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静又走神了。
班主任老田在黑板上讲象限,俞静也跟着在纸上画了一个十字。每次上数学课,俞静的大脑就会分外活跃。当然活跃的不是数字,而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俞静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能把全班人尽收眼底。她喜欢在上课的时候盯着全班人的后脑勺看。
人就是喜欢划分群落,否则很难知道自己是谁。哪怕是一间小小的教室,哪怕只有45个人,也能按照不同的准则划分成不同的区间。
比如成绩。教室的座位都是按照入学考试排的,前排的人享有一切便利和最佳视野,后排的人经常连老师讲什么都听不见。前排和后排享有不同的阳光和法律,每次俞静从教室门口走向自己的位置,都感觉自己是《雪国列车》的主人公,经过阳光充沛、空气飘香的头等舱一步步走向汗臭横飞、堕落黑暗的末尾车厢,永世不得翻身。
俞静在这节数学课上发现又多了一种分法。她低头在Y轴写上“成绩”,X轴写上“钱”。
第一象限是“成绩好+有钱”,比如何器。
第二象限是“成绩好+没钱”,比如周言阳,杨百聪。只是杨百聪在X轴更趋近于坐标轴上的点。
第三象限是“成绩不好+没钱”,比如自己。
第四象限是“成绩不好+有钱”,那就是迟成。
人真的太奇怪了,长相、身高、性格都不一样,却可以被两根简单的线划分得如此清晰。更奇怪的是,明明都坐在同一间教室,学着同样的课本,但是他们之间仿佛横亘着一层透明的玻璃,像鱼缸里的金鱼,看似可以自由地游弋,但几块钱的草金鱼无论如何也游不到金龙鱼的鱼缸里。
所以当第一象限的学习委员徐勤勤有求于自己的时候,俞静有些吃惊。
“你知道迟成有个红色本子的吧?”
“什么本子?”俞静抽了口烟。
现在是体育课,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好学生们自成一派,拿着小本子抓紧一切时间背单词;男生们在操场上疯跑打球,班对女生会坐在操场边看衣服、拿水;其他女生则以宿舍为单位躲在阴凉处休息聊天。俞静厌烦任何聚集,她每次都跑到操场边缘一棵榕树底下抽烟。徐勤勤看了眼周围,跟着一起蹲下。
“就是那个秘籍啊!他爸爸花了好多钱请了个高考大神……”
“听他吹牛吧!他能学进去习?”俞静鄙夷地哼气。
“所以大神不给他讲课,只讲技巧,听说里面全是价值百万的答题方法。”
“是不是骗人下次考试不就知道了?”
“考完试就晚了!我可不想坐后面,什么都听不见……”徐勤勤有些急,“而且,我那天看见杨百聪也在翻这个本子。我一过去,他就藏起来了。”
杨百聪?俞静看向右边操场,杨百聪戴着耳塞,坐在旗杆下面背书,嘴里念念有词,边背边用手大幅度比划,动作有点可笑。
“你想啊,杨百聪这种眼里只有学习的人也在翻,肯定有用。我都怀疑他们那群人早知道了。”徐勤勤压低声音。
“谁?”
“鬣狗帮啊。”
鬣狗帮是迟成给自己创立的帮派,原名叫“猎虎帮”,不知道是看了什么日本热血动漫想到的,入社条件很简单,只要叫他“成哥”,再点一根烟就能成为他的小弟。迟成出手阔绰,好面子,跟着他出去吃饭从来不用掏钱,所以那些喜欢占小便宜的人是最早入社的。渐渐地,“猎虎帮”就像一张吸油纸,把那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全都团结到一起。平时就一起打牌、打球、打游戏、找茬打人。班里所有人都尽量不招惹他们,但背后都叫他们“鬣狗帮”。虽然劣迹斑斑,但班主任老田基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猜也知道是迟成爸爸的功劳。
“所以呢?”太阳晒得俞静有点头晕,她掐了烟,想赶紧结束话题。
“所以,我想让你偷过来。”徐勤勤说得很小声,突然意识到这个字眼不太对,“也不是偷……就是借着看一下。拍照也行。”
俞静笑了,转身就走。
“我可以给你钱!800行吗?我这周就剩这些了。”
俞静停脚,“为什么找我?”
