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今天的主题将是肥胖的形而上学,而我就是一个名叫劳伦斯·法恩斯沃斯的男人的肚子。我是他横膈膜和骨盆底之间的那部分体腔,而且我拥有他的内脏。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既然你能接受cri de coeur [496] 这种说法,为什么就不相信cri de ventre [497] 呢?我在他的人生事务中起到的作用就跟他的心肝肺一样重要,而正如我无法单独行动一样,他同样也要任凭他的环境中诸如金钱和星光这样迥然不同的力量摆布。我们出生于中西部,他在芝加哥读的大学。他先是在田径队(撑竿跳),后来加入了跳水队,这两项运动使我的存在变得危险而又不为人知。我一直到他四十岁以后才具有了自我意识,我是被他的医生和裁缝认出来的。他顽固地拒不承认我的权利,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继续穿那种严厉地束缚我、使我备受苦痛的衣服。我的一个补救办法就是随心所欲地把他裤子前襟的拉链撑开。
我经常听他这么说:在一根难以驾驭的船首斜桁后面东奔西走地度过了前半生以后,看来他后半辈子不论到哪儿都得带着一个就跟他的生殖器一样不受约束而且反复无常的肚子了,真是该死。我当然是一直处在一个能够观察他的肉体运动的位置上,但我想我不会去描述我参与其中的那成千上万—或是数以百万次的实际表现。我尽管背负粗俗的骂名,我却极富洞察和远见,我想略过他的那些体操动作,直接说说它们的结果如何,而从我所听到的来看,那结果经常是令人欣喜若狂的。他似乎觉得他的性爱生活是进入一个真正的美妙世界的入境许可。在大雷雨中交媾—雨大雨小都成—就是他对于男女关系的全部认识。女方也一直都有埋怨。有一次我听到一个女人问他:“你就从来都不能理解生活中除了性和自然崇拜以外还有更多的东西吗?”有一次,当他面对满天星斗的美丽而大声惊叹时,他的belle amie [498] 忍不住咯咯一笑。我对于这个世界的开放性认识都局限在有限的赤身裸体的发生概率当中:卧室里,浴室里,沙滩上,泳池里,幽会时,以及在安的列斯群岛日光浴的时候。我余下的人生就都在他的裤子和衬衣之间那类似深闺幽闭的地方度过的。
在拒绝承认我的存在长达一年多以后,他终于将他的裤腰从三十扩展到了三十四英寸。当我已经达到三十四、正为三十六而努力奋斗时,他对于我的存在的感情变得过分偏执起来。存在于他曾经的、希望成为的模样以及已经真正成为的模样之间的冲突是非常严重的。当人们用手指戳戳我,对他的那个凸窗开几句玩笑的时候,他那硬装出来的笑声都没法遮掩他的狂怒。他不再以聪明才智来评判他的朋友们,开始以他们的腰带做出评判。为什么X的腹部如此平坦,为什么Z有这么个至少四十英寸的大肚子,却对现状心满意足?他的朋友们只要站起来,他的眼睛就会从他们脸上的微笑迅速地降落到他们的中段。有天晚上,我们去扬基体育馆看一场球赛。当他注意到那个右翼外野手足足有三十六英尺的腰围时,他就开始感觉很高兴了。另外那几个外野手和一垒手他都视而不见,但那位投手—一个年长几岁的人—却无疑挺着个大肚子—还有两个裁判—当脱下他们的防护服时—也都面目可憎。那个投手也是一样。等他意识到他看的根本就不是球赛以后—意识到因为我的影响,他都没办法看一场球赛了—我们就退场了。这是在第四层顶上。一两天以后,他就开始了将持续一年或是一年半的地狱般的生活。
