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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黑鱼

第一章 01. 黑鱼

冬天的海边很少见到乌鸦了。

老俞盯着灰藻色的海面发愁。潮水还在涨,海浪每吞吐一次白沫,沙岸上就多一些泡沫垃圾,见不到一星点死贝烂虾。而且临近年关,码头上的人空前地多,鸟就更不敢来了。

要是再找不到乌鸦,俞静就真醒不过来了。

老俞脸上的褶子被海风吹成一张粗糙的渔网。他把尖头的卷烟一口嘬到底儿,弹进海里,起身打了个电话。

一天前老俞独自出海,想多打点海货卖了过年。这几年休渔期越来越长,很多渔民养不起大船,都被驰航水产低价买走。等休渔期一过,开了海,又转头高价租给渔民。像自家这种几十马力老破渔船没有水产公司愿意收,老俞也不舍得卖。他想,多出几趟海,养活一家子也没问题。

往前退二十年,那是大海和老俞的鼎盛期,俞家台大小渔船加起来有上百条,老俞一米九的个子,身强力壮,熬几个大夜都没问题。跟村里的老少爷们出趟海,每回都是满舱而归,隔三差五就能打上一条几十公斤重的大鱼。哪像现在,出一次海,拉回来的全是一些小鱼小虾,堆地上都没人踩。

这次也一样。老俞一天一夜没合眼,脸上粘满了细小的鱼鳞,浑身腥臭,手指头冻得伸不直,就捞了几十斤的东西,空碎贝壳占了一半,渔网也在打盹的时候被暗礁拉破了。

前两天,帮工的大飞辞了职,去驰航水产当捡鱼工,说那里能交五险一金。现在愿意出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挣不到钱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风吹日晒,一年到头在海上漂着见不着人,一不小心就会打一辈子光棍。大飞一走,老俞一时半会儿找不着顶替的,网破了也只能自己补。潮要落了,他心烦意乱,只想赶紧回家蒙头睡一觉。

老俞开动了马达,震得海面哗啦作响。突然,一条大黑头鱼蹦上了他的船,把船舱砸得噼里啪啦,消停了就鼓着两扇宽鳃呼哧猛喘。

老俞在海上漂了半辈子,鱼蹦上船的事儿不是头一会儿见。但老话说“开船不吃自来鱼”,说是这种鱼是龙王预付的买命钱,所以渔民见了基本都是扔回海里。

老俞掐起黑头鱼的鳃,掂了掂,至少八九斤重。

他很久没见过这么肥的鱼了。

临近中午,细长的码头上早就撑起一排彩色的遮雨棚,挤得密不透风。毕竟到了年关,一年就这么一回儿,各家都铆足了劲儿吆喝卖货。

每顶遮雨棚下面都挤挤挨挨摆着几只大红盆、几个塑料鱼箱、粘满鱼鳞的电子秤,还有裹得鼓鼓囊囊、围着彩色头巾、脸皮皴红的渔家妇女。等丈夫们把海货拉上岸,就一边卖货,一边在冰水里熟练挑拣,顶大的梭子蟹扔到“90”的盆里,小的就扔到“30”的盆里,小黄花鱼在地上堆成小山。

日头升起来,买年货的人踩着脏水在雨棚下面钻来钻去。有人专门开车来俞家码头买海货,一是图刚打上来新鲜,二是比海鲜市场便宜,买多了还能再搭一只肥蟹。

老俞泊了船,拴好,把海货倒进镂空的鱼箱,再拎起一只小红桶,大黑头鱼蜷在里面艰难地喘着。他朝自家印着“娃哈哈”的绿色遮雨棚走去。

老俞远远看见只有几个盆在那儿,没瞧见人。他赶紧跑了几步,才发现闺女俞静又躲在货箱后面,学着抖音上的尖脸小姑娘编辫子。她把一头又厚又长的头发分成十八绺,缠上小彩绳,一下一下扭成麻花,那认真劲儿跟修文物似的,好几个客人来问价也不搭理,让人家挑完自己过称。

老俞再一看,注活水的塑料管翘得老高,水都喷到了外面去了,红盆里的梭子蟹沉了底,全都一动不动。

他的火蹭一下子就上来了。

俞静是他的大闺女,也可以说是老二。老婆房玲头胎是个儿子,出生三个月就染病死了。农村有规矩,小孩不能立坟头,得去荒山扔掉,说是对下一胎好。老俞不忍心,还是给他买了几身小衣服,偷偷托人埋在后山上,每年清明都和房玲去烧点纸。

