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声警报

第四声警报

我坐在阳光里喝金酒。时间是上午十点钟。礼拜天。厄克斯布里奇太太带着孩子们去了某个地方。厄克斯布里奇太太是我们的管家。她负责做饭以及照顾彼得和露易丝。

时值秋令。树叶已经变了颜色。上午并没有风,不过树叶却还是不断掉落。我认为,为了能将任何东西看个真切—一片树叶或是草叶—你就必须懂得爱的浓烈。厄克斯布里奇太太六十三岁,我妻子不在家,史密斯索尼安太太(她住在城市的另一边)这些天里又总是没什么兴致,所以我感觉就像是错过了这个上午的某个时段,就仿佛那个时段有一道或是一系列我跨不过去的门槛。扔扔橄榄球也许能够奏效,可是彼得年龄太小,而那个唯一也打橄榄球的邻居又去了教堂。

我妻子伯莎星期一回来。她星期一从纽约回来,星期二就再回去。伯莎年轻漂亮,体形绝佳。只不过她的两只眼睛,我觉得长得有些太靠近了些,而且她有时候脾气有些急躁。孩子们小的时候,她管教他们的时候总有些急躁。“我数到三,你要是还不吃妈咪给你做的美味早餐的话,”她会这么说,“我就打发你上床睡觉。一。二。三……”晚饭的时候又会听她说一遍:“我数到三,你要是还不吃妈咪给你做的美味晚餐的话,我就不让你吃晚饭直接打发你上床睡觉。一。二。三……”然后又听她说一遍:“你要是在妈咪数到三之前不把玩具收拾好,妈咪就把它们统统扔掉。一。二。三……”如此这般,一直贯穿到给孩子们洗澡和哄他们睡觉,这一二三都成了他们的摇篮曲了。我有时候想,她肯定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数这一二三,等到她临终的时候,她也会倒数着数字去见死亡天使的。对不起,我要再去倒一杯金酒了。

等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伯莎找了份教六年级社会学的教职。这工作让她整天都忙忙碌碌而且高高兴兴的,她说她一直就想当一名教师。她有了对学生要求严格的名声。她穿一身深色衣服,梳一个简单的发型,希望学生们对她满怀歉疚、言听计从。为了丰富自己的生活,她加入了一家业余剧团。她在《天使街》 [473] 中扮演女仆,在《戴斯蒙兹·阿克斯》 [474] 中扮演那位干瘪的老丑婆。她在戏剧圈里结识的朋友都很讨人喜欢,我也很乐意带她去参加他们的派对。要知道伯莎可是滴酒不沾。她会很有礼貌地拿起一杯杜本内 [475] ,但并不喜欢喝下去。

通过她戏剧圈里的朋友,她得知一部叫作《奥扎曼尼迪斯二世 [476] 》的裸体剧正在选角。她把这件事以及后续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她跟学校签的教学合同允许她有十天的病假,于是有一天她就谎称生病,去了纽约。《奥扎曼尼迪斯》当时在中城一位制作人的办公室里选角,到了那里,她发现足有一百多个男男女女排着长队在等待面试。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还没付的账单,拿在手里当作一封信一样挥舞着,冲进排队的人群,一边说:“请让一下,让一下,我是事先约好的……”没人抗议,她很快就挤到了最前头,那里有个秘书记下了她的姓名、社会保险号等身份信息。告诉她到一个小隔间里把衣服脱掉。然后她被领进一个办公室,里面坐着四个男人。考虑到当时的情形,面试还是非常小心慎重的。她被告知在整个演出过程中她都要全裸。在演出期间她将模仿或实际性交两次,并要参加有观众参与的一场性爱群交。

我记得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的那个晚上。当时是在我们的起居室。孩子们已经都被送上床睡觉了。她非常高兴。对此没有任何的疑问。“当时我全身赤裸,”她说,“不过我没感到任何的局促不安。唯一让我有些担心的是我的脚可能会被弄脏。那是一个很老式的地方,墙上挂着镶了框的剧院节目单和埃塞尔·巴里莫尔 [477] 的大照片。在那儿,我赤身裸体地坐在那些陌生人面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终于找到了自我。我找到了赤裸裸的自我。我感觉自己是个全新的女人,一个更美好的女人。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而且丝毫不觉得羞愧,是我这一生当中最激动人心的经历之一……”