我们开始了节食计划,主要就靠喝水和吃白煮蛋。他在一个礼拜里减了十磅,但都减在了不该减的地方,当我的存在已经陷入危险处境时,我还是幸存了下来。这个节食计划造成了一些代谢紊乱,损害了他的牙齿,他遵医嘱放弃了节食,加入了一个健康俱乐部。每周三次,我都得承受一辆电动自行车和一个划船机的折磨,然后一个按摩师还会对我进行揉捏,并用他的手掌大声而又残忍地拍打我。然后他还买了各式各样的弹力内裤或是束腰带,目的就是为了掩饰或是除掉我,而它们在给我施加了巨大痛苦的同时,也只是挑战了一下我的不可战胜。当它们在晚上被去除以后,我就在这个我如此热爱的世界上重新大模大样地完全恢复了原样。这之后不久,他又买了一样据信能够保证将我一举摧毁的奇技淫巧的玩意儿。这是一款金色的弹力短裤,可以用一个手泵给它充气。我不得不加以提纯的那些酸性分泌物告诉我,他会感觉多么痛苦和荒唐。等那条短裤重启以后,他仔细阅读一本说明书,然后又做了一些体操动作。这是迄今为止强加给我的最大的痛苦,等他那套运动做完以后,我的各个部位全都如此反常地痉挛和扭结在一起,结果我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逐渐认识到能保证我幸存下去的两个事实。首先就是他对于独自一人健身运动的憎恶。他是很喜欢体育比赛的,但他不喜欢健身运动。每天早上他都会来到卫生间,俯身触碰他的大脚趾十次。他的屁股(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刮着洗脸池,他的前额擦着马桶盖。我从发生在我身上的分泌物知道,这种体验对他而言是种精神上的压榨。后来他搬到乡下去消夏,开始了慢跑和举重运动。在做举重运动时,他学会了用日语和俄语来数数,希望能以此给他的这一运动增加一点庄严感,但结果并不成功。不管是慢跑还是举重,都让他感觉非常不自在。第二个对我有利的因素则是他确信自己过的是一种很简单的生活。“我过的真的是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他经常这么说。如果情况果真如此的话,我也就没有机会出人头地了。正相反,我想,不论是欧洲、亚洲还是非洲抑或英伦诸岛,可以说没有任何一家第一流的餐厅是我没有被带进去或是没有被要求好好表现过的。他经常跟我这么说。在东京,他在终于弄到一盘蟋蟀 [499] 以后,友好地轻拍了我一下说:“尽你所能哦,兄弟。”只要他把这个当作是一种简单的生活,那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就是稳固可靠的。就算是有时候我让他感到失望,那也绝对不是出于恶意或是成心。有一次在南俄,享用过一顿有十四道主菜的荷马式大餐 [500] 以后,我们一起在一个浴室里度过了一个夜晚。那是在第比利斯。我像是威胁到了他的生命。那是在凌晨三点。他哭得痛不欲生。他哭个不停,而也许我比他肉体上的任何一部分都更能了解这个男人那真正的孤独。“走开,”他冲着我大喊,“走开。”还有什么比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半夜三更在一个陌生国度里,要跟他的命脉要害一刀两断更可怜又复可笑的呢?!我们走到窗前去听林间的风声。“哦,我真该更加注重精神生活才对。”他喊道。
感觉如果我是个特工或是王子的肚子,我在与时间发生的冲突中间所扮演的角色也不会有任何不同。我比任何拿着把镰刀的稻草人 [501] 都更能简洁明地代表了时间的概念。为什么就像时间这样如此简单的一种力量—他房子里的每只钟表都能精准地将其标识出来—会让他发出呻吟和诅咒呢?是他感觉那华而不实的青春岁月才是他的资本、他唯一的魅力所在吗?我知道我使他想起了他在跟他父亲的关系当中所承受的痛苦。他父亲在五十五岁上退了休,然后就把余生都花在石材打磨和园艺花卉,以及想通过唱片学会日常会话用的法语上了。他之前是个身体灵活、体格健壮的人,但就跟他儿子一样,他在人到中年的时候就被一个独立不羁的腹部给压倒了。他像是不具备优雅地老去和变胖的能力,就跟他儿子一样。他的大肚子,他的腹部似乎击垮了他的精神。他的腹部使他腰弯背驼,使他步履蹒跚,使他唉声叹气,使他的裤腰越来越大。他的腹部就像是死亡天使就要到来的前兆,如此说来,法恩斯沃斯每天早上在浴室里俯身触碰他的大脚趾时,是否也是在跟同一位天使作斗争呢?
