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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红线

02. 红线

那道红线落在拆迁图纸上之前,俞静和何器拥有近乎一样的童年。

出生在海边的孩子,生命里第一个老师就是大海——“凉”是海水,“疼”是脚底的砂砾,“舒服”是毛茸茸的海风,“珍贵”是独一无二的贝壳。

唯一不同的是气味。

俞静的童年是永恒不变的腥味。带着沙粒的粗糙手掌,垛在角落里的笨重雨衣,织不完的绿色渔网,锅里热腾腾的海鲜水汽。

而何器的童年气味是苦的。她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可以辨别出苦味的不同形态。白色药丸是会卡住嗓子的鹅卵石,绿色药丸是在舌苔上炸开的海胆,黄色药丸是粘稠的生螺肉,最讨厌的是粉色药丸,像断在嘴里的虾头。

2006年,她们过完了三岁生日,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运动蔓延到盐洋市,市政府决定利用天然的优势大力发展旅游业,要在海边建造一个集娱乐和绿化为一体的旅游度假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沿海地图在红木会议桌上摊开,有人手持红色马克笔画了一个长方形框框,那根红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大泉港村和俞家台的中间。

之后的几年里,萦绕在俞家台所有村民耳边的,除了昼夜开工的挖掘机的轰隆声,还有无数大泉港人一夜暴富的传闻。传闻说,每家每户都拿到了一笔数额不菲的拆迁赔偿金。至于这个“不菲”到底是几个零,大家争论不一,唯一确定的是之前开水产养殖仓库的迟宗伟家分的“不菲”最多,他也成了最早开上奔驰车的人。

不管怎样,这些巨变都与俞家台的人无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邻村这些昔日的渔民脱掉腥臭厚重的雨靴,穿上锃亮的皮鞋,换上白衬衣,粗糙黝黑的皮肤也在空调房里褪成反光的润红色,走上从未想过的人生道路。有人开始摸索其他小本生意,或者在市中心买了房,更有头脑的人开始接触互联网上的投资理财项目。那时候,基金、股票、比特币还没开始流行,早早上船的人并不知道,那些看似“不菲”的拆迁款仅仅是几颗摇钱树的种子。何器家也是从那个时候摆脱掉了养殖户的帽子,用一栋祖宅换到了两户拆迁房和足以搬进海韵花园的钱。

当然,这些美梦和噩梦都和孩子无关。

2007年,俞静和何器进了离家最近的金苗幼儿园,分到了小(2)班。在这种都是熟人组成的幼儿园里,码头上放养长大的孩子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开班一个星期,俞静就收服的众孩子成了“大王”。胖胖的费老师喊红脖子都管不住的纪律,俞静拍一下桌子就没声了,所以她深得费老师的信任。费老师让她当小班长,掌管发包子、发玩具、检查午睡等班级大小事务。一下课,俞静的屁股后面总跟着一串小孩,“玩”是俞静最擅长的事情,光是一个沙包就能想出无数种玩法,跟着她似乎永远都不会感到无聊。

和俞静相比,何器就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娃娃,上课下课都喜欢缩在角落,盯着外面发呆。唯一有存在感的时刻就是每天下午上课前,费老师都会把她叫上讲台,打开她爸爸何世涛准备的药盒,监督她一粒一粒吃下去。

那是一场静谧而痛苦的表演,每个小朋友都学会了通过何器皱眉的程度判断药丸的大小。何器每吞咽一次,他们也吞咽一次,仿佛这样能帮到她。“表演”结束后,何器就会面红耳赤地回到角落,继续当一个没电的娃娃。

“你吃的是什么药?我可以尝尝吗?”身为班长,俞静还是不想冷落任何一个小朋友,所以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何器睁着迷迷糊糊的眼睛,摇摇头,又继续趴在桌子上。

真是一个无聊的小孩啊,俞静心想。

但在不久之后,何器的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天,何器穿了一条绿网格小裙子,胸口处绣着一个铁臂阿童木,阿童木的头发是立体的,塞了一些棉花。

一上午,何器一直弓着身子,一脸痛苦。下午上课前,费老师像往常一样叫她上去吃药,还没吃,何器就哭了出来,边哭边说“烫”。费老师以为是水烫,连忙接过纸杯试了试,是温的。何器指指阿童木,“这里烫!”