我当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现在,在这个礼拜天的上午,我还是不知道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好。我猜我本该揍她一顿的。我说她不能这么做。她说我阻挡不了她。我说我们可是有孩子的人,她说这样的经历会使她成为一个更好的母亲。“当我脱掉衣服的时候,”她说,“我感觉就像是褪掉了我身上所有卑鄙和渺小的东西。”然后我说她永远都别想得到那份工作,因为她有一道阑尾手术留下的疤。几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那位制作人打来的,跟她说她已经得到了一个角色。“哦,我真是太高兴啦,”她说,“哦,当你不再扮演你的父母和他们的朋友们专为你写的那些角色时,你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美妙、丰富而又新奇啊。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探险家一样。”

我当时做出的以及没有做出的反应到底恰当与否,至今我都一直没有理清头绪。她撕毁了她教书的合同,加入了演员公会,开始了排练。《奥扎曼尼迪斯》一开始上演,她就雇下了厄克斯布里奇太太,并在剧院附近租了套酒店式公寓。我提出离婚。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婚。通奸和虐待都是显而易见的诉讼理由,可是当他的妻子想要赤身裸体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一个男人到底能怎么做呢?我年轻的时候认识几个表演滑稽歌舞杂剧的脱衣舞娘,有几位也都结婚生子了。可是,伯莎打算做的是她们只在礼拜六的午夜表演中才会做的,而且如果我记错的话,她们的丈夫也都是些三流喜剧演员,而且她们的孩子总是一副看起来没吃饱的样子。

一两天后,我去咨询一位离婚案的律师。他说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夫妻双方都认可的“同意判决”。以模拟宣淫作为离婚的理由在纽约州尚无先例,而没有一个律师会接手一个尚无先例可循的离婚案。对于伯莎的全新生活,我大部分的朋友表现得都很婉转圆通。我想他们大部分都去看了她的演出,而我是在推迟了一个多月后才去看的。票价很贵,还很难买到。我去看戏的那个晚上下着雪。舞台台口的拱顶已经被拆除,布景就是一堆旧轮胎,唯一熟悉的特征就只剩下观众的座位和过道了。对于剧院的观众,我一直都搞不太懂。我想着大概是因为在一个基本上类似家庭、内部又装饰得过于华丽的地方,却挤满了各色令人无法理解的人群的缘故。那天晚上,那里可是各色人等无不具备。我进去的时候,正在播放摇滚乐。是在亚瑟剧院那种地方常放的那种震耳欲聋的老式摇滚。八点半,观众席上的灯光暗了下来,演员们—一共有十四位—沿着过道走了进来。当然啦,除了奥扎曼尼迪斯头戴一顶王冠以外,他们全都赤身裸体。

我无法描述他们的表演。奥扎曼尼迪斯有两个儿子,我想是他把他们全都谋杀了,但我不能确定。性爱俯拾皆是。男男女女相互搂抱,奥扎曼尼迪斯还跟好几个男人搂抱在一起。一度,坐在我右边的一个陌生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不想因为七情六欲的正常反应而责怪他,但我也不想纵容他。我把他的手从我的膝盖上挪开,并深深怀恋起我年少时期的那些天真无邪的电影院。在我被抚养长大的那个小镇上就有一家—阿尔罕布拉宫 [478] 。我最喜欢的一部影片叫作《第四声警报》。星期二放学后,我看了第一遍,然后就一直待在电影院里看完了夜场。我因为没有回家吃晚饭,父母很担心,为此我狠狠地挨了一顿骂。星期三我逃了学,这样我就能连看两遍电影,还能准时回家吃晚饭了。星期四我去了学校,不过一放学我就去了电影院,又一直待到夜场的中途。我父母肯定是报了警,因为有个巡警来到电影院我把给押送回了家。星期五我被严禁走进电影院,不过星期六我一整天都泡在里面,那部影片也就是在那一天结束了它的放映期。那部电影讲的是用机动消防车取代马拉的消防车的故事。有四家消防队,其中三家都已经换成了机动消防车,那些可怜的马都卖给了没有人性的家伙。只有一个消防队还保留了马拉消防车,但那日子也屈指可数了。不论是消防员还是那些马全都很难过。然后突然间着了一场大火。但见第一辆、第二辆、第三辆消防车风驰电掣地驶向火场。再看那个保留了马拉消防车的消防队,情况就非常令人沮丧。然后第四声警报响了起来—那是对他们的召唤—他们马上行动起来,套上马车,疾驰过城市。他们扑灭了大火,拯救了城市,那些马匹得到了市长的大赦。而现在的舞台上,奥扎曼尼迪斯正在我妻子的屁股上涂写着淫秽的字句。

