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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聋羊

04. 聋羊

聋羊。

何器在去衡南监狱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着这个外号,每个高三27班的人对这两个字都不陌生。

聋羊原名叫周言阳,也就是在海边奸杀何器、被判无期徒刑的凶手。如果这场谋杀没有发生,他现在被人念及的就会是另外一个身份——盐洋市实验高级中学2020年高考文科状元。

周言阳右耳先天失聪。据说他妈妈在怀孕的时候发了好几天高烧,为了省钱,去找村里的江湖郎中拿药,结果吃错了药。周言阳直到三岁才被发现耳聋,已经错过最好的治疗期,家里没有钱给他配助听器,周言阳就一直用单耳听声。如果有人在他右边说话,他就没有任何反应,所以一直被人误以为高傲。他也不想解释,但也因此在高一开学的第一天,就得罪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迟成是故意迟到的,他磨磨蹭蹭地等到快打上课铃才走到27班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喧闹声,他往上提了提裤腿,以便自己的限量版AJ可以更加醒目。这双鞋是上这个学校的奖励,本来以他的中考成绩哪儿都去不了,迟成开心得要命,想天天在家玩,但是迟宗伟生怕让人知道自己宝贝儿子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就到处托关系找校长,往校长家里送了好几箱刀鱼——明面上是刀鱼,鱼肚子里是什么就不知道了。为了安抚迟成,迟宗伟不仅送了他这双鞋,还买了最新款的iPhone让他带去学校。就这样,家住郊区别墅的迟成成了“划片”升学过来的学生。

在迟成不大的脑袋里,他孤注一掷地认为第一次露面非常重要。这是迟宗伟从小教他的道理。迟宗伟说在森林里,雄性野兽见到同类,会下意识判断自己能否咬死它,这个特性也同样体现在两个男人身上,据说两个陌生男人相见,会下意识在心里盘算能否打得过自己。“但是——”迟宗伟说,“换到文明社会,没那么打打杀杀,就变成了谁比谁更有钱。所以,儿子,第一次出场的起势绝对不能输。只要你是最有钱的那个,大家都会听你的。”

上课铃响到尾声,迟成趾高气昂地迈进教室,还没等他迈上讲台,就突然被一个高大的男生撞到,那个人就是周言阳。迟成打了一个趔趄,鞋底在地板上发出尖锐而刺耳的摩擦声,乱哄哄的教室瞬间悄无声息,大家纷纷看向两人。

周言阳微微欠身,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就开始找座位。全班女生的目光都被周言阳吸引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门口的迟成,更别说他脚上的鞋了。迟成的脸涨成猪肝色,他动了动嘴唇,凭空吼了一声,“站住!”

周言阳没有任何反应,找到了最后排的座位坐下,这才注意到全班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他略一皱眉,摘下左耳的耳机,问迟成,“怎么了?对不起我右边耳朵听不见。”

大家都愣住了,转头看向迟成,迟成一下子陷入了很尴尬的境地,让周言阳道歉也不是,不道歉也不是。

“迟成,他刚刚都说对不起了,快坐下吧别丢人了。”说这话的是何器。他们上一次见面就是小学毕业典礼,俞静拿刀把他吓尿那次。而现在,俞静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看都没看他。

迟成不确定何器是不是在给自己解围,但这种感觉很不爽。他灰溜溜地找了个座位坐下,偷偷从桌子腿下面扫了眼周言阳的鞋。那是一个千层底的黑色布鞋,迟成只在小时候去爷爷奶奶家拜年的时候见过。在盐阳农村,这种鞋是农民的标配,因为穿着舒服,方便下地干活,而且便宜,手巧的人可以自己纳,成本不过十几块。

迟成在心里默默比较了一下,觉得还是自己赢了,更何况还是个聋子。

他错了。

自从知道周言阳右耳失聪,家境贫寒,还以全校第四名的成绩考上高中,全班女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那段时间已经不再流行霸道总裁爱上我那样的网文,而是苦难王子落难记。一脸冷峻、沉默不语的周言阳自然成了女生们心里对标的苦难王子。但是这些周言阳一点都不关心,他还是独来独往,留着寸头,吃着最便宜的饭菜,踩着布鞋跑操,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聋羊!”