徐勤勤一下子噎住,她没想到俞静会问出来。
盐洋市去年上了个微博热搜,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盐洋市一初中生被迫给同学下跪”,模糊的画面里,一个丸子头女孩跪在地上,四男一女围着她,8秒视频,16个耳光。
俞静是那个下跪的丸子头。
一开始,网友都在辱骂打人者,很快反转就来了,自称校友的人爆料被打的女生是个爱偷东西的撒谎精,同宿舍的女生早就忍不了了,这次被打是因为偷手机被抓到,所以这16个耳光是“正义的裁决”。
“凑个整吧,一千。”俞静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站起来。
俞静假装肚子疼溜回教室,离下课还有十五分钟,应该来得及。但她一推门就后悔了。
教室里有两个人,头挨得很近,藏在高耸的书立后面,看到有人进来,两人立刻闪远。是何器和周言阳。
早就听班里八卦的女生说何器和周言阳在一起了,一般这种事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就算不是真的,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也会互相注意一阵子,眉来眼去一阵子,渐渐也就变成真的了。有人说是何器在开学那天出手相救,帮了周言阳,所以两个人才“好上了”。
何器有点紧张地看着俞静,“我们在讲yi(题)。”
果然,就算治好了舌头,一紧张还是会暴露小时候的说话习惯。俞静没理她,径直走到迟成的座位。那里简直就是一个垃圾场,地上粘乎乎的,可能是什么饮料撒了,桌洞里都是皱巴巴的鼻涕纸,断胳膊断腿的手办,赛车模型,破破烂烂的试卷,俞静忍着恶心把里面翻遍了,还是没看见那个本子。
“你在找什么?”何器走过来。
俞静皱眉,继续翻着迟成挂在课桌一侧的书包。
“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话啊?到底为什么都不理我?”何器急了,声音大了一点。周言阳很自觉地假装上厕所去了。
俞静顿了顿,“其实那天你看见了吧?”
俞静看着何器的眼睛,“我下跪那天,你跟你同学刚好经过。还记得这个手势吗?”
俞静把右手小拇指顶在自己的脸颊上,“救我。”
何器愣在原地。
小时候,何世涛怕自己在外面受欺负,所以总是偷偷在她身上装录音笔,即使被幼儿园老师发现,何世涛也没有摘下来的打算,直到上了初中,在何器强烈要求下才没有再继续。
所以小的时候,何器和俞静要说秘密就会写在纸条上,后来她们都觉得麻烦,就发明了很多只有两个人才懂的手势。“救我”是个谐音梗,因为何器右脸有酒窝。两人约定,只要一方做出这个手势,对方就一定要来“救对方”。比如俞静帮何器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八卦同学,比如期末考试何器掩护俞静打小抄。两人乐此不疲,配合默契。
两人初中分开后,何器考进了最好的初中金淼路中学,传闻那所学校除了卡成绩之外还要卡家境,没有钱考再高也进不去。而俞静则分流到了全市垫底的六中,每天放学最常见的景象就是两伙不良少年打架,她曾亲眼见过一个男孩的鼻子被砍刀削掉,掉在自己脚边。要想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来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加入其中,更疯更野闯出一片天,要么当一个极度边缘的小透明,紧贴墙壁装死三年。俞静选择了后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你不会成为那个被挑选出来的幸运儿。
俞静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了,好像是那天刚刚返校,周末在家卖了两天海货,一身鱼腥味让那个女生很不高兴。她让俞静道歉,俞静觉得莫名其妙,没有理她。放学的时候,就有四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在校门口堵她,质问她是不是偷了那个女生的手机。后来就有了小巷子里的事。
巷子很深,照不到一点阳光,尽头是一个大型垃圾堆,附近居民的垃圾都会先扔到这里,再让垃圾车统一收走。脏兮兮的黑色斑点早已看不清垃圾桶原先的蓝色铁皮,臌胀出来的垃圾蔓延到地上,地上掺杂着一些特殊的黑色粉末,这是海虹壳被碾碎的形态。
俞静跪在地上,头发上粘着海虹粉末,脸颊发肿,两耳嗡嗡作响,她闻着自己身上散发的鱼腥味,好像刚被人从垃圾箱里掏出来。女生和男生们快乐地击掌,说自己又更新了手速记录。俞静恍恍惚惚抬起头,正值傍晚,阳光最奢侈的时段,巷子尽头的世界像一条流淌的金河,戴着耳机听歌的女孩、并肩行走的小情侣、带着孩子逛公园的年轻父母、刚打完球擦汗的高大男孩,他们的笑声洒着光斑,脸颊是被命运眷顾的红润,他们似乎有种权利,可以理直气壮地享受这些而不必感到抱歉。
俞静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希望这个世界就此炸掉、毁灭,那是唯一可以让她感到命运公平的事情。所有人都烟消云散,变成海虹粉末一样的东西,上千万的豪车和两毛钱的糖果一视同仁,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救自己。
然后俞静看见了。
何器和好几个同学从巷口经过,她穿着金淼路中学的制服,白衬衫塞进藏蓝色长裤里,黑色皮鞋,蓝色发带,她大笑着说着什么,发尾沾着金河的水波,酒窝里在脸颊上留着深深的阴影。她的目光掠过巷口,迟疑地停滞了几秒。
俞静的头发遮着她红肿的脸颊,她弯着腰,喉咙哽住,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趁面前的女生不注意,缓缓举起右手小拇指,颤颤巍巍地顶在了脸颊上。
何器的目光像一尾金鱼倏然游走,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阳光骤逝,水波汹涌,潮湿腥臭再次笼罩俞静。她的喉咙发出哀嚎,黑暗像一张鱼嘴把她吞入肚中。
离上课还有两分钟,俞静还是没有找到本子。她气得踢了迟成的凳子一脚,凳子翻倒,露出黏在下面的红色笔记本。
何器低下头,没有说话,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俞静不再理她,而是小心翼翼取下本子。
下课铃声响起,走廊传来千军万马奔回教室的跺地声。
俞静晃了晃红色笔记本,看着何器,“这个,不许告诉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