然后就是我们外出旅行的那一年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做的,不过我们在十二个月的时间内三次环游了世界。他原本可能觉得旅游会加快他的新陈代谢,会降低我的重要性。我就不再详述安全带和混乱的饮食时间带来的艰难困苦了。我们除了游览了所有那些大家常去的地方之外,还去了内罗毕、马达加斯加、毛里求斯、巴厘岛、新几内亚、新喀里多尼亚和新西兰。我们观光了马当、戈罗卡、莱、拉包尔、斐济、雷克雅未克、辛格维利尔、阿克雷里、纳萨尔苏阿克、卡厄西阿劳克、布哈拉、伊尔库茨克、乌兰巴托和戈壁沙漠。然后还有加拉帕戈斯、巴塔哥尼亚、马托格罗索丛林,当然还有塞舌尔和阿米兰特群岛。
事情最后是在梵蒂冈通道那儿的一家餐馆里结束或者说解决的。他那顿饭先吃了一道鱼和帕尔马火腿,配着这两样吃了两个面包卷和黄油。之后他又吃了一份奶油培根意大利面、一份牛排配炸薯条、一份田鸡腿、一整条纸包烤海鲈、一些鸡胸肉、一份油调色拉、三种奶酪和一份浓厚的酒香蛋黄羹。这顿饕餮大餐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给了我一点自由的空间,但他并没有心怀怨愤,我感觉自己是胜利在望了。当他又点了那份酒香蛋黄羹的时候,我知道我已经大获全胜,或者说我们已经达成了明智的休战协议。他并没有努力想隐藏、无视或是遗忘我的存在,而他的分泌物是温和无刺激的。离开餐桌的时候,他不得不又多给了我两英寸的空间,所以在走过广场的时候,我能感到晚风的吹拂和喷泉的呢喃。打那以后,我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二
在那早已成为过去的弗洛伊德式术语满天飞的时代,玛吉·利特尔顿原本应该被认为是很有母性气质的,虽然她实际上并不比你或者是你具有更强的母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的嗓音中带有一种迷人的温柔,以及她的气息闻起来就像是夏日,或者也许是夏日的气息闻起来就像这样一个女人一样。她经常去教堂,但我总感觉她的虔诚比大部分人都更严肃和深切,虽说你是不可能对任何如此私密性的东西进行揣测的。她是礼仪派神学那一阵营的,严格遵循《公祷书》的规定,只要有可能就避开牧师的布道。她不是本地人,当然啦—最后一个本地人二十年前跟最后一头奶牛一起死翘翘了—我也不记得她或者她丈夫是从哪儿来的了。她丈夫秃顶,他们有三个孩子,过着小心翼翼、平平常常的生活,一直到那年秋天的一个上午。
那是在劳动节 [502] 过后,有点小风。可以看到窗外的树叶正在往下落。他们一家已经在厨房里吃过了早饭。玛吉做的玉米烤饼。“早上好,利特尔顿太太。”她丈夫一边说一边吻着她的前额,并且轻拍她的后背。无论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姿态,都显得具有爱的完美均衡。我不知道那些恶毒的家庭批评者对于这个场景会怎么说。是利特尔顿夫妇通过将他们的激情扭曲成一种可以为人接受的社会形象,为自己制造了一种家庭的囚笼;抑或他们居然碰巧成为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相互间的感情当真是温柔、健康而又坚定不移的呢?据我所知,他们的婚姻真是极不寻常、难能可贵的。我自己因为从来就没结过婚的缘故,对于神圣婚姻当中的滑稽因素未免有些过于敏感,但是有些夫妇在庆祝他们婚姻的十或十五周年时显得远非得意扬扬,那岂不也是事实吗?事实上,他们看起来活像是受骗上当了,而下流的哈利叔叔,那个浪子,却像是戴上了桂冠。但利特尔顿夫妇的情形又自不同,你会感觉他们就像是凭借智慧和热情生活在一起一样—相互扶持、互通有无,直到死亡将他们彻底分开。