赤身裸体—它所带来的那种兴奋—已经湮灭了她对往事的怀恋了吗?而恋旧—尽管她两只眼睛靠得太近—正是她最重要的魅力之一。她有一种能将对于某种经历的记忆优美地带入另一种时态的天赋。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人压在下面的她,还记得我们曾经做过爱的任何一个地方吗—那些靠近海边的租来的房屋,我们曾在夏日的雨声中倾听洪荒时代对于爱、和平与美的许诺的那些地方?我应该在剧院里站起来,大声向她呼喊,以爱、幽默与平和安宁的名义呼唤她回来、回来、回来吗?派对结束后在雪夜开车回家的感觉非常好,我想。雪花在前灯的照耀下翩翩飞舞,让我们感觉就像是在以一百英里的时速飞驰。派对结束后雪夜开车回家的感觉非常好。这时,舞台上的演员们站成一排,敦促我们—实际上是在命令我们—脱掉衣服加入他们的行列。

这看来是我的职责所在。要不然我又能有别的什么方式理解伯莎呢?我脱衣服的速度一直都很快。我三下五除二就脱光了。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我该拿我的钱包、手表和车钥匙怎么办呢?我没办法安全地把它们放在我脱下来的衣服里。于是我就全身赤裸地沿着过道走过去,右手拿着我那几样贵重物品。我就要开始加入他们的性交行动时,一个裸体的年轻人拦住了我,大声喊道—唱道—“放下你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是不洁之物。”

“可这是我的钱包、手表和车钥匙啊。”我说道。

“放下你的身外之物。”他唱道。

“可是我得从车站开车回家呀,”我说,“而且我钱包里还有六七十块钱的现金呢。”

“放下你的身外之物。”

“不行,真的不行。我得吃喝,还得回家呀。”

“放下你的身外之物。”

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包括伯莎在内,他们全都念起了这句咒语。所有的演员都开始吟诵:“放下你的身外之物,放下你的身外之物。”

这种遭人嫌弃的感觉一直都让我痛苦不堪。我想某一位临床医生可能会对此做出某种解释。这感觉不绝如缕,挥之不去,就像是在由所有类似的经验所组成的链条上构成了最后的一环。演员们的声音高亢而又轻蔑,而我则一丝不挂地站在那里,在纽约中心的某个地方,没人需要,遭人嫌弃,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橄榄球场上未能成功的阻截战术,打架时吃的败仗,陌生人的蔑视,以及从紧闭的门后传来的笑声。我的右手拿着那几样贵重物品,我不折不扣的身份证明。虽然没有一样是无可替代的,但把它扔掉却像是威胁到了我存在的本质,威胁到我能看到的我留在地面上的影子,我的名字。

我走回座位,穿上衣服。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地方并不容易做到。演员们仍在喊叫。沿着这个破败剧院那有坡度的过道往外走时,种种往事的回忆不禁纷至沓来。想当初,在看完《李尔王》和《樱桃园》 [479] 后,我也是沿着同样的缓坡往上走的。我走出了剧院。

雪仍在下。看来就要演变成一场暴风雪了。一辆出租车陷在剧院前的雪地上动弹不得,这时我想起我的车上备有防滑的雪地轮胎。这给了我一种安全和成就感,这肯定又会为奥扎曼尼迪斯和他那个赤身裸体的宫廷所不齿;不过我似乎并没有暴露出我内心的禁忌,只是偶然发现了我自己身上某个极端务实和冥顽不化的部分。风卷着雪花扑到我的脸上,于是我边唱着歌边叮叮当当地摇晃着车钥匙,朝火车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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