起这个外号的人当然是迟成,这么多年过去,除了体型更胖、眼距更宽、更像他爸爸之外,他爱给别人起外号的毛病一点都没变。迟成一口一个“聋羊”叫着,周言阳也只是笑笑,说之前的外号更难听。迟成把这种躲避理解为害怕,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周言阳只是不屑,或者说,不在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埋头读书,考出去,彻底离开父辈那种靠海吃饭的生活。

在那时候的周言阳心里,学校有种巨大的安全感,当所有人穿上一模一样的校服,被一模一样的标准所要求,分数就是最大的标签和话语权,只要坐在课堂上,只要他的名字名列前茅,很多现实中的差距和不公都可以忽略不计,分数就是唯一的正义。

但是这一次,他错了。

在那篇专门写周言阳的《优等生何以成为杀人犯》的长篇报道里,两张照片紧紧挨着。一张是在法庭上,周言阳的脸被打了马赛克,他穿着桔黄色的囚服,被剃光的头深深垂着,腰也微微弓着,像在用尽全身力气拉扯一艘搁浅的旧船。另一张照片是周言阳的高一入学照,红色背景布,湖蓝色的校服,百年不变的寸头,两道浓眉下面的眼睛被一道粗长的黑线挡住。

何器记得那双眼睛,因为这张照片一直张贴在学校的光荣榜上,每个学生跑操、去食堂都会经过。那双眼睛清澈深邃,坚定无比,似乎在望向一个很远很远的未来。

一阵锁链的哗啦声由远及近,探访室的门被一名狱警打开,周言阳戴着手铐,朝狱警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动作迟缓地坐在椅子上。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像一只被晒干水分的虾,两只眼睛浑浊无神,在何器的脸上打量着。何器没让何世涛进来,怕他过于激动,听说周言阳被抓的时候,何世涛当着警察和记者的面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俞静,你怎么来了?”周言阳还不知道“换魂”的事情。

“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是何器。”时间有限,何器并不打算解释太多,“但这不是重点,因为接下来要问的问题谁问都一样。”

周言阳目瞪口呆,“你在说什么?”

“我没时间开玩笑,”何器顿了顿,“你腰上有一块青色的胎记,你说竖看是一个除号➗,横看是一个‘小’,对吧?你说这句话你只跟我说过,对不对?连你父母都不知道。”

周言阳瞬间睁大眼睛,看向何器。

高一那段时间,周言阳一直独来独往,再加上得罪迟成的事,他和班里男生关系很不好。没过多久,班里流传起他是同性恋的传闻,传得有模有样,连同性交友软件的账号都被扒出来了。无论他怎么否认,相信这件事的人都越来越多,直到何器成了他的女朋友,这个谣言才不攻自破。

周言阳双眼蓄满泪水,“何器,对不起,我没有杀你……”

“我知道你不会杀我。”何器低下头,“为了你,也为了我,你好好回答我三个问题。”

周言阳向前挪了挪身子,用了点了几下头,手铐发出哗啦声。

“第一,为什么我的项链会掉在你家的船上?”

周言阳深深叹了口气,“你忘了吗?自从我爸去世之后,这艘船就废在那儿了,谁都可以进。”

“好。第二,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回学校?”

“我喝多了,就…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很大家基本都走了,我不敢回家,因为我妈这辈子最讨厌别人喝酒……”他深深埋下头,“我跟你说过,我爸就是喝酒喝死的。刚好我宿舍钥匙还没还,所以就……”

“那为什么杨百聪回宿舍拿东西,说没看见你?”

“他撒谎!”周言阳一听杨百聪的名字就炸了,两只手拍在桌子上。狱警赶紧上前让他冷静一点。

“我那天晚上去海边走了一圈,衣服全湿了,我进门就扔在地上,他只要开门就能看见,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在宿舍?”周言阳慢慢攥紧拳头,“他一直看我不顺眼,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绝对在撒谎,他出庭作证的时候都不敢看我的眼睛。对了何器,你去找他,问问他为什么要做伪证!”

何器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听说他把所有人都拉黑了。”

狱警提醒探访时间到了,周言阳示意等一下,他缓缓靠近玻璃,“何器,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但我觉得应该是线索。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谁都没有说。”

“什么事?”

“你还记得那个本子吗?”

雾气喷在玻璃上,何器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周言阳压低声音,“那个红色的密码本,我突然想起来,你的死法跟我写得那篇几乎一模一样。”

何器仿佛被人打了一下,两耳嗡嗡作响。

“这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当时是迫不得已,随便从网上抄了一篇。你当时跟我大吵了一架,但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写名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迟成手里的时候,有你的名字。”周言阳一字一顿地说,“模仿我笔迹,写你名字的人,应该就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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