在那个特别的星期六的早上,他计划出去买趟东西。吃过早饭后,他列了一张需要从五金店里采购的物品的清单。一加仑白色的丙烯酸涂料,一把四英寸的刷子,挂画钩若干,一把翻土叉,还有剪草机的润滑油。孩子们跟他一起去。他们去的并不是村里,就像很多坐吃等死的其他人那样,而是去了六十四号公路上一个人头攒动、相当有节日气氛的购物中心。他给了孩子们零钱,让他们自己去买可乐喝。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南向的交通非常拥挤。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是在劳动节过后,有很多汽车拖着活动房屋、野营车、小型帆船、摩托艇和拖车在往回赶。这一长列车辆和家用活动房屋所构成的图景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国人民度假归来的壮观景象,反而很像是从某个巨大的城市或是国家的悲剧性大逃亡。一辆运载汽车的大卡车因为一心想超过一辆极为庞大笨重的拖车式活动住房,结果撞上了利特尔顿家的汽车,父子四人全被撞死,无一幸免。我没有去参加葬礼,不过我们的一位邻居跟我说了葬礼的情况。“她站在坟墓边上。她没有哭。她看起来非常美,非常平静。她必须得照看着四口棺材,一口接着一口地被放到墓穴里。四口啊。”
她并没有搬走。大家都请她去吃饭,当然啦,但在这样一个极为习惯家庭生活的社区里,孤家寡人是不可避免地会被忽视的。事故发生大约一个月后,当地的报纸宣布州公路委员会将把六十四号公路从四车道拓宽为八车道。我们为了保护我们这个社区组织了一个委员会,并筹集了一万美元的诉讼费。玛吉·利特尔顿非常积极。我们几乎每周都要开会商讨。我们在各个教区办公所,在各个法庭,在各个高中以及个人家里碰头。一开始的时候,这些会开得非常情绪化。平克厄姆太太有一次都哭了,哭得泣不成声。“我在我那间粉红色的房间里已经工作了十六年,而现在他们却要把它给扒掉了。”她被人领出了那次会议,一个真正如丧考妣的女人。我们包下了一辆大巴车,去了一趟州政府。在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我们在摩托车的护送下沿着六十四号公路游行抗议。我估计我们最多不会超过三十个人,而且还走得零零落落,一点都不整齐。我们举着装有木杆的标语。我记得玛吉的样子。有些人天生就有抗议的天赋,有高举大字标语的天分,但玛吉的情况却不是这样。她举这个巨大的标语,上书:停建汽油巷。她看起来非常局促不安。在我们的游行解散之后,我站在一个高出公路的小土墩上跟她道别。我清楚地记得她凝视车流的那平视的眼神,我猜想应该很像楠塔基特岛上那些渔民的寡妇凝视大海的目光。
等我们花光了我们那一万美元又没有任何结果之后,我们开会的频率就越来越少,也没有几个人参加了。最后一次只有三个人露面,包括我们的发言人。公路已经被拓宽了,拆毁了六幢房子并使两幢无法居住,而房主又并没有得到任何补偿。爆破还毁坏了好几口井。我们的委员会被解散后,我就极少再见到玛吉了。有人告诉我她已经到国外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一个迷人的年轻罗马人,名叫彼得罗·蒙塔尼。他们结婚了。
玛吉跟彼得罗再次展现出她婚姻幸福的天赋,虽然他跟她第一位丈夫千差万别。他英俊、风趣而又富有—他是一个生产鞋子内底的公司的代表—可是他的英语真是我听到的讲得最烂的。你可以跟他说说话,喝喝酒,乐和乐和,但再进一步的交流就几乎不可能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看起来非常幸福,去她家里坐坐感觉也很愉快。他们结婚还没超过两个月的时候,彼得罗开着一辆敞篷车在六十四号公路上被一辆大吊车削去了脑袋。