一年之后就生了俞静。

足月,顺产,刚生出来就活蹦乱跳得像个泥鳅,哭声贼大,不到一岁就学会走路了,像个小狗似的天天跟在老俞后头。而且学东西很快,动手能力极强,老俞和房玲在码头卖货的时候,小俞静就在旁边的沙滩上玩,别的小孩堆沙堡,她拿着小耙子挖蛤蜊,一下午就能挖一小桶。

房玲是个朴实的海边妇女,两只脚没迈出过盐洋的地界儿,两只手除了扒拉海货不会干别的,更别说编辫子这种精细活了。所以俞静从小就是短发,再加上天天吃海鲜,蛋白质充足,到了青春期个子蹿得很快,长胳膊长腿,小学时就是女生堆里最高的。码头上的人都说俞静远看跟个假小子似的,要是再来一胎肯定是个男孩。

虽然是开玩笑,但回回都戳得老俞心里一紧。

有时候俞静趴在饭桌上做作业,老俞就会偷偷打量她。不仔细看还真像个小子,性格也像,可惜就不是。

老俞想再生个儿子。

这个念头在海上的时候尤其强烈。要是老大没死,现在就有个大小伙子跟自己一块打渔了,可以传授他这些年自己一船一船捞上来的经验,教他怎么利用潮水走向撒网,怎么判断哪里有最肥的鱼。房玲和俞静什么都不懂,在家吃饭就一起看电视,很少聊天。老俞总觉得说不出来的“话”是有形状的,闷在肚子里的话越来越多,撑得自己的肚皮也越来越大。要是再有个儿子,这些话就能一点一点顺出来,否则只能跟着他百年之后烂到地里。

他把这个念头跟房玲一说,房玲也同意了。她一辈子没自己拿过主意,结婚之前听父母的,结婚之后就听老俞的。

于是俞静高考那年,房玲就怀上了。没跟俞静打过招呼,俞静知道后也没问什么。老俞心想,这一点倒是随自己,不爱问话,遇到不懂的事儿就先装到肚子里自己琢磨,琢磨过来就琢磨过来,没琢磨过来就算了。这样挺好的,人一辈子不能每件事都想得明白。

房玲现在八个多月,肚子鼓得老大,有经验的产婆看了都说是小子。老俞生怕有什么闪失,不让房玲碰凉水。刚好俞静放寒假,就想让她帮着分担一下家里的活。

俞静高考成绩不好,没考上本科,去了市里的职业学校学酒店管理。老俞记得她小时候明明成绩不错,还拿过几张奖状,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学习的。可能是高中,当时实验高中为了方便管理,强制学生寄宿,两周放一次假。从那时候起,俞静性格就变了,不再疯疯癫癫地到处乱跑,头发也越来越长,开始学着别人穿裙子,画眉毛,看上去确实有了女孩的样子,但考试名次就跟扔铁锚似的,一溜秃噜到海底。

考上职业学校之后就更放飞了。虽然学校离家不远,坐18路公交车一个小时就能到,但俞静只愿意寒暑假回来。每次回来头上都换个颜色,有一回儿整整数出四个色儿。房玲特别看不惯染发的,一开始还数落两句,后来就不管了。俞静在家里也不愿意和他们多说话,醒了就躺床上刷手机,饿了就下床找吃的,别说帮着拣鱼看摊了,吃完饭的碗都不愿意刷。

眼见房玲肚子越来越大,坐着都费劲,老俞没辙了,说可以给俞静发工资,卖一天货给五十,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

之前老俞老听人说,儿女是父母前世的债主。他一点都不信,后来每回被俞静气到不行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我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还清,下辈子就不用见了。还真挺管用,每次一想完,气就下去一半了。

但今天不行,默念一百遍也不行。

他把鱼箱“啪”一声扔到地上,俞静吓得一哆嗦,赶紧收起手机,把肿得老高的右手杵到老俞面前。

“我长冻疮了,不能碰凉水。”

老俞气血翻涌,顾不得码头上人来人往,从桶里掐起大黑头鱼就朝俞静脸上用力甩去。

黑头鱼掉地上噼里啪啦蹦得老高,俞静却倒在一洼脏水里不动了。

老俞这下也懵了。他以前也不是没打过俞静,但一下子抽昏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他赶紧去摸了摸鼻息,还有气儿,但两只胳膊就像两条软塌塌的海带。