阿童木的头发里塞着一枚微型录音笔。

“我是怕何器受欺负。”何世涛坐在费老师的办公室,不慌不忙地说。

费老师拍了拍桌上的录音笔,“那也不能这样吧?这是侵犯隐私我跟你讲!”

“你也看这两天的新闻了,何器不爱说话,要是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他说的是发生在邻市的一个幼儿园性侵事件,一个男老师趁女童午休时强奸了她,女童不敢告诉大人,还是去医院打疫苗时医生发现的问题。

“你要是这么不信任学校,干脆转学得了!我可伺候不了!”费老师的脸又气红了。

何世涛脸上的笑意明显撑不住了,他低头想了想,“这样吧,您能不能帮何器找个朋友?以后有什么事我就问她。”

那是俞静第一次见到何世涛。

他身上有种奇异的香味,不是洗衣粉,而是一种刚下完雨的海滩的气息。俞静很少见男人穿一身白衣服。海边人不穿白衣服,不耐脏,而且洗着洗着就变黄了,反正她爸爸的衣服不是纯黑就是蓝黑,洗多少遍都会掺着细小的沙子。

“你是班长?”

俞静缩着脖子,轻轻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怕他。

何世涛把身后的何器推出来,“以后你俩一起玩好不好?”

“那她想和我玩吗?”俞静指了指何器,她无法理解为什么交朋友还要大人帮忙。

“她想啊,她就是不好意思说……”何世涛的大手轻轻摸着何器的头发,“来,你自己说。”

何器的脸红到耳朵,半个身子躲在何世涛的身后,憋了半天才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和你当好朋友。”

“真的吗?”

“真的…但是我不能给你吃我的药,一点都不好吃……”

俞静噗嗤笑出声,大方地冲她伸出手,“好吧,那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你有什么事就找我!”

“好,”何世涛满意地点点头,“以后你想吃什么糖啊零食啊,就让何器给你买,她每个星期有5块钱的零花钱。”何世涛拍了拍何器,“不够了再跟我要。”

何世涛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只是来通知一下。

何器确实很大方,每次买零食都是奔着把钱花光去的。也许是零食的诱惑太大,也许是觉得何器太弱小了,俞静担心她一个人受欺负,所以渐渐抛弃了大部队,只跟何器玩。

俞静教给她很多捉小螃蟹和蛤蜊的技巧,何器也会给她讲自己刚看过的童话故事。俞静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何器不爱说话是有原因的。

“我舌头比别人短一点。”何器张开嘴巴给俞静看。

那叫舌系带过短,属于先天畸形,舌头没法翘起来,所以发不了一些音节。怪不得何器说话总是很小声,还会把俞静的名字读成“俞ying”,把自己的名字念成“何yi”,像含着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医生说这个可以矫正,不用做手术,但我要努腻练习发音才行。”何器软绵绵地说。

练习的方法就是翘舌,舌尖用力触碰上颚与牙龈的地方,顶久了舌头会又酸又涨,但她不想让爸爸失望。所以在俞静的记忆里,何器的嘴巴永远都微微张着,努力翘着舌尖,走路、听歌、看书、做作业都是如此,一直持续到她们升入同一所小学。

小学,是一个与幼儿园完全不同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规矩。俞静感觉自己好像进了一个方形的鱼缸。

教室四四方方的,桌椅要对成一条直线;桌子四四方方,套着暗绿色桌布,桌面上还不能放书;上课时要把两只胳膊交叠在桌子上,不能抢答,要先举手。俞静因为抢答的事被班主任徐老师骂过很多次,还给她起了一个外号“俞话把”。

这个年纪的孩子乳牙还没换完,却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知道徐老师是那个“要讨好的人”。每次徐老师喊这个外号,大家都会夸张地哄堂大笑,拍桌,尖叫,生怕徐老师看不到自己笑了。除了何器。

安安静静的何器反而非常适合这个“鱼缸”,换句话说,学校的规矩就是希望每个孩子都能像何器这样安静。只有俞静知道,何器是怕别人注意到她的口音。翘舌练习效果非常缓慢,尽管她的舌尖已经可以轻松够到牙龈,但让这个动作与发音结合起来还是有点困难,标准的发音都搭配着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于是何器总是避免当众说话,下课也不出去,除了找俞静上厕所,就是坐在位置上看书做题,像一团沉默的云。

即便透明如此,她也没有躲过外号的攻击。

“何哑巴!”