她把彼得罗跟前夫和孩子们埋葬在一起,但她仍旧继续住在她那幢“双子石”路上的房子里,在里面能听到工业交通那宛如战场一样的喧嚣。我想她应该是找了份工作。有人在火车上看到过她。彼得罗死后三个礼拜的时候,一辆二十四轮、载重八十吨的卡车在六十四号公路上北向行驶的时候,因为无法查明的原因突然转向南向车道,撞毁了两辆汽车并撞死了车上的四名乘客。然后那辆卡车又撞上了那里的一座花岗岩的桥墩,朝一侧翻倒并起了火。警方和消防部门马上就赶到了现场,但车上的货物是易燃品,大火一直到凌晨三点才扑灭。六十四号公路上的所有车辆都改道行驶了。消防队的后备女队员们给大家端来了咖啡。
两个星期后,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另一辆满载着水泥砖的二十四轮大卡车在同样的位置失去控制,横扫过南向车道,在撞倒了四棵完全成材的大树后,最后撞向那座桥墩。撞击的力道是如此猛烈,两英尺的花岗岩壁都被撞得脱落下来。这次没有起火,但两位司机几乎被撞成了肉饼,最后不得不调用他们的牙医档案才终于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十一月三号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多米尼克·德希斯托警督报告说有个穿工作服的男人跑进了警察局的前厅。他像是发了歇斯底里、吸了毒或是喝醉了,声称有人向他开枪。按照德希斯托警督的说法,他简直语无伦次,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开车沿六十四号公路北向行驶时,就在差不多另外两辆卡车失控出事的同样位置,一颗来复枪的子弹击碎了驾驶室左边的车窗,没有打到司机,又击碎右面的车窗飞了出去。这位预期的受害人是南卡罗来纳州鲍德温的乔·兰斯顿。警督检查了那辆卡车,核实了那两扇被打破的车窗。他和兰斯顿开着辆巡逻警车回到了开枪的地方。在道路的右侧,有一座花岗岩的小山包,部分有土壤覆盖。公路拓宽的时候,这座小山被一劈为二,右边的那个小土墩跟害死了其他那几位司机的桥墩互为呼应。德希斯托检查了那个小山包。土墩子上的杂草被踩倒了,地上还有两个香烟屁股。兰斯顿被送去了医院,患了休克症。那个小山包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都被置于严密的监控之下,但是警员人手不足,而且一个人坐在小山包上从黄昏一直待到午夜也实在是个乏味之极的工作。警方的监控刚一停止,第四辆超大型卡车就又出了事。这次这辆卡车拐向了右侧,撞倒了十几棵树后,开进了一条狭窄却陡峭的山谷。警方找到司机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是被枪打死的。
十二月,玛吉嫁了个有钱的鳏夫,搬去了北萨勒姆,那里只有一条两车道的公路,交通的噪声听起来就跟贝壳里的涛声一样渺不可闻。
三
他在飞往罗马的波音七 [503] ,陀思妥耶夫斯基,菲利普·罗斯 [504] ,艾米莉·狄金森 [505] —不管是谁,都会大有帮助。“我能请问你读的是什么书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不能。”她道。