老俞驾着运货的小三轮一路风驰电掣送去市医院,吊了点滴验了血,一路查下来,除了脸上擦伤还有点低血糖之外,也没发现什么大毛病,但俞静就是醒不了,一直低烧。医生建议再住院观察两天,老俞一问,算上药钱一天至少三四百,住几天的话这一船的鱼就白搭了。年前就这几天能卖出货,再加上房玲行动不便。两人一商量,先带俞静回家养着,再找二姑奶想想办法。

二姑奶是隔壁村“会看事儿的”,老家在四川。年轻时嫁到俞家台,可惜命带丧门,克死了老公孩子,六十多岁的时候眼睛还瞎了,靠捡矿泉水瓶活到八十多,有一天突然能看见“东西”了。一开始就是帮人寻猫找狗,后来渐渐有了名气,现在逢年过节门口能排起长队来。平日里都是起名、合八字、算风水的,开海的时候,渔民都抢着请她来做法事,图个心安。但二姑奶有个规矩,要是碰上极难处理的情况,会先让请她的人找个偏门的“引子”。之前老俞村里有人难产,二姑奶用菜头蛇身上七寸的鳞当“引子”,做完法孩子就生出来了,还有七村村长找走丢的娘,二姑奶要了生过崽的花狸猫后掌,没过几天,派出所就把她娘送回来了。

老俞装了一箱二姑奶最爱吃的冻鲅鱼和一条红塔山就去了。

院子果然站了不少人,但二姑奶一天就看九个。老俞想办法插了个队,到他刚好第九个。

二姑奶听他说完,深深抽了口长杆烟斗,软绵绵的腮帮子缩成一团棉絮,烟头里灰黑的烟丝皱成暗红色。二姑奶喷了一口白烟,往地上磕了磕灰。

“魂掉了。你去找个乌鸦,剪三个指甲尖。今天晚上十二点,把院子腾开。要快,过了这个点,找谁都白搭。”

最后这句话把老俞吓得不轻。可是这大冬天的海边上哪儿找乌鸦呢?

老俞蹲在码头抽了三根烟,终于想到一个人。

盐洋市唯一的一座公墓“千秋苑”建在西郊的后山上,墓地管理员叫宋大嘴。爱吃海货,嘴很挑,眼也毒,听说坐过牢,会相面。他第一眼看到老俞的时候觉得煞气太重,不实在。但观察了几次,发现老俞既不用假秤,也不往螃蟹里注水,从此他只认老俞摊子上的货,一来二去就熟了。

宋大嘴听老俞说完,拍胸脯说“等着”。

盐洋人极其重视死后的体面,再穷的人家上坟也会备上进口的苹果香蕉,油滋滋的肥肉、烧鸡、蒸鱼,一到冬天,乌鸦鸟兽都躲到后山上,靠这些供品过活。

天黑前,宋大嘴就网住了一只乌鸦。

他把剪下来的乌鸦指甲包严实,装进一个空烟盒,开着小电驴去码头给了老俞。

夜幕降临,老俞家的大门敞着,外头围了些看热闹的村民。

俞家台基本都是平房,中间有个院子,院墙之间拉起一张“网布”防蝇蚊,平时就可以在院子里晒鲅鱼干、墨鱼干。老俞家除了这些东西之外,晾杆上还挂着好几串贝壳风铃。房玲怀孕的时候手闲不住,就开始学做这个,把贝壳海螺洗干晒干、钻孔、染色,用棉线穿成一串一串的,就可以卖到海边的纪念品店。

门口的人堆里探出一根黑亮的盲杖,二姑奶跟着盲杖钻出来。她佝偻着腰走进院子,问老俞,“准备好了?”