这个没创意的外号来自迟成,就是第一个开奔驰的拆迁大户迟宗伟的独生子。“俞话把,何哑巴,一个藤上两个瓜!”他带着最后排的男生拍手唱着自以为幽默的顺口溜。俞静看着他那张方脸上的大嘴一张一合,活像一条快死了的安康鱼。

每当俞静捏紧拳头,何器就会悄悄帮她松开,边摇头边指指讲台,意思是“徐老师不会管的”。

到了六年级,何器已经矫正了很多发音,但着急的时候还是会忘记。模仿何器说话依然是男生们经久不衰的保留曲目,事情的转机来自于新语文老师的到来。

那是一个刚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娃娃脸,留着当时很流行的波波头。第一节课,她喊何器起来读课文,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对视,迟成甚至发出了“吭哧吭哧”的憋笑声。她不明就里地看着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

“燕子去了,有爱(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爱(再)星(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爱(再)开的时候。但是,东(聪)明的以(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何器读得又急又快,果然又变成了以前那种含含混混的发音。

语文老师挥手让何器坐下,想了想,咧开一口白牙对何器说,“你说话的声音好像一块奶糖啊。”

这是个病句,但不妨碍这句话自带的魔力。

大家纷纷看向坐在角落的何器。她的耳朵红到脖子根,软软的头发搭在白净的脸上,抿着嘴巴,右脸有一个深深的酒窝。可能是下午阳光照射在她身上的缘故,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香甜温暖的氛围。

从那以后,何器含含糊糊的软糯发音不再是一个缺点,反而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一下课,以迟成为首的男生团伙就会像苍蝇一样围在她的桌子旁边,掀她的笔袋,翻她的作业本,揪她的头绳,目的就是激怒何器,让她大声叫自己的名字,因为无论她的语气有多愤怒,喊出口都带着一丝撒娇的尾音。

俞静听班里最八卦的女生说,何器被男生们评选为班花。尽管何器知道后嗤之以鼻,俞静还是觉察出了她的变化。

何器变漂亮了。

俞静在家照镜子的时候,突然想到这句话。低瓦的廉价台灯下,她看着自己,短短的头发像稻草一样丛生,皮肤黝黑,胸前一马平川,怎么看都和“漂亮”无关,但这两个字却可以严丝合缝地笼罩在何器的身上。升入小学以后,她身体也变好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容易生病,反而因为跑步的缘故变得匀称。更重要的是,她几乎每周都有新衣服穿,合身、舒适、明媚的新衣服。

然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羡慕和背叛在小学毕业典礼那天全部戛然而止。

按照惯例,实验三小的小学毕业仪式是给家长们表演节目,学校要求每个学生至少请一个家长出席。老俞那天刚出完海,只想回家睡一天觉,就让房玲去了。

俞静班出的是合唱,每个人都穿着徐老师统一租借的白衬衫,徐老师苦口婆心地叮嘱大家不要弄脏,不然要扣钱。

那天大家都在交换毕业礼物,没有人听她说话,也没有人注意到迟成的反常。他带了一把崭新的刀片,一根绑螃蟹腿的黄皮筋从中剪开,一头拴在刀片的圆孔上,一头捏在手里。他一边盯着何器,一边甩着刀片,刀片随着皮筋的惯性紧紧缠绕在他的手指上,又松开,又缠上。

全班在后台候场的时候,俞静和何器躲在角落玩翻花绳。何器那天扎着两条麻花辫,末端系着小樱桃的头绳,很好看。迟成走到何器面前,亮出刀片,伸出左手的食指。

“当我女朋友,不然我就划下去。”

何器惊呆了,无助地看向俞静。俞静还在想前半句话的意思,难道说,他喜欢何器?