空姐把他们的正餐送了来,他通过那个空座将她的托盘递给她。她并没有谢他。他在座位上安顿下来开始吃,开始进食,开始享受他的这一简单的习惯。餐食的质量异乎寻常地糟糕,他把这话说了出来。“在这种环境下,你也不能过于挑剔。”她说。他感觉他在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暖意。“加点盐也许会有帮助,”她道,“可是他们一点盐都没给我。能用一下你的吗?”“哦,当然啦。”他道。情况肯定是在好转了。他打开他的小盐罐,在递给她的时候撒了一点在地毯上。“恐怕是该你倒霉了 [506] 。”她道。她这话说的时候,口气可是一点都不轻松。她在她的肉排上撒了点盐,把托盘里的东西吃得一点都不剩。然后她就继续看那本挡住书名的书。她迟早得去卫生间的,他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就能看看那到底是本什么书了,可是在她终于朝舱尾走去的时候,她把那本书也一起带去了。
放电影的幕布放了下来。除非一部影片超乎寻常地有意思,否则他是从来不租用音响设备的。他已经发现读唇语外加自己的猜测,反而会给影片增加一个额外的维度,反正对白也通常都是令人反感的陈腐旧套。他的芳邻租了设备而且看起来真心很享受的样子。她的笑声富有音乐性,很是可爱,而且跟银幕上的演员们交流起来就跟她和空姐交流,以及拒绝跟邻座交流一样。他们飞到阿尔卑斯山上空的时候,太阳升了起来,虽然电影那时候还没放完。透过拉下来的遮光板的缝隙,这里那里地透进来阿尔卑斯黎明的光辉,不过当他们飞越勃朗峰和马特峰的时候,银幕上的那些角色却仍旧不屈不挠地在卖力出演。有一场游行,一场追捕,一场和解,一个大结局。他的那位旅伴仍旧带着她那本神秘的书又去了一趟舱尾,回来的时候戴上了一顶睡帽,她的脸被某种厚厚的白色油膏遮了个严实。她调整了一下枕头和毛毯,准备好要睡觉了。“做个好梦。”他不管不顾地道。她叹了口气。
他在飞机上从来都睡不着。他起身去配膳室喝了杯威士忌。空姐人很漂亮又很健谈,她跟他说了她的出身,她的排班,她的未婚夫,以及她跟那些遭受飞行恐惧折磨的乘客之间的摩擦。飞过阿尔卑斯山以后,他们就开始下降,他看到了地中海的海港,然后又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看到了厄尔巴岛、吉廖岛以及停泊在埃尔科莱港的游艇,他都能看到他的朋友们的别墅了。他还记得多年前进入楠塔基特岛的情形。他们经常沿着港口的栏杆排成一行,大声喊着:“哎,佩里兄弟在此,萨尔顿兄弟在此,格里诺兄弟在此。”那部分是当真,部分是作秀。等他回到他的座位上时,他那位旅伴已经摘掉了睡帽,去除了油膏。在清晨的阳光下,她的美真是光彩照人。他无法断定到底是什么让他感觉如此勾魂摄魄—也许是乡愁吧—但她五官的轮廓,她苍白的肤色,她眼睛的模样,在在跟他对于美的感受完全吻合。“早上好,”他说,“睡得好吗?”她皱了一下眉,仿佛觉得这话问得很没礼貌。“真有人在飞机上睡得好吗?”她用一种升调问道。她把那本神秘的书放回一个带拉链的手提包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他们在菲乌米奇诺机场降落,他站在一边让她先过,然后跟在她后面走过走道。他跟着她通过护照检验、外国人入境口和健康检查,然后跟她一起来到托运行李提取处。
可是看呀,看呀。为什么他向搬运工指明她的行李;为什么他们拿到各自的行李后,他跟在她后面一起来到出租车叫车处,又跟一个司机讲到罗马市区的价钱呢?为什么他跟她一起上了同一辆出租车?他是她害怕的那种百折不挠、一心只想调戏妇女的流氓吗?不,不是。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们的母亲,是一个他满怀热情爱慕了将近三十年之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