老俞点点头,把包在黄纸里的乌鸦指甲递给她。

二姑奶让老俞把俞静平放在地上。俞静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脸色苍白,手指冰凉。老俞眉头紧锁。

不知道是谁“嘘”了一声,门口嗡嗡的闲聊瞬间没了。院子里除了呼呼的海风就是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叫,横杆上的贝壳轻轻碰出脆响。

“灭灯。”

老俞赶紧把院子里的照明灯关上,院子瞬间一片漆黑。

“哧——”二姑奶划亮火柴,引燃事先准备好的一叠黄纸放进铁盆,火光瞬间冲亮十几平的院子。

二姑奶蹲下身子,把第一枚指甲尖放在俞静的眉心,另外两枚分别放在了左右手心。

可能是火光的缘故,老俞发现俞静的眼皮动了一下。

二姑奶用盲杖头在水泥地面上画了两个“十”字,一脚踏一个。然后开始用盲杖使劲敲击着地面,配合着节奏嘴里念念有词。

海风呼呼吹着,被网布筛进院子,贝壳风铃开始哗啦作响。

二姑奶的盲杖越敲越快,念词越来越急,风铃声也越来越大。老俞忍不住朝墙角看去。挂着海螺贝壳的风铃垂线在急促地搅动,碰撞出乱糟糟的声响。

“起来了起来了!”门口有人没忍住叫起来。

老俞回头,发现俞静的上半身慢慢支了起来,但眼睛还紧紧闭着。

她伸出手,用沙哑的声音说,“我要喝水。”

二姑奶的盲杖停下来,问她,“俞静回来了?”

俞静缓缓垂下双手,没说话。

二姑奶皱眉,又问了一遍,“俞静回来了?”

俞静突然卡住脖子,大声咳嗽起来,震得五脏六腑发出闷响,然后急促地呼吸着,像快要窒息一样。

二姑奶大喝一声,“开灯!”

老俞赶忙拉开高瓦的照明灯,院子瞬间亮如白昼。

俞静的动作停止了,仿佛定住一般。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睁开眼睛,慢慢扫了眼周围的人,像掠过鱼群,最后在二姑奶的脸上定了神。

二姑奶凑近,轻轻问,“俞静回来了?”

俞静摇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叫俞静,我叫何器。”

俞静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热水,然后抬眼打量着客厅。

俞家的客厅本来不小,但是老俞和房玲节俭,不舍得扔东西,所以房间墙角都堆满了生锈的渔具家什,能坐的只有这张磨破洞的红皮沙发和两个马扎。

老俞和房玲坐在马扎上,老俞死死盯着她,妄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丝撒谎的痕迹。

“你什么时候生的?”

“03年3月15。”

不对,俞静是3月22号生的,比他第一个孩子晚三天。

“住哪儿?”

“我家在海韵花园六号楼三单元1002。”

海韵花园,那是盐洋市数一数二的高档小区,住的人大都非富即贵。

“你父母呢?”

“我爸叫何世涛,是个厨师,我妈叫朱丽萍,早就跟我爸离婚了,现在在日本。”

老俞认识何世涛,但自从他们家搬走后,就再也没见过。

“俞叔叔,你不记得我了吗?”

老俞被烟头烫了手,他赶紧甩开,踩灭,才继续抬头看女儿。

不,不是女儿了。

虽然还是俞静的脸——细长的眉毛随房玲,黑乎乎的皮肤和高脑门随自己,一对内双,鼻尖一颗小痣,手上的冻疮还肿得老高,但她看自己的表情完全变了。口气也是,文绉绉的,而且有一点口齿不清。俞静从来不会这么讲话,也不会叫自己“俞叔叔”。

“其实我和俞静小时候就一块儿玩了,我家以前住大泉港村,后来不是拆了嘛……”俞静喝了口水,继续说,“您还送过我一个大海螺,上面写着‘一生平安’,后来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对了,俞静呢?怎么没看见她?”

突然间,老俞想明白了。这个死丫头一定是在报复,报复他今天当众打她,所以想出这么一招来折腾他。

他用力按压住怒火,“俞静,这么着,我不让你干活了行不行?从现在到开学,你爱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我不管了,行不行?你就别在这里给我装了!老子他妈的一天到晚够累的了!你再在这装神弄鬼……”老俞缓了口气,“你知道我最烦你撒谎了。”

俞静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房玲,房玲也愁眉不展地看着她。突然,俞静放下杯子,朝电视旁边走去,指着边上的一张合影,说,“不信你看,这个是我!”

那张合影上印着“盐洋市实验高级中学高三(27)班毕业留念”的红字横幅,五排整整齐齐的黄蓝校服,一张张青春无敌的脸,像一个个刚刚拆开的少年盲盒。

俞静的手指停在第二排中间。

那个女孩齐耳短发,皮肤白皙,右脸有一个酒窝。她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眼睛,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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