时候瞬间醒来然后假装看书,以此躲过了数次偷袭。
俞静让李康帮自己看着老田。李康点点头,翻了个面又睡了。
俞静趁老田回头讲题的瞬间把本子拿到桌子上,压在课本下面,然后小心翼翼地随意翻开一页。
这根本不是什么学习秘籍,而是一本小说集,翻开的这篇叫《渔家女的快乐午后》,俞静迅速读完,头皮仿佛被一把大手狠狠拽住,她僵在原地,两耳嗡嗡作响。
这是一篇黄色小说。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短短的一页纸里,她被体育老师拖到器材室强奸了三次。这篇文章的落款,写着“李康”。
李康搓了搓鼻子继续睡着。俞静心跳如鼓,她移动冰冷的指尖,往后迅速翻了几页,柔软的纸张像一把把凌迟的刮刀,让俞静的脊背逐渐发凉。
一共十二页,每一页都是关于强奸、轮奸、暴力、偷窥的故事,集结了所有腥膻的汉字,每一页都是一个同班女生的名字,每一篇的落款都是一个同班的男生。字体不一,工整的、杂乱的、尖头的、粗体的,像一丛四处蛇游的倒刺荆棘,蝗虫过境,把纸页刮出黏腻的腥臭。
俞静翻到最后一页,写着何器的名字,她在KTV参加完聚会,被人奸杀抛尸大海。落款:周言阳。
没有幸存者。
光明几净的教室瞬间如一个密封的陶罐,哄笑声成了被反复折射的闷响。女生们在裙摆下奔走的白皙双腿成了红色本子里的欲望撬棍,精心挑选搭配的衣衫被随意抛扔在墙角、讲台、船舱、公园的游乐场。她们毫无知觉地在另一个世界嘶吼、痛哭、逃跑、破碎,最终被打磨抛光成一具具百依百顺的欲望祭品,或死或伤。
堂堂正正的性教堂里没有神父,男生们选择了用这一种方式为自己补课。俞静一下子想明白那种在排球课上甩脱不掉的不适是什么,听不懂的手套笑话和男生们发出的默契哄笑是什么。这个本子像是在寂静黑暗的丛林里开闪光灯拍了一张照,所有假装无意在暗处偷窥的眼睛来不及躲闪,反射出肮脏的光斑,惊讶的,不堪的,扭曲的,暴露无遗。
她的脑海闪过开学那天,同学们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场景,想到了做操时整齐划一的阵列,想到了晚自习时每个人埋头书堡苦读的景象。原来性欲与高三无关,与过去分词无关,与摩擦力加速度无关,负片的世界里,性的关节在横平竖直的排名表和滋滋作响的白炽灯下早就疯长到遮天蔽日。
李康捅了捅俞静的胳膊,她触电般弹开。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老田正步下讲台,飞快朝这边走来。俞静眼疾手快地把本子扔进桌洞。
“站起来。”
俞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努力回到正片的世界。教室所有的目光追随着老田递到自己身上,瞳孔恢复正常,装满惊讶、同情、关心。
假的。在这个世界里,我不是唯一演戏的人。
“看的什么呀那么认真?叫你都没反应。”
老田掀开俞静的课本,什么都没有,老田目光下移。
“桌洞里是什么?”
俞静抽过神来,双手紧紧扣住桌角。
“拿出来。”
俞静还是没动,李康睡眼惺忪地看了她一眼。
俞静喉咙深处涌出一股恶心,拿出来又怎样呢?作恶的人又不是我。她把目光轻轻抬起,看着老田的眼睛,左手有松开之势。然后她看到了何器。
何器坐在第一排,靠窗,极好的位置,阳光镶进教室,她刚好被框在这个金色的三角形里面,像那个下午一样,站在波光粼粼的河堤边上,享受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的假象。如果交出来,势必会把她推进和自己一样万劫不复的深渊。
交出去,老田会管吗?大概率不会,大概率会还给迟成,不痛不痒地批评两句,毕竟他手上那块价格不菲的机械表就是迟成他爸爸装在海鲜礼包里送给的。
“拿不拿?”老田越生气声音越低。
来不及想明白了,老田冷哼一声,开始摘手表。俞静知道自己完了。
对于盐洋市实验高中这种标榜“盐洋小衡水”的学校来说,所有变态的规章制度都可以冠上“军事化管理”的正义大旗。老师们手握最高权力,搜身、辱骂、体罚、踹宿舍门都是被校方和家长们默许的,打自己孩子说明老师在乎,愿意在孩子身上花时间,甚至还有家长开家长会的时候质问老师怎么不打自己家孩子,是不是偏心?“素质教育”给学生的要求,老师唯一的工作是“教育”,所有能让成绩提高的方法,都是对的。
老田把表细心地揣进兜里,挽好袖子,拿起俞静的数学课本卷成一个桶状,像一个棒球运动员一样蓄势待发,“背一下余弦定理。”
他知道俞静背不出来,他只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行为找个正当理由。
“砰!”
书本打在头上是无聊的撞击声,声音大,但不疼,跟爸爸的绳子抽在背上的感觉差远了。
“拿不拿?”
老田重新卷了一下课本,露出书脊。
真正疼的是书脊,凌厉的塑胶直角会磕到额头,现出细细的红印。老田一下一下打着,整间教室像一座安静的墓园。
俞静猛地沉下头,用头顶拯救脸颊。在碎发的空隙里,她缓缓运出目光,冰冷地扎向角落里的迟成,仿佛在瞄准一只将死的猎物,一只会为了生存而乞怜下跪的狗。
迟成本来在看戏,突然被盯得有些发毛。自从升入高中,他和俞静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静止状态,他在网上看到了俞静被霸凌的事,也知道那就是她现在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原因。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新闻的时候内心闪过一丝痛快,小学毕业典礼的“袭击”早已因为俞静爸爸带着她跟自己道歉而结束,但他一直忘不了俞静像猎豹一样把自己撞到地上、用刀抵着喉咙的感觉,那双漆黑的眼睛剜住自己,不带一点感情,仿佛真的会置他于死地,就像现在一样。
突然间,他明白了一切。
本子。
他缓缓将右手伸向凳子下面,空的。
迟成喉咙发紧,仿佛被人攫住脖子,一寸一寸揪起来。沉重的闷响敲击在他的神经上,像是倒计时的扣响,他张了张嘴巴。
“老师。”
全班的目光循声而去,老田气喘吁吁地停下,也望向那里。
何器举着手机,对准老田的方向,阳光在她脸上切割出一道锐利的尖。
“我都录下来了,要不要我发到网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