迟成把刀尖抵在食指上,伸到何器脸前,又问了一遍。

周围有男生开始起哄,“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何器快要哭出来了,但眼睛还是看着俞静,边摇头边往后缩,似乎这样可以逃离这个可怕的局面。

迟成看了眼四周,目光又回到何器的身上,“答不答应?不答应是吧?”

话音刚落,迟成右手一抖。

手指慢慢渗出一道红色的线,接着,一大滴浆红色的血落在了何器雪白的衣领上,何器吓得大叫起来。

俞静啪一拳挥到迟成的脸上,抢过刀子。周围的起哄声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惨叫声。

徐老师冲进后台的时候,看到俞静整个人压在迟成的身上,右手用刀片顶着他的脖子,迟成两手都是血,屁股底下流了一摊黄尿。

迟宗伟跟迟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一条老安康鱼。

俞静看着他一张一合的恼怒大嘴,脑子里全是这句话。而自己的爸爸站在旁边,一米九的个子佝偻成了一只瘦虾婆。

晚上回到家,老俞把房门一关,拿起一截编渔网的尼龙绳。房玲本想拦一下,还是停住了。

抽在身上的一瞬间并不疼。过几秒钟,疼痛才像融化在热水里的药片一样,从一个中心细碎而缓慢地扩散开来。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

俞静狠狠咬着胳膊,不让自己出声。她知道父亲的习惯,打她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为了让自己出气。所以哭、叫、跑、反抗、下跪,通通没用,只能等他把气撒够,他自然就会停下来。俞静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和遗忘。

但这一次太漫长了。俞静觉得好像快要失去知觉了,她开始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桌子上的廉价塑料布油腻腻的,永远有擦不干净的汤汁,这张桌子既是饭桌,又是茶几,也是自己的书桌,现在成了她的案板。她想起以前去过何器家一次,她家的每张桌子都各司其职,甚至进门地方还有一张专门摆假山的桌子。何世涛是厨师,那天做了很多好吃的,而且很会用刀,专门给她表演削完一整个苹果而皮不断。对了,刀,今天明明不是我的错,爸爸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过了多久,老俞终于停下了,他累得气喘吁吁,手里握着汗津津的绳子,看着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俞静。“你听好了,当官的,有钱的,这两种人,你永远不准招惹,不准得罪。他们跟你是两种人,你既然生在这个家,就要认命。知道吗?!”

俞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第二个羊年到来的时候,海滨度假区建好了。图纸上的那根红线变成了现实中的一道铁栅栏,和俞家台“接壤”的地方用一堆建筑垃圾隔开,那道蜿蜒丑陋的伤疤分开了两个世界。伤疤以北,还是几十年没变的老渔村,墙上刷着治疗不孕不育、维修水电的广告,电话都已经打不通了;伤疤以南,造型别致的酒店、商店、游乐场、水上乐园等建筑像细胞一样迅速分裂成型,迟成家的饭店“海鲜凶猛”装修豪华,成了当地接待贵客的必去之地。之后的每个夏天,各种口音、肤色的游客不远千里来到这个俞静想拼命逃离的地方。

那个毕业典礼结束后,很多东西都随之发生了改变。何器找过俞静几次,都被俞静都找各种理由推脱了。夏天结束后,她们去了不同的初中,两人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她们再次相遇是在十五岁那年。

盐洋市实验高级中学是一所不上不下的万年老二高中,有着奇怪的油水分离的状态。

上层是想考一中但差几分落榜的学霸,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这里,下层是沾了划片政策光的学渣,凡是住在这附近的,只要中考过线,都可以上。

几十张分班名单贴在长长的公告栏里,除了名字,还有中考成绩、年级排名和班级信息,学生找到自己的名字后可以自行去班级报到。

为了公平,学校没有分大小班,成绩好坏一律打得很散。所以全年级正数第一和倒数第一都分到了俞静所在的27班,那两个人就是何器和迟成。

后来俞静才想明白,世界上任何一个悲剧都不是突然发生的,命运早已暗中给了一些微小的提示,只是那时候的他